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雲:敵王之所忾,共治我衣甲。外則讨不臣,内則弭不法。
※※※
我在距離京都不到三十裏的地方,竟然遭遇敵襲,這真是根本料想不到的事情。照理說正綱軍圍困京都兩月有餘,就算有逃散的敵方敗卒,也早就被逐一剿滅了,怎敢大張旗鼓地抄掠糧隊?然而形勢緊迫,不容我再細想,急忙命令糧車圍成圓圈,靜止不動,護衛的士兵人人弓上弦,刀出鞘,警惕戒備。
此次運送十七萬斛軍糧,我所率領的押運士兵不足五百人——隻怕帶的人多了,高航城守會過于空虛——然而當面之敵卻超過我軍一倍有餘。他們個個衣衫褴褛,面黃肌瘦,象足了敗兵,然而旗幟甲杖一應俱全,并且士氣似乎極爲高昂。我恐怕是招惹了誤會,于是先派人在陣前大喊:“何處人馬?我們乃是成壽的運糧部隊,你們莫非錯認了麽?”
對方陣列排開,一騎當先而出,馬上将領青面虬須,手挺好大一支鐵槊,仰天長笑道:“你們打着‘正綱’旗号,咱們怎會錯認?老爺非他,欽封安遠将軍虎綱便是!還不速速抛下糧車,老爺善心,饒爾等不死便了。”
聽聞此言,我吓得肝膽俱裂。虎綱此人素有耳聞,他黨與大司馬崇韬,被稱爲“崇門四虎”之首。别說敵人兵馬較我爲多,就算一對一的較量,我也根本不是虎綱的對手。這可怎麽辦呀,沒料到距離都外還不到三十裏,竟然就會遇見這樣的勁敵……
敵人怎麽竟然會在此處出現呢,難道正綱軍吃了敗仗,京都之圍已然解了?倘若真是如此,我一路行來,怎麽絲毫消息也沒打聽到?就算是才吃了敗仗吧,正綱軍中,成壽的軍隊超過一成,除非全軍覆沒,一個不曾逃出,否則此處爲京都往成壽的必經之路,怎麽不見一名敗卒?我心裏反複揣摩,不得要領,但今天兇多吉少,是不用筮占、爻占,也可以确定的。
一名裨将失心瘋了,沒等我下命令,竟然怒喝一聲,當先搶出,挺矛直沖向虎綱。虎綱冷冷一笑:“便不識得虎某,須識得某掌中這支渾天鋼槊!”話音才落,那員禆将已到面前,長矛直刺虎綱前胸。隻見虎綱不慌不忙,身子往右一偏,左腋張開,早将長矛挾住,同時把槊頭往那禆将臉上隻一掃——那個廢物脫蹬跌下馬來,眼看是活不成了。
都怪我平常沒有好好勒束士卒——我也根本不知道該怎樣勒束士卒——如此将這種輕率舉動,不但無益于戰,反而挫動士氣。身旁傳來一陣驚恐的唏噓,不用轉頭去觀察,我也知道士兵們一定手心冒汗,心髒狂跳,害怕得随時準備掉頭逃走——和我本人此刻的感受是相同的。
敵強我弱,兵力懸殊,就算吃了敗仗也不算恥辱,丈人如果依舊在生,知道此事也不好過于責罰我。然而要戰然後敗,敗然後走,對外才好有所解釋和掩飾,兩陣對開,才單挑折了一員偏禆,主将就掉頭倉惶逃命,這是無論如何說不過去的。雖然不知道再拖延片刻,自己是否還有機會逃生,我斟酌一下,權衡利斃,終于還是咬着牙一挺手中長矛,招呼弓箭手:“休得驚恐,速速放箭!”
