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所處地之極,行行何踯躅。天涯休想問,當道是豺豖!
狐隐想要魅惑進而擄走我的妻子。我不知道他所謂的“斷不能有幹天道,拆散鴛鴦”等話是真是假,不過從個人感情來說,我不相信但希望相信,他必須要得到我的同意才敢帶我妻離開。就好比有盜賊要豪取一塊寶玉,你當然不可能相信那種惡劣的家夥會先征求主人的同意,但身爲主人的立場,卻甯願自欺欺人地相信“盜亦有道”這種鬼話。
然而我更擔心的,是不知道妻子對此事是否心知肚明,她是否已經受到了狐隐的蠱惑,堕入圈套而不自知。我相信她對狐隐是抱持有好感的,狐隐終究救過她〔雖然那根本就是個徹頭徹尾的陰謀〕,并且她也似乎很喜歡去聽狐隐講道。那麽這種好感究竟有多深呢?是否已經超越了她與我的夫婦之愛?
其實自己想想,我和妻子間又何來什麽真正的夫婦之愛!蘋妍作爲妖物,隻是暫時托庇于我而已,她真會愛上一個凡人嗎?而爰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所産生的婚姻,甚至都還沒有圓房,她對于我這個丈夫,内心懷抱着的更多是傳統的責任感,而不是夫婦之愛吧。
就連我自己對妻子的感情究竟有多深,自己也都說不清楚。或許我隻是沉迷于她的美色而不能自拔——知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然而再美的事物看得久了,戀慕之情也總會逐漸淡化的。以前隻道人間不該有這樣的麗色,認識小丫鬟雪念之後,我卻發現原來世間美麗的事物有千萬種,天真嬌媚,各擅勝場。狐隐不提起雪念來還則罷了,他反複說雪念“才是我的良配”,在我心中既然種下了種子,總難免會生根發芽。我開始彷徨無助地問自己:自己真的從未對雪念有過異想嗎?自己真的愛自己的妻子,矢志不渝嗎?
我不敢詢問妻子是否了解狐隐的陰謀,我怕得到肯定的答案。我想要旁敲側擊地去探詢,但每當看到她那澄澈純淨的目光就又退縮了,我覺得自己對她的懷疑根本就是一種亵渎。我越發感覺自己的卑鄙和卑微,越發感覺自己配不上她,從而也越發擔憂狐隐的下一步動作,甚至越發地會想到雪念……
晚飯後,妻子叫下人打來洗澡水,讓我滌除路上的風塵。我泡在熱水裏,仔仔細細地搓洗自己的身體,心裏突然冒出來一個邪惡的念頭:不如今夜就和她圓了房吧!如果她遲早都會被那狐精搶走,那麽如此美色,我得到手卻始終不曾享用就被迫失去,實在是太可惜了。況且,說不定和她行了夫妻之事後,狐隐就會認爲她不再适合修行仙道,從此放過我們兩人呢。
夫婦之倫,本是父子甚至君臣之倫的基礎,沒有夫婦就無法孕育後代,人世不能繼承,就無所謂父子君臣了。然而很多煉氣士卻都刻意地擯棄夫婦之倫,如果是怕家庭的牽累會影響到自己的修行,那還算說得通,但他們往往認爲男女之事會破壞精神的純淨,從而使自己難悟大道。曾經有位師兄就此事詢問過師祖棠庚,師祖卻隻是搖頭微笑,不置可否。
說不定狐隐也是這麽想的,所以他才會刻意提到我妻仍是處女之身。他應該知道這件事公然宣之于口,會大大損害我作爲男性的自尊,從而增加他和我的談判的難度。如果合修者是否處子,對他的修行毫無影響,他大可不必要提起此事呀。
陰陽士們講究陰陽相合,男女在一起修煉,其中内情我雖然并不大懂,也可以大緻理解。然而,陰陽雙修需要關乎男女之事嗎?如果不相關,那麽合修的女子是否處子就并不重要。如果相關……想到我妻和狐隐可能會怎樣合修,我就妒火中燒,狠狠捏緊拳頭,把指關節都捏青了。
我下定決心,今晚就要和妻子圓房,不管狐隐下一步會怎麽策劃,先解決了自己暫時的欲望再說。然而想歸想,事到臨頭我卻又突然退縮了。是因爲妻子那無辜而澄澈的目光嗎?是因爲自己對自己的厭惡嗎?還是因爲雪念在我們上床後進來剔暗了燈燭,我不巧正好看到她袅娜的背影?我不知道,我隻是一邊在心中咒罵狐隐,一邊無端地繼續厭惡自己,一邊裹緊被子側身向外,強忍着不去看妻子那迷人的睡姿……
第二天我們就收拾動身,相攜前往都中。次春正月,高市大王果然踐位登極,改年号爲啓天普化,随即大封群臣,我不但真如丈人所說進位大司徒,加衛将軍銜,還賜爵上侯,食邑七千戶。
司徒位列三公,職掌民政,然而我前此最多隻管理過一個小小的懷化縣,瞬間整個國家的重擔都壓到肩上來了,内心的惶恐不安可想而知。我不是一個勤勉的人,但身在其位,當然不能不謀其政,初任職的那半個月,我一直居住在衙署中熟悉公務,忙得不可開交,隻回家用過一次晚餐。雖然很擔心狐隐是否會再度趁虛而入,但我隐約感覺自己是在刻意逃避些什麽。難道我在逃避自己的妻子嗎?還是在逃避面對并無夫妻之實的妻子時候的尴尬?
