昆惋的裝備清單和報價,是兩天後送到的。我沒有興趣去細看那些陌生的名詞和密密麻麻的數字,光是瞥了一眼最後的總價,就不禁倒吸一口涼氣。杲航似乎時刻都在關注着我的表情,他微微一笑:“卿其勿憂。是我拉你來大荒之野的,這些花費都包在我身上好了。”
我搖一搖頭:“雖非腰纏萬貫,這些錢我倒還拿得出來。隻是……有這個必要嗎?大荒之野,非年年所必來者,花費如此巨大,購置了這些裝備,又能用到幾次?”
杲航頭:“我也正有此想,不如試着建議昆惋壓低價格。我們不要這些裝備,算是租用的,隻租用一次就好。若他們時常會穿越大荒之野,這些裝備總會用到,不會浪費。”
我皺了一下眉頭:“我們是要前往萦山,然後去南海,不可能一直和昆惋同行。隻租用一次?回來的時候怎麽辦?”
杲航手撚胡須,“哈哈”大笑:“卿何其一迂若是?誰我們回來還要穿越大荒之野?”
“你的意思……”我大緻猜到他在打什麽主意了,捏着裝備清單的手指不禁略略有些顫抖。
杲航靠近我一些,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南海之大,浩浩湯湯,洪波之廣,更遠邁大荒,難道你不想去看看嗎?孤人之島,異卉奇珍,北極之地,與天地同春,難道你不想去看看嗎?”
“你想穿越南北二極,繞地一圈?”我緊緊盯着他的眼睛,“莫非去巋山找我的時候,你就已作如此想了?”
“哈哈,聞弦歌而知雅意,卿之謂也。”
我感覺自己是在被杲航牽的鼻子走,他應該早就有穿越兩極,繞地一周的想法了,或許想找一人爲伴,因爲死水之事而找上了我。死水究竟是不是南海,即便真的越過大荒之野到達萦山,甚至乘船進入南海,也很難找到什麽證據來證明這種猜測,我跟着杲航來到距離巋山如此遙遠的地方,真有什麽意義嗎?其人巧舌如簧,看起來我得多加提防才好。
就今日而言,穿越兩極,繞地一周,并不是遙不可及之事。最早一次穿行是在一百六十餘年前,崇山景雲宮煉氣士館珩創壯舉,花費了他整整一年零七個月的時間。最近我所知道的大張旗鼓的穿行大概是在兩年前,那群人過二十名,僅用了四個半月。如果我們能夠達到那些人的度,并且路途無驚無險,七、八月間便可回到巋山了吧。
爲防萬一,我還是給宮中寫了一封信,若待臘月間還未歸還,就主動辭去明年的授課。
其實我并非真的想穿越兩極,繞地一周,如果在南海毫無所得,幹脆在那裏找一條船,繞道東海,回歸中原算了——雖然要花費很長時間,終究毫無兇險,更不必重越大荒之野。
然而,後事不論,我真的就那麽想穿越大荒之野,去到萦山甚至是南海嗎?我多少有猶豫不決。杲航肯定是看穿了我心中所想,他竟然一整天都站在窗邊吟詩,什麽“黃沙融浩宇,蜃海出重樓”,什麽“明月一輪寒徹骨,黃沙漫卷愁殺人”。數千年來,大荒之野一直被視作畏途,雖然并非無人深入,甚至并非無人穿越,但進去以後還有心情寫詩的實在是鳳毛麟角,想不到這家夥竟然全都記得。
他分明是在誘惑我,但我正經不起這種誘惑。天地之廣,人不可盡皆目見,宇宙之大,人不可盡皆身曆,但若目見身曆,總比耳聞和讀書要來得深刻,來得更有感悟。大荒之野在世界上是非常獨特的存在,我總有一日會希望親身去體會沙漠中的炎熱或者酷寒,既然機會就在眼前,又爲什麽要後退呢?