我是名煉氣士,平常頂多拿柄寶劍揮呀揮的,踩罡踏鬥,至于長矛之類戰場上的實用兵器,根本用都不會用,隻能拿來當指揮棒。麾下弓箭手們聽了我的命令,一個個戰戰兢兢地拉滿弱弓,搭起冷箭,我長矛才往下一壓,他們就稀稀拉拉地射出一排箭來。敵陣相距我還有百尺之遙,這些弓箭手力量又弱,大多數箭支沒碰到敵人衣角就墜落下來,隻有兩三支射在突出陣前的虎綱身邊,被他鐵槊一攪,斬爲碎屑。
距離這麽遠,雖然聽不見對方的笑聲,卻可以遠遠望見他們臉上的笑容,那分明是嘲笑,是讪笑,嘲笑我的愚蠢,讪笑我軍戰鬥力之弱。我不禁覺得臉上有點發燒,但同時心裏又自我安慰道:“不是有‘射定陣腳’一說嗎?我這是在射定陣腳呀,本來就沒想傷敵的……”
正在考慮反正戰無可戰,不如燒了糧草逃走,隻要這十餘萬斛糧食沒落在敵人手裏,敗退回去也多少有點說辭。可還沒等我下命令,虎綱一擺手中鐵槊,率領他的士兵猛沖了過來。“呼啦”一聲,推車的伕役立刻逃走一半,剩下一半全都抱着頭蹲在地上。我不禁在心中暗罵道:“我還沒逃,你們竟敢逃走?!你們的名字都記在冊上,我若得以生還高航,定不相饒,非把你們都整得家破人亡不可1
心裏雖然這般詛咒,但我自己也很清楚,逃走生還的可能性小之又小,缈之更缈。此時才後悔自己學藝不精,道法若更精深,即便打不過,用縮地成寸之術,逃也逃過了。以上種種,不過心念電轉,虎綱眨眼間已經踩破我前陣防禦,殺到了面前。我口中喃喃念誦,祭出雷部霹靂符來,一道閃電直打他的面門。虎綱冷笑一聲:“些小伎倆,也敢放肆!”用手中槊杆輕輕一格,霹靂纏上即滅,不聞雷響,仿佛一個悶屁。
眼看那家夥碩大的人頭,以及雖不碩大,卻極晃眼的槊頭越來越近,纖毫畢現,我不禁吓得魂飛魄散,差點就萬念俱灰——不,還有一點沒灰,我此刻萬分懊悔自己沒先和妻子圓房,竟然以處男之身,就要陳屍荒野,人間慘事,可謂莫過于此。然而正當此千鈞一發之際,忽然“嗖”的一聲,金刃破空,從虎綱腮邊劃過,連距離超過五尺的我都險些被那股勁風帶得從馬背上倒栽下來。虎綱猛然勒住坐騎,轉身去看:“何方賊子,膽敢暗箭傷人?!”
隻聽一聲暴喝,虎綱的人馬慘呼聲中,如波開浪裂一般,早有一将從後飛馳而至。他一邊挂上三尺長大弓,一邊從鞍架上摘下鐵戟,口中叫道:“若想暗箭傷你,豈有不中之理?附逆賊子虎綱,三日前戰不酣暢,今日重續!”
聽到“附逆賊子”的稱呼,我知道一定是正綱軍的援兵到了,心中不禁略爲安定,揪住缰繩繞開七八步,卻并不着急逃走,要再看看後話,看這員将是否能戰過虎綱,也看他帶來了多少增援。隻見那将兜鍪壓得很低,系一條大紅披風,騎一匹青鬃駿馬,眨眼間已來到虎綱近前。虎綱不敢懈殆,駁轉馬頭一槊刺去。他雖然不曾輕敵,卻未免有些慌亂,沒先把戰馬催開,留出沖鋒的空檔,對方卻以猛沖之勢,鐵戟挾着勁風,“當”的一聲将其槊頭震偏。
兩馬一錯,那員将直沖過來,就在我身前把馬匹駁轉——我依舊看不清他的相貌,隻有颌下那一叢虬髯,似乎有些熟悉——二度沖向虎綱。兩人槊戟相交,馬打盤旋,又一個回合棋逢對手。我雖然并不娴熟弓馬,對于格殺厮鬥也多少還有點眼光,看起來兩人武藝在伯仲之間,無法很快分出勝負。這樣想着,原本懸到嗓子眼裏的一顆心,不禁放下了一半。
再往遠處望去,隻見黑雲般無數鐵甲士兵舞械殺來,轉眼間就将虎綱的賊兵驅散。目測估計一下,援軍少說也有千人,數量既然相當,忽然從後方突襲,他們精神狀态也明顯比賊兵要好,快速取勝也在情理之中。
