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城上望林莽,秋氣射甲衣,試問射者誰,天高雲霏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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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聽了膺飏的叙述,我才得以了解事情的原委。原來他和我分手以後,即去投靠了忠平王家臣磐溧,忠平王起兵,命他行王國中尉,比二千石,比我略低一級。正綱軍包圍了京都,大司馬崇韬不僅守備嚴密,還時常派兵突圍,要說漣北諸郡——安塞、郴南、虛陸等——發兵“勤王”。虎綱這一支遊軍,就是于昨夜突出城外的,而膺飏則請了命來追剿他。
膺飏對我解釋說:“崇韬,酒肉之徒,助其城守者,北軍中候闌滄也。”我聽說過這個闌滄,他和虎綱、彤越、颉士高三人并稱爲“崇門四虎”,據說智謀天下無對。若沒有他,靠着裙帶關系才做到大司馬的崇韬,根本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當天黃昏的時候,我們終于趕到圍困在都城外連綿不絕的大營中。忠平王、靖國大将軍郕瑜是正綱軍的統帥,因此我首先前往拜見他。大王年僅二十七歲,面白無須,隻唇上蓄了短髭,雖在軍中,依舊紫袍冕旒,儀表絲毫不亂。我大禮參拜,并且低頭說道:“西平将軍命小臣籌糧二十萬,未能足額,特來請罪。”忠平王微微一笑,親自走過來以手攙扶:“離校尉忠誠爲國,千裏運糧,何罪之有?孤也知連年災異,崇韬又蠱惑先帝,使重捐稅,百姓俱難飽暖,地方府庫也空,能得十七萬斛糧,軍中可支一月,是有功而無過也。”
然後忠平王問一些地方上的瑣事,以及我于路所見所聞,不過一刻鍾的時間,就擺手讓我出來了。此人給我的第一印象相當不錯,謙沖有禮,是位儒雅君子——不知道民間爲何傳說他好大喜功,更不明白丈人爲何聽了那些孤人的話,準備死心塌地跟着高市王走。難道高市大王爲人更爲謙虛和藹嗎?如果二王俱都是這般人物,不管将來何人爲帝,大成王朝都算是有救了。
忠平王的大營在城西北景耀門外,而高市王則駐紮于西南長樂門外,我繞過半個都城,等到天色漆黑了,才得以觐見那位自封的“安國大将軍”。大概黃昏時候才剛接完一仗,高市王郕琅還沒有卸脫铠甲,隻是摘了頭盔,滿面塵灰地站在大帳外,用一柄木勺從大鍋裏撈肉糜吃——舉止頗爲無禮。我先見了丈人,還來不及寒暄,丈人就領我去見大王,并且幾乎用我向忠平王所說的同樣的話禀告道:“臣婿離孟,本應籌糧二十萬斛,未能足額,特來請罪。”
忠平王随手把木勺往冒着熱氣的大鍋裏一扔,扯起前襟來擦擦嘴:“甲胄未卸,叫他明晨再來觐見吧。十七萬斛糧,不足大軍一月之需,杯水車薪而已。嘿嘿,除非諸郡都有此貢獻,否則不等城破,你我先爲餓殍了。”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進帳去了。
我這才來得及和丈人相叙契闊。不出所料,丈人第一句話就是:“我女尚安好否?”我急忙作揖回答:“身體康健,神氣清朗,丈人毋庸垂挂。”丈人點點頭,一拍我的肩膀:“來,你我翁婿帳中相談。”
丈人的營帳在高市王大營往北,正對着西正門——秀澤門。進了大帳還沒坐穩,他就提出希望我暫時留下來,幫助組織對京都西面的進攻。此時各郡響應陸續集結,正綱軍數量達到了空前的十三萬九千,扼守京都的南北軍總數才不過八萬而已,崇韬在柘陽大敗,更是剩下了不足四萬人。然而這十三萬九千人吃糧成了個大問題,一開始大家都是舉兵時自備糧草,以爲打上兩三個月,戰事就會結束,沒想到闌滄防守都城極爲嚴密,并且屢次出奇兵焚燒正綱軍囤糧之所。糧草終于不夠了,隻好攤派附近各郡,甚至遊軍在畿内搶掠,然而正如高市王所說的,所得杯水車薪,完全無補于事。
“好在瀚原郡守獲筇前日獻計,”丈人輕聲對我說道,“要掘開渑河,以水灌城……”京都大成聳立在潼河北岸,渑河是潼河的支流,來自東北,經城東南注入潼河。水攻之法,我在史書上是看到過的,可是從來也沒切實去考慮過,要怎樣掘河,怎樣灌城。向丈人詢問,他輕輕展開一幅京都附近的地圖,指點着說道:
“大成東南,地勢低窪,隻需堰堵渑河入潼之路,并掘開其側,放水灌城,可高一丈二尺。先備舟楫,趁水攻打,城破可期也。若闌滄集兵防禦東南,則我暗襲城北,破光德門,直入宮城,天子可得,崇韬可擒,便闌滄有驚天偉略,料亦無從施展矣!”
