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不識此爲何境,身在何處,宇宙仿如一瓯,萬物充塞其間而将滿溢。烏雲四合,雷電如洪鍾大鼓、銳矛利刺,穿人髒腑百骸。驟風似來自亘古,而亘古亦不聞有如此洪風也。
不識何所來,不識何所往,天地始于混沌,至此若将歸于混沌。餘但知前路蒼茫,終有盡時,劫數之前,或有可蔽風雨之處。故而勉力向前,勢若奔馬。
見此暗夜,一無所見,如同不見;聞此雷鳴,連綿而一,如同未聞;身之所觸皆無可觸者,情之所感亦無可感者。
此必非人世也。雖人生而輾轉呻吟,幾與蝼蟻無異,人世而本不同于人世也。
衷心似有所待。此念方生,暗影中又有暗影驟現,愈近愈大,察其輪廓,得無一殿乎?然而果有如此高峻之殿堂耶?
似乎轉瞬之間,或者千年以後,餘近其殿,無所阻滞,穿門而入。
如自彼世而歸于此世,然而此世較彼世更爲黯暗。以手加頰而不見手,雷鳴如爲殿門所隔,此刻絕無所聞且絕無所見。忽而震怖,心跳有聲,聞之于耳,複由耳再傳于心,如匕刺刀割。此怖無所來由,亦無所名狀。
唯大兩目,以察其境,似有所得。此念方生,忽然可見。其并無光,而萬物皆有光也,自身亦有光焉,自而相照于彼,璀璨無可複見。
見此光明,一無所見,如同不見;雷鳴已寂,一無所聞,如同未聞;身之所觸皆不敢觸,情之所感亦不可感……
此時觀照,其唯心耶?心之所見,空茫大室,高而千仞,不見其,遠而百丈,不見其壁。側而望之,忽見一面,猙獰可怖,赤目若卵,血口如盆,獠齒外翻,不可視爲人也!以此驚怖,幾不可動,如爲所縛。
而忽然又可動也,倉惶出殿,俯伏于地,股慄不已。雨若傾盆,翻湧而下,寒徹心肺,未知果因雨耶?因風耶?或因驟然震怖所使然耶?目爲所迷,強拭之,并複觀其殿。其門可三丈,周旋糾結者皆非人世所有之相也。或生三,或運六臂,或蛇虿尾,或虎豹身,總百目、千目、萬目,愕然相視……
此仙靈耶?此魔怪耶?!
最近總做奇怪的夢,夢中驚駭恐怖,無可名狀。醒來的時候想想,不過是漆黑的夜晚、狂風暴雨、奇特的建築、一批猙獰的塑像而已,驟然見到,可能吃驚,卻又有什麽可恐怖的呢?
然而,我始終堅持認爲夢境并非無所根由的内心混亂的随機産物,夢境來源于對名的反映及與道的聯動,一個身心都絕對健康的人,不應該長時間停留在夢境中,亦不該在夢中感到大驚大怖,或者大喜大樂。我連續做這樣的荒夢,隻可能有兩種解釋——我的身體可能隐藏着病變;或者,有不尋常的事情将要生了。
所以我習慣性地把夢境記錄下來,雖然破碎離奇,幾不可讀,但假以時日,應該可以參詳出其中哪怕億兆分之一的真相吧。記錄完後,我放下筆,踱出室外,不自禁地長長伸了一個懶腰。
室外陽光燦爛,正如天一閣所預告的那樣,是個風清日朗的好天氣。繞過天一閣和塵化閣,我從北宮門步入後山,耳聽鳥語聲聲,眼見竹濤陣陣,那個仍停留在記憶中的荒誕的夢境,似乎正逐漸被美景所融化。現實與幻夢,如同霄與壤一般的相隔遙遠,兩者之間,究竟存在着怎樣的關聯呢?我的想法是否正确,恐怕再過幾百年也無法有定論吧——雖然相關這個古老的問題,人類已經思考了數千年之久。
我從腰間拔出短劍,削下一支修竹,去除枝杈,裁合适了長短,柱在手中爲杖。其實我的年齡還并不老,但以竹爲筇,似乎已經成了一種習慣。這些竹子倒也可憐,我授課一日,必裁一竹,一年之中,所裁何止百支。還好山上林深竹密,否則因我一人,巋山竟化爲童山,那就可笑了。
柱着竹杖,我來到預定的授課所在,那是後山一泓清泉附近,大片翠綠的草地,偶爾染着幾朵紅花,空氣之清新爲全巋山之最,真是人間難得的勝境。爲了能夠要來這片寶地,我可花費了不少心思,但那絕對是值得的,從來環境會影響一個人的所思所想,好山好水,足可轉化爲好學敏思,也就利于使人學有所成。
弟子們已經環坐在草地上等待着了,不過數量實在不如人意。我匆匆掃視一圈,最多不過三十個,還有不少陌生面孔,料是外來的遊學之士。費盡心機向宮裏要來這樣一塊寶地,真的值得嗎?此時此刻,我不禁有些懷疑自己無謂的執著。
看到我走近,弟子們三三兩兩地站起身來行禮。我随意擺手,示意他們重新坐好,然後走到人群中間,擡頭看了看天,又低頭望了望地,深深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開始醞釀授課的情緒。
我看到腳邊有綠草絨絨,我似乎可以看到它們正在努力地生長,似乎能夠聽到它們爲了搶奪陽光、水分而出的呐喊之聲。爲了生存,草尚如此,況于人耶?