再把目光移到近處,虎綱分明眼角瞥到己軍的敗退,心中慌亂,駁馬和舞槊的動作沒有初時敏捷了。隻見兩馬再錯,虎綱朝向我的方向沖來,卻并不駁轉馬頭,鐵槊一擰,刺向我的小腹。我不禁吓得魂飛天外,眼看閃避不過,幹脆放脫馬蹬,一個跟鬥直栽下來。虎綱一槊不中,繼續催馬前沖,分明想從我這裏殺個缺口,一路往北逃去。我人雖然栽倒在地上,頭腦還算清醒,怎能容他輕易逃脫,于是默念咒符,又一個霹靂往他身後打去。
我知道就自己這點點微末伎倆,想要傷害虎綱,其勢難如登天,因此這一霹靂打的并不是他的後背,而是他的馬臀。畜牲無知,被我一擊中的,長聲嘶叫,把屁股一扭,偏轉了方向。正好就在這個時候,那員執戟的将領追趕過來,戟上小枝一橫,輕松啄入虎綱頸後。鮮血如噴泉般标出,虎綱暴叫一聲:“背後傷人……”那将冷笑道:“誰叫你以背向敵!”雙手握住戟柄用力一帶,虎綱龐大的身軀被直甩起來,然後“撲通”一聲,跌落塵埃。
※※※
戰鬥結束,硝煙散盡,我這才掙紮着從地上爬起來,左腿酸得要命,大概是跌下馬的時候損傷了筋絡。眼看有幾個小兵興高采烈地撲過來割取虎綱的首級,我正待稽首向來将緻謝,那人卻搶先跳下馬來,把兜鍪往上一推,笑道:“離大人,久違了。”
沒想到還是個熟人,我定睛望去,卻驚得幾乎停止了呼吸。隻見此人濃眉環眼,虬須滿腮,天生一付不怒自威的豪俠氣概,不是别人,正是我畢生最痛恨的原太山大俠膺飏!
此人名滿天下,枉稱豪俠,卻坑陷我一個陌路白衣,幾乎使我被押在太山市上受磔刑而死,後來我奉天子诏,領繡衣直指職去小晟捕拿他全家,回來路上卻爲亂民所阻,被迫加以釋放。當時膺飏留下話說:“我險些害了你的性命,今日又救了你的性命,你擒拿我一家,今日又縱放,恩仇終于可以了斷了。”然而恩仇了斷,世上哪有這麽便宜的事情?我曾對天發誓,有朝一日定要将他碎屍萬段,才能解除心頭之恨!
然而沒想到膺飏竟然投入了正綱軍中,和我同一陣營,并且今日飛馬而來,惡戰虎綱,救了我的性命。我不知道該怎樣面對他才好。如果我的官位比他高很多〔然而并不知道他現今在正綱軍中地位如何,是何職司〕,并且能力也比他強很多,即便他才救了我的性命,我也一定因爲舊恨而一劍斬去。然而直接向此人動手是很不明智的,他的本事之高,我再苦練十年也比不上——喏,方才力斬虎綱就是一個例子。
然而膺飏下一步舉動,卻完全出乎我的意料之外,隻見他不顧全身甲胄叮當作響,竟然把兜鍪一擲,曲下膝來倒頭便拜,行了一個平輩或同僚間絕對不應該行的大禮,更是身着戎裝很難行下的大禮。我正在錯愕,聽他開口說道:“昔在小晟衙署,縣令請大人盡屠膺飏家眷,大人卻不忍動手,如此大恩,膺某竟然不知,要待尉忌說起。回思往事,慚愧無地,大人以直抱怨,恩同再造!”
原來他是爲了此事向我行禮。其實我當時所以不殺他的家眷,不是心有不忍——我還沒那麽好心腸——而是因爲有蘋妍的規勸啊。當下我冷冷地望着他,也不伸手去扶:“将軍何必行此大禮,你今日救我性命,恩怨也可抵過了吧。”
膺飏跪着不動,口稱:“點水之恩,湧泉相報。膺氏二十七口,因大人一念得活。某昔日得罪大人,大人若不寬宥,即刻拔劍斬了膺某便是,若皺眉的,不算英雄!”俗話說:“伸手不打笑面人。”他話說到這個份上了,我倒不太好意思發作。況且現在同一陣營,我殺了他對自己也沒什麽好處。遠的不說,他帶來了一千多名精銳士兵,看我要對主将不利,哪有不先動手衛護的?即刻拔劍斬之?嘿嘿,虛僞的家夥,你以爲我會上你的當嗎?
想到這裏,我伸出雙手虛虛一扶:“将軍請起,往事已矣,何必久萦于心。”膺飏以爲我原諒了他,高高興興地爬起身來,并且還牽過我的坐騎來請我上馬。他表面文章做得這樣十足,我也隻得笑臉相對,順便贊揚幾句“将軍武藝,天下無對,連虎綱都做了你戟下之鬼”雲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