我不再表自己的意見,不去也不不去。杲航也不再征求我的意見,他直接去找昆惋,也不知道通過怎樣的勸,終于使昆惋答應改賣爲租,對那些裝備隻收賣價三成的租金——當然,前提是非消耗品,并且在穿越沙漠以後未被損壞。
我們在鴻圖客棧中停留了整整七天,才終于等來了啓程之日。
我前此從來也想象不到陽光會如此酷烈,如此刺眼。初進入沙漠的時候,還以爲是那些商賈故意作弄人,如此炎熱,怎麽能把人嚴密地包裹起來,一肌膚都不露在外面呢?我雖然按他們所的仍然穿着長袍,并且戴上頭巾和墨晶眼睛,卻趁人不備故意把領口敞開,把胳臂伸出來,希望可以感覺涼爽一些。
我錯了,自作聰明必然帶來自嘗惡果。人在無風的時候,即便肌膚裸露也不會感覺涼爽,而僅僅我手搖竹扇所帶來的絲絲涼風,根本無法抵償沙漠中酷烈的驕陽。陽光就仿佛一柄柄無形的金色的匕一般,毫不留情地剜割我暴露在外的肌膚,我脖子和胳臂上的皮膚很快就幹燥、疼痛,甚至紅腫變死,到了晚上用手一搓,竟然一片片地掉落下來,仿佛蛇蛻一般……
所以在沙漠上再見到昆惋的時候,就連曾經把大半個身體都裸露在我們這兩個陌生男子面前的她,竟然也裹得嚴嚴實實的。她的頭巾不再輕薄,而變得細密、厚實,包住了整張面孔,鼻梁上還架着墨晶眼睛,她的身體用同樣質地的白布包起來,大袖、長襟淩風,可是絕不随便把手腳露在外面。
沒能再見到哪怕一寸那人世間罕見的白膩肌膚,我心裏多少覺得有遺憾——雖然明知道這種想法很要不得。
沙漠中的白晝是如此炎熱,等到太陽落山以後,卻又變得異常寒冷。我們裹起來了租來的皮襖,昆惋也加上一襲雪白的裘衣——我不知道什麽動物有如此潔白無暇的毛皮,但那裘衣看上去真的是由一整塊毛皮硝制而成的。
整個商隊由兩百餘人和三倍此數的駱駝組成,駱駝背上大多駝着貨物,服濟要求我們不必要一直騎在駱駝背上,逢有沙礫不那麽松軟的地方,最好下駝步行一段時間。當太陽落到遠處沙丘端的時候,商隊就會找一處适合紮營的地方——雖然就我感覺,沙漠中每一尺土地都毫無不同,除了黃沙還是黃沙——拉起數十個巨大的帳篷,并且上篝火,架鍋做飯。然後就是漫長的黑夜,無事可做,也無書可讀,對于我來,那實在是很無聊的一段旅程。
因爲不僅晚上無事可做,白天也幾乎都是如此,雖然可以和杲航讨論一些問題,但憑空想象,手邊沒有資料可查,沒有什麽問題能夠得以深入。放眼望去,湛藍的天宇,下面是一望無際的黃沙,初見的時候非常新奇,看得多了,卻覺人世間的枯燥乏味,真是以此爲甚。
我真不該聽杲航的教唆,到沙漠中來的呀!
某日午後,商隊暫時停下來休息,大家吃一幹糧,喝幾口清水。我百無聊賴之際,柱着竹杖爬上一座的沙丘,朝着遠方眺望。我知道世間并無真正無際之景,也無真正無窮之物,隻要不迷失方向,總有一天會走出沙漠去的,但那究竟是何年何月呢?我們進入這景色永不改變的沙漠,已經快要十天了吧。
正當我對景喟歎的時候,突然背後響起了一個聲音:“我去過萦山,那裏什麽都沒有。”
這個聲音是如此的溫惋而清脆,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昆惋跟上來了。于是我轉過頭去,颌緻意,并且反問:“你去過沌山顯聖窟嗎?傳先聖素燕和至聖峰揚曾在窟中相會,共證大道。那洞裏連石桌、石凳都沒有一張,除了後人在洞壁上刻劃的一些屁話以外,同樣什麽都沒有。可還有很多人去那裏遊覽、緬懷……”
“去萦山緬懷嗎?萦山又有什麽可緬懷的?”昆惋似乎在笑,“傳中至聖以下,很多得道的高人都去過萦山,傳中萦山上居住着仙人,但實際又如何呢?沒有一處可資緬懷的舊景,連那樣一座洞窟都沒有。算了,你們想去就去吧,終究那裏有綠草茂樹,比沙漠裏有趣得多。”