我聽得暈暈乎乎的,不明所以,隻好假裝恍然大悟地點頭,連聲稱贊:“妙計,妙計!”丈人左右瞥了一眼,湊近我一些,更加壓低了聲音:“獲筇将兵一萬,諸郡中所部僅次于我,今獻此毒計,倘若成功,正綱除奸之功,竟然以其爲最。除非……”他頓了一頓,繼續說道:“你我翁婿當先入城,或劫天子,或擒崇韬,則三公之位,唾手可得!”
我早知道老丈人想趁這個機會大撈一把,也清楚獲筇等人加入正綱軍,不會沒有任何私心,隻想消除崇韬勢力,但沒想到大敵未滅,京都未下,竟然暗中勾心鬥角就這樣厲害……這就是官場嗎?這就是政治嗎?我不禁覺得背脊有些發涼。不過既然想到這些,我幹脆把自己的疑問正面提出來:“崇韬若敗,是否遽廢天子?天子廢,誰可繼?丈人以忠平、高市二王誰有至尊之象?”
丈人微微一笑:“忠平王謀而無斷,高市王暴而無親。然忠平能得士大夫心,高市則甚恤士卒,大軍散,忠平立,大軍合,高市立。須使大軍不能遽散,則擁立高市大王之功,莫大于你我翁婿也。”
我不大明白丈人的意思,既然高市王郕琅暴而無親,幹嘛一定要擁立他?丈人大概從我臉上的疑惑看明白了我的所思所想,于是補充解釋說:“今天下紛亂,外有夷狄,謀而無斷者不可爲共主,唯高市大王能重振朝綱。亂世以暴安民,理之常也。”
他這個“理之常”不知道哪裏來的。先哲早就告誡過:“以禮教民,可使知禮,以暴轄民,民皆暴也,安可長治?”不過我當然不敢拿出這些話來反駁丈人,估計他大概受那些孤人蠱惑,打算一條道走到黑了。我突然覺得自己的前路也是茫茫一片……可是有什麽辦法呢?既然做了他的女婿,就算是被拴在他的戰車上了,即使想棄暗投明——如果對方真的明的話——也沒有道路,而就算有道路我也未必有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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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我留在了軍中,一連半個多月,每天幫助丈人分配糧饷衣食,看他揮軍攻城。每三天,我都會寫一封信給遠在高航的妻子,向她彙報前線的戰況,以及我和丈人的飲食起居。妻子的回信還沒有送來,獲筇已經掘開了渑河,把京都東南方變成一片澤國。
五月晦日,當晚丈人從高市王大營趕回來,悄悄地把我和幾名心腹将領——也包括老熟人尉忌——叫到身邊,低聲吩咐道:“東南攻城正急,闌滄果将主力南移。今晚安睡一宵,明日午後大軍秘密拔往城北,黃昏時突襲光德門。進城後但尋天子與崇韬,切勿糾纏他人。可明白麽?”
我們齊聲答應。尉忌等人都露出興奮的表情,一個個摩拳擦掌的,恨不能立刻就殺進宮城去大掠一番。我可沒他們那麽開心,隻是想到或許戰争就此結束了,我可以回高航去與妻子團聚,也不禁面露喜色。
當晚睡下,卻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我夢見自己身在死屍遍地的戰場上,猶猶豫豫地不知道往哪裏去才好,突然身後有人招呼說:“離大人,久違了。”轉過頭去,隻見一名極度俊美的年輕的士正拱手爲禮。我有些奇怪地詢問說:“原來是弧先生。兵危戰兇,你到此處來做什麽?”