丈人多次勸我不要太過勞累,他說:“亂相始平,百廢待興,非一朝一昔之功也。”還暗示說自己很想抱孫子。對此,我隻能還報以恭敬的假笑,老頭子要知道我和他女兒至今沒有圓房,根本造不出兒女來,非氣瘋了不可。他若是懷疑我不愛其女,或者懷疑我身體有什麽毛病,隻要皺皺眉頭,我的宦途就會立刻終結。其實如此勞心費力還充滿了爾虞我詐的宦途,要能抽身也不見得不是一件好事,隻是說不定緊随着宦途的破滅,我會連腦袋也給丢了。經曆過前此種種,在鬼門關上繞過一個又一個大圈子,我現在反而無比地眷戀自己渺小的生命。
狐隐沒有再來騷擾,或者他又策劃了某些陰謀,并且真正實施了,但我并沒有絲毫察覺。日子平穩地度過,雖然我知道一切都會終結,都會有所改變,那個狐精不會允許我和妻子真的白首偕老,而丈人也不會一年又一年地等孫子出生,毫無所得卻并不起疑。然而我不知道應該怎樣改變,我被造化莫名其妙地推到了今天的境況中,也将繼續茫然無措地望着不可知的前方,等待命運引導某種外力來再一次的推動。
人生中茫然而平穩的日子真的并不是很多,我想我一定會懷念這段繁忙的治國時日的。我和朝中原本那些錦衣玉食的大老不同,我雖然出身世家,父親究其根底也不過一名鄉下的富家翁而已,我還算知道糧食是從地裏種出來的,而種地要靠百姓。加上前年在懷化所看到的亂民的騷動,我知道曾經無比輝煌的大成王朝其實已經在走下坡路了,民間疾苦無法上達,官宦們飽食終日無所用心,如果不再用心整治的話,太平日子延續不了幾年。誰都不會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遇上動亂的,尤其是在上位者。對于百姓來說,實在活不下去了,動亂未必不是死中求活,改變人生的機遇,對于在上位者來說,動亂就是把自己多年積攢的壇壇罐罐全部打碎。
我想要變革一些制度,給百姓以更寬松的環境,讓他們起碼有口飯吃,不會想要铤而走險。然而雖然位列司徒,雖然有丈人麾下數萬兵馬爲依靠,我仍然感覺自己被重重枷鎖所束縛着,那些世家權貴可比懷化城裏的缙紳們要難鬥多了。況且,我也沒膽子真的和他們作對,真要是把那些家夥逼急了,連丈人都救不了我。于是我隻好盡量修補已經千瘡百孔的國家社稷,甚至被迫拆東牆補西牆——皇帝陛下也不肯幫我,不但不幫,還時不時地扯我的後腿。才剛繼位第三個月,他就下旨全面修繕崇仁、天陽二殿,司空長史談沖上疏勸谏說“春夏不易動土,以幹農時”,立刻就被押送廷尉大牢。有此榜樣,我也不敢多說話了,隻好關照下屬們“遵從上意”,一任民伕征集,導緻畿内近六萬畝的田地都耽誤了春耕。
啓天普化元年六月,二姐和二姐夫突然進京來找我,同時還帶來了大姐和大姐夫合署的信件。至于他們的來意,以及信中的意思,我不用詢問也不用看,自然就知道了:從來一人得道,哪有不雞犬飛升的道理?這得道之人若并無表示,那些雞犬便會自己湊上來提醒……嗯,把親戚們比作雞犬,似乎太不恭敬了。
然而二姐夫竟然以朝禮相見,我不以他爲雞犬,他倒自甘堕落爲雞犬。他和我同年舉爲賢良方正,随即外放爲渝安郡缯城縣尉,因暴民擾亂,剿滅不力而罷職。大姐夫則仍在家鄉爲都尉,他們兩人都通過妻子——也就是我的姐姐們——求我關通個千石之職。這對于我來說當然不是難事,更重要的是,我認爲他們都并非無能之輩,并且認爲提攜親眷爲官,隻要不上兩千石,就不算是徇私。
最終決定任命二姐夫爲廷尉丞,留都奉職,大姐夫則遷爲安塞郡守。這種小事,我自己完全不必要操心,随便關照一個屬吏,很快就幫忙辦妥了。真正讓我操心并且頭疼的,是内帏之事。
我不知道妻子和二姐究竟在内室談了些什麽,也或許什麽都沒有談,那完全來自于女人可怕的直覺。總之,二姐某天突然悄悄地詢問我說:“我觀弟媳,似乎仍爲處子,何也?”