想到這裏,我不禁輕輕地歎了一口氣,然後重新擡起頭,以竹杖敲地,提問道:“‘德,大道也,法,器用而已’——語出何典?”
一名弟子立刻站起身來回答:“語出徹子《聖言》,述峰子所語。”
我頭,竹仗仍然習慣性地在地上敲着:“直至二十年前,《聖言》仍是入道的必修課,然而時移世易,當今人人言必稱《法論》而非《聖言》。誰都想着可以石化金,可以翺翔長天,可以扭轉乾坤,把所有的精力都花費在器用上。然而,無德之道,是真正的道嗎?匠人之器毫無靈性,無德之人,可能會有大的成就嗎?”
“學士,這番話且去對那些缺席者吧,我們既然來了,就是要聽您講德的。”不知道是誰喊叫了一聲,引起一陣哄笑。
我聞言也不禁莞爾,于是屈膝坐下,收起了自己的滿腹牢騷。“德有二源,”我對弟子們,“一是前人之德,一是自身之德,自身之德根基于前人之德。能夠來到巋山宵練宮的諸位,包括被允許前來聽講的遊學之士,你們都飽讀道書,前人之德,本不必由我來教授什麽。你們隻要由前人之言中總結其德,然後養自己的浩然之氣,進而生自身之德就好了。然則,我究竟要講些什麽呢?尤其在這最後一日的授課中,用什麽來終了你們整年的研習呢?”
我頓了一頓,再次掃視衆人,然後緩緩道:“我所欲言者,是前人的書要活讀,切忌死讀。若不考究因流傳而産生的錯訛,前人之言都是真,但非全真,前人之注卻未必是真。前人之注前人也,所注未必是真,所闡他自身的德倒是真的。你們闡自身的德容易,讀出前人所注之真假卻難,恐怕耗費畢生,也未必能得其萬一……”
“學士所著,多有離經叛道之語,”有人問道,“有幾分是真呢?”
我笑一笑,故意回答:“都是真的。”
周邊立刻傳來一陣陣的低聲議論,于是我解釋:“我剪裁撷取前人之書,所闡述的乃是自身之德。既然爲自身之德,故而必然是真——我不注疏前人,何僞之有?”
“關于死水之言,也是不注疏前人嗎?”先前提問的人再次問道。
我這才開始注意這個人,那分明不是我的弟子,或許是一名遊學的士吧,但看他眼角的皺紋,看他長長的胡須,若是遊學之士,年齡也未免太大了一些。我向他投去詢問的目光,那人急忙站起身來,幾步走到我的面前,并且遞上一張名帖——
“重明閣直學士、馬原杲航。”
杲航不是來聽講的,他是專程前來找我的,他一遞上名帖,我就明白了這一。雖然重明閣隻是一個書院,和巋山宵練宮相差如同霄壤,但終究也是世所認同的民間書院,身爲重明閣直學士,他沒有道理來我座下當弟子——即便隻是一日的弟子。
于是我暫時放下他的提問,專心授課。等到日上三杆,弟子們都散了以後,才把他領到清泉旁邊,兩人并膝坐下。杲航開門見山地:“在下此來,乃是爲了死水……”
我淡淡地一笑,用竹杖撥撥水面:“那淺作是七年前所寫,彼時年幼識淺……宵練宮嚴禁此書傳世,足下又從何而讀到呢?”
“在下若曾讀到,或許就不來了,”杲航捋捋長須,回答,“隻是偶聽友人提起,欲知其中之詳。死水之名,見徹子《聖言》,峰子渡死水而得道,此後數百年間,再無人有言。迨成朝末業,離嵩著《徹地論》,其先祖離孟曾往萦山尋修道士,萦山南有黑河,舊名死水……”
他一邊,我一邊頭。實話,古書中比較可信的有關“死水”的記載也隻有這兩條而已,其它一些都是由這兩條記載生出來的。
“千年之間,萦山都隻存于傳中而已,”杲航繼續道,“直至人們征服了大荒之野,終于可以踏足萦山了,卻并未現在其山南有任何河流。故而當日便産生了兩種言論,一死水早已幹涸,另一則雲《聖言》隻是比喻,示峰子窺破生死,以成大道,而《徹地論》純是用此比喻生造了‘黑河’。然而,您卻以爲死水定然存在,又何所見而論之呢?即便幹涸,也總該有些舊日河道的痕迹可尋呀,您得之乎?”
我輕輕搖頭:“我從未去過萦山,遑論山南。即便确實存在幹涸的河道,我也從未見過,如何得之?”“難道都是猜想?”看杲航的神情似乎有些失望。
“彼時少不更事,乃望自古書中得一些前人所未能見之物,”我笑了起來,“故而此書爲巋山所禁,毫不懊惱。然而時至今日,以我個人而言,卻仍然認爲死水确實是存在的。”
“何所見而雲然?”
“其一,徹子也并未能去到萦山,彼與峰子于大荒之野中曆經種種離奇境遇,其後便失散了,”我一邊回想并且整理自己的思路,一邊回答杲航,“所言死水雖在此之後,卻是峰子向其講述往事而已。峰子曾于萦山之上遇見仙人,曾經得渡死水,複由仙境回歸人世,死水使其悟道,卻并未緻其死,此後又在塵世輾轉多年。故而此書中所言‘死水’,定爲實指,而非窺破生死秘奧的比喻。”
杲航頭:“此亦有人言之。然萦山之南并無江河,如何得解?”“未必爲江爲河呀,”我望着杲航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道,“彼非江河,而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