陰陽士弧隐淡淡一笑:“在下此來,特爲送一件大功。明晚城破,大人休要延挨,直往麗正殿東南溷處去,定有所獲,切切牢記。”真是奇怪,他要我直奔東溷,究竟有何用意?才想詳細詢問,弧隐卻說:“大人立此奇功,衣紫帶授,前途無可限量。他日在下若有求于大人,還望大人想見今日之教。”說着話,突然化作一道白煙,就此隐沒不見了。
我滿心的疑惑,還想在戰場上找他,一睜眼卻醒了過來。帳外刁鬥聲起,已經該到起床點卯之時了。這是多麽奇怪的夢呀,我無端端地爲何會夢見那個油頭粉面的小子?難道我其實已經被他的美色誘惑住了嗎?想到這裏,不禁打個哆嗦,渾身發涼。
攻破宮城,不殺入天陽殿去劫持皇帝,也不直下皇城,往崇府去擒拿崇韬,卻拐個彎,往偏西的麗正殿東溷去,世上焉有是理?不過我突然想到,弧隐此人雖然年輕,交談過兩次,他的道法似乎頗爲精妙,難道是他故意前來托夢,指點我前途的方向嗎?然而他與我有恩,并非我與他有恩,他爲什麽會無緣無故地來指點我呢?突然我又想起萦山上那名老修道士,想起蘋蒿,這不會又是那老家夥布下的什麽迷局吧。
一邊胡思亂想,一邊穿戴好衣甲步出帳外。除了我從高航帶來的那五百名士兵,丈人又撥了一千精銳歸我指揮,此刻他們都列隊在營門口等着我的檢閱。我大緻看了一下,士兵們的精神狀态還好,于是點點頭,吩咐他們可以吃點幹糧,算是早餐了。我卻還沒有立刻進餐的福氣,要先去丈人的營中報到。
丈人起兵一萬三千,因爲統馭有法,雖經柘陽大戰,以及長近兩月的攻城戰,損失了還不到一成。“忠平王所部大多殘破,獲筇又在東南灌水佯攻,此次奇襲光德門,必以我軍爲先鋒,”丈人得意洋洋地說道,“諸軍盡皆奮勇,揚威于畿内,帶砺以山河,都在今日!”衆将齊聲唱喏。丈人安排,以三千強弩壓制城下,五百敢死士直薄城門,我和尉忌分在城門左右埋伏,隻待門破即鼓噪殺入,丈人率領主力六千人随後跟進。
散會前,丈人還特意輕聲關照我和尉忌:“但入大内,即往天陽殿去,離孟去劫天子,尉忌守備各門,但忠平王部下,不可放一兵一卒進入!”
上午又裝模作樣佯攻了一會兒秀澤門,午後留一千老弱傷兵虛張旗幟、假設刁鬥,以迷惑守軍,主力悄悄出營,往西繞了個大圈子,黃昏前和忠平王、高市王主力會合,潛行至光德門外。光德門是都城北門,同時也是宮城的北門,城高堞密,入城即是崇仁殿,再往南去,東是舞嶽殿,西是禦園,中間夾着天陽殿,正是天子起居之所。
我和尉忌兵分兩路,藉着忠平王攻城的間隙,悄悄潛至城濠兩邊,埋伏下來。酉初,忠平王按照這幾天的慣例,撤回攻城人馬,可是還沒等敵人埋鍋造飯,用好晚餐,酉時三刻,天色逐漸昏暗下來,我突然聽到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喊,擡頭隻見那五百名敢死士推着沖車,直往城門方向殺去。
城上稀稀拉拉地射下幾支羽箭,立刻就被城下萬弩齊發,并忠平王麾下霹靂車一頓猛轟,壓得敵軍擡不起頭來。我從來沒經曆過這麽大的場面,心中忐忑,握着劍柄,手心裏竟然涔涔汗出。爲了鎮定自己的心神,我幹脆盤膝坐下,關照士兵若看城門打開,立刻報告我知,自己則閉上雙眼,眼觀鼻,鼻觀心,神遊物外,做起吐納功夫來。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突然耳邊傳來一個奇特的聲音:“城破了,速速進城,往麗正殿東溷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