我感覺耳邊“嗡”的一聲,似乎滿腔熱血全都上沖入腦了,臉頰滾燙,想必紅得怕人。二姐當然知道這種話講出來,對我的打擊有多大,她急忙幫我找理由說:“連年變亂,夫婦間難以長聚,況且兄弟是大英雄,不眷戀床笫之事,這些我都理解。好在如今撥亂反正,天下太平,必須考慮爲離家傳宗接代的事情了……”說到這裏,她朝我微微一笑:“父親年事已高,也很盼望長孫早日降生呢。”
我知道,我知道,豈止父親會期盼抱孫子,丈人隔三岔五的就會明着暗着提醒我,我聽得耳朵都起老繭了。況且,我自己難道不想有個兒子或者女兒嗎?所以未和妻子圓房,所以得不着子嗣,這無關環境的問題,更不是身體的問題,隻是我内心的苦悶根本無人可以傾訴,更沒人可以幫忙出主意——連我的親姐姐也不行!
人生在世,總會有種種煩悶,有種種心結,然而煩悶心結,無人可表,才是最令人頭疼不已的。這半年來我埋頭于朝政,某種程度上也是想利用工作來暫時淡忘這種無可發洩的煩惱。我的親姐姐哎,你又何必讓我再想起此事來?
當然,我不可能抱怨姐姐,既不能對她說實話,也不能對她的話充耳不聞。我嗫嚅了好半天,才勉強想出個并不圓滿的理由,苦笑着低聲回答說:“世事多變,新婚未及圓房,時至今日已難……已無此心情。況且我政務倥偬……”
我估計二姐是想歪了,以爲我和妻子性格并不契合,純是爲了要巴老丈人的粗腿,才攀上了這門親事。她竟然慫恿我納妾,并且說:“我看弟媳房中丫鬟雪念頗佳,兄弟如果有意,不妨收了她。我想這樣做,爰氏是不會有什麽異言的……”
爲什麽二姐會在這個時候提到雪念?難道是那個可惡的狐狸在暗中控制着姐姐的心智,想要以此來引導我本就已經開始動搖的心嗎?我暗吃一驚,匆忙擺手拒絕。二姐輕輕歎了口氣,最後說道:“你們夫婦之事,我雖至親,也不好多言。但聞朗山秩宇宮有使夫妻和睦的秘術,兄弟可試往求之。”
我一開始沒想再回去朗山秩宇宮,隻打算告假回鄉去接父親來京都居住。一方面,父親年事已高,原本大姐夫在本郡任都尉還可以有個照應,這次遠調去安塞爲守,父親孤零零地一個人在家鄉,誰都無法放心。另方面,我也想暫時離開京都一段時間,去外地散一散心——繁忙的政務搞得我寝不安枕,食不甘味,況且最近皇帝看我的眼神很有些不耐煩。我知道自己不是忠臣更不是孤臣,從來不敢和君王對着幹,然而也沒有逢事便揣摩上意的心情和本事,想必什麽事情上還是不小心頂到皇帝了吧。今上素來刻薄寡恩,與其每日相見,令他厭煩,招緻災禍,還不如先避開幾天爲妙。
臨行前,我去拜别丈人。丈人先誇獎我孝心可嘉,再暗示我要盡快讓他抱上孫子,最後延入内室,屏去侍從,才低聲說道:“獲筇心狹而深,不可不防。”
他說已經上奏天子,爲了維護京城的治安,打算成立一支新的親衛部隊,就撿選“正綱”過程中立過功的外郡官兵四千人,駐金台門外,号“金台營”,以實戍守。他說:“我年事已高,近日常感覺氣虛心悸,恐怕不能再領兵作戰了。此軍且交尉忌暫代爲督,賢婿速去速歸,到時由你親自執掌。”說到這裏,他把拳頭一捏,在我眼前一晃,意思是:隻要兵馬在手,就不怕獲筇再生異心了。
我當時沒有仔細思考丈人的話,導緻日後招禍,完全是咎由自取。總之,我匆匆收拾行裝離開了京都,沿着潼河一路往西,等走到成壽和石府兩郡的交界處的時候,才突然想到,不如順便往朗山秩宇宮一行吧。
說起來最了解我尴尬的婚姻處境的,莫過于師祖棠庚……不,我已經被開革出朗山門牆了,隻能稱呼他“九德真人”。九德真人知道我妻是一體二化,也知道我和她相識婚配的過程中有種種的坎坷奇遇〔雖然他不一定每個細節都清楚〕,那麽我将怎樣維持和妻子的關系,怎樣維系這段婚姻呢?我該怎樣打破自己心中重重的藩籬呢?或許去請教他,會有所感悟吧。
終究我現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貴爲三公上侯,九德真人不敢拿我怎樣,甚至不敢不幫我出主意——不過想到這點,突然覺得煉氣士們也很可笑,雖然自稱跳出塵俗之外,可仍然要被迫活在世俗的社會體系中,免不了還得對權貴低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