“你去過萦山,”我問她,“真的一無所有嗎?最近有很多學士都前往萦山遊覽,我也看過他們寫的一些遊記,還相應地提到一些傳……”
“都是果勒的傳,”昆惋回答我,“傳威朝末年,曾有一些果勒奴隸越過大荒之野,在萦山腳下聚居甚至是立國,下傳數百年——這是我那兩個果勒護衛告訴我的,但他們的傳和人類的大相徑庭,恐怕很難引起您什麽幽幽懷古之情。”
于是我向昆惋打聽了一些相關萦山和南海的情況,昆惋問我:“你們還打算去南海?”我頭:“如此無趣的荒漠,我不想走第二回了,最好能在南海租一條船,遠航回歸中原。”
“南海風浪不測,和東海截然相反,”昆惋笑笑,“恐怕比沙漠中更加危險。”
“可是,終究有多人渡過南海,甚至穿越南北兩極,繞地一周,”我用手中竹杖輕輕敲打着沙礫,對她,“連僅在傳中的孤人島,數年前也終于被現了。”
“提到南北兩極和孤人島,我想請教一個問題,”昆惋側過頭去想了想,這樣謹慎地提出她心中的疑問,“據古書所載,地有四極,有柱擎天,這僅僅隻是先民的幻想嗎?還是可能真有實物?”
“恐怕不全是幻想,”對于這個問題,我曾經深入研究過,也閱讀過大量的考證文章,于是很簡單扼要地回答她,“北方窮松,傳在史前就已經坍塌了,所以古人認爲天低于北,而地厚于南;東方蒼槐,恐怕是某島上的樹木,最近已經現東海某些島嶼上樹木可高達數十仞;西方清木也是如此;隻有南方绛桑始終不見影蹤,但世間難有萬年之木,恐怕早已經朽壞了吧。”
“即便高達百仞,也算不上是天柱呀。”昆惋微微地搖頭。
“天是一團清氣,所須柱撐?”我不禁“哈哈”大笑,“地圍日轉,南北有極,東西又何所極?不過是先民質樸的猜想而已,絕非無本,真相卻不盡相同。”
“那麽古籍所載種種異獸,也是有所本的嗎?”
“當然,”我繼續回答,“蜃是沙漠中虛影,蜺是雲上虹彩,其它鬼鲵、封貕、貔貅、朱獳,等等,或許是變異,或許是來自異界。去歲安塞現一隻大貓,體型竟然過了虎豹,我親眼所見,你相信嗎?哈哈……”
昆惋打斷了我的笑,追問:“異界真的存在嗎?”
“爲什麽不存在?”我擡起竹杖,在空中劃了大大的一個圈子,“所謂‘十五千萬天地十萬萬萬缤紛世界,表裏、昨今、反正’,凡物都有窮盡,但窮盡之上複有窮盡,有窮累加即是無窮,我界是在,豈能唯一?”
昆惋“咯咯”地笑了起來:“你們這些學士,總喜歡講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既然如此,那我也些你聽不懂的好了。”
“什麽我聽不懂?”
“我身上流着純粹的茹人之血,茹人有窮極陰陽兩界之能,我之眼中所見,和你們所見到的,往往并不相同,”昆惋一邊,一邊緩緩地轉過身去,一振她的衣袖,“你的同伴,在我看來,他的目的并不是萦山,也不是南海呀。”
是的,我知道,杲航是想去尋找到傳中的死水,我認爲死水就是南海,但真相是否如我所想,卻沒有人能夠證實。即便我和杲航真的去到了南海,應該也很難找到什麽線索。那麽杲航真正的目的究竟是什麽呢?這兩天我也在苦思冥想,不得要領,卻也不方便直接詢問他。
或許,他是想穿越兩極,繞地一周?那麽即便想找個同伴,也不應該挑上我這種毫無旅行經驗的人呀。不過重明殿的直學士而已,但就數十日來交談給我的感覺,杲航格物所知,似乎更在我之上,以彼之能,還需要拉着我一起行動嗎?他究竟爲什麽會來找我,又爲什麽要和我一起旅行呢?
昆惋真的是用純粹茹人血統中的異能看穿了這一嗎?還是她知道了一些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