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二十一年秋九月,南極雷動,天西南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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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就站在那座神秘的建築前面,側對着黑洞洞的大門,正打算離開,突然馬匹嘶叫一聲,掉頭就跑。不僅僅是我們的坐騎,連馱着幹糧的那兩匹馬,也發瘋一樣遠遠離開。這幾個畜牲,剛才還有氣無力地不肯快跑,現在哪裏來的這種精力?!
我和徹輔追出了十數步,就知道根本于事無補了。我們癱軟在沙地上,渾身的骨節象要散開一樣,而心情更是仿佛沉入了谷底。“這……沒有辦法……”徹輔哭喪着臉,“連馬也沒有了,難道我們就要這樣死在荒漠中嗎?”
“若注定必死,有馬也是逃不了的,”我安慰他,“若上天尚肯眷顧,總會有一線生機。”說着,回過頭來望着那座神秘的建築,淡淡地笑道:“似乎……我們隻有這一條路可走了。希望裏面有可以幫助我們前進的事物吧。”
我拉着徹輔站起身來,警惕地慢慢向那座建築走去。“我把火石都留在馬背上了,”徹輔似乎并未能因爲我的話而振作起來,“裏面漆黑一片,就算有什麽事物,我們也很難發現呀。”我笑着瞥他一眼:“就算把火石留在身邊,沙漠中沒有植物,找不到幹柴,你又能引燃什麽東西?”
“起碼咱們還有衣服……”還好,看起來這小子雖然絕望、驚恐,還沒有完全喪失理智。
我們各挺着鐵劍,并排走到那座建築前面。我伸手推開半掩的房門,腥氣越發的重了。“我先進去,你在後面保護我。”這樣說着,我大着膽子,慢慢邁進建築裏去。
這是一座純粹的石制建築,連地上都鋪着方石,但也許是風沙的侵蝕,也許是年代久遠,到處高低坑窪不平。剛進去的時候,還有陽光從門口照入,勉強可以看清四周的情況。這是一個相當大的廳堂,沒有任何裝飾和家具,左右兩邊有一扇木門——和大門一樣,都虛掩着——廳堂的盡頭卻是一道蜿蜒向上的石階。
我轉過身,用目光詢問徹輔。徹輔舔着幹裂的嘴唇:“弟、弟子不知……師父決定先往哪裏走吧。”我點點頭,大步向那石階走去。
這個時候,四周已經很昏暗了,才走上七八級石階,雙目已經難以視物,連上階都要靠腳尖的觸覺。我正在猶豫,突然想到一個妙計,連忙從懷裏掏出那方絲絹來并且打開。五方神器就都安然平躺在絲絹裏,其中隻有有圭在散發着淡淡的黃光。雖然這光非常微薄,但總比漆黑一片要好啊。
我把其餘四方神器重新包好,藏入懷中,然後右手持劍,左手高舉有圭,慢慢向石階上走去。不知道爲什麽,心中突然産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這個地方,我很久以前似乎來到過的……
石階上面,似乎又是一個大廳,但四周昏濛一片,看不清究竟有多大。摸索着慢慢向前走去,終于摸到了牆壁,靠着牆壁慢慢移動,腳下卻碰不到别的什麽東西。黑暗是很令人恐懼的,如果不是有圭的黃光存在——其實靠它也看不清什麽東西,那隻是心靈的一種慰藉罷了——幾乎要疑心自己置身在夢魇裏。
就在這個時候,突然“喀”的一聲,一道猛烈的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晃得我兩眼一花,刹那間仍然什麽也看不見。耳邊聽到徹輔的歡呼,定神望去,隻見他站在牆邊,身側的牆上開了一個大洞——那象是扇窗戶。
“這裏有窗戶的呀!”徹輔歡叫道,“隻是都是無孔的死窗,并且都關閉了。”說着話,他遊目四顧,看到一扇窗戶就沖過去,用鐵劍把它劈開。廳中的光線越發強烈了,恐懼随着黑暗的逐漸消逝而終于飄散無蹤。我仔細觀察這個大廳,和樓下一樣,也沒有任何裝飾與家具,一側是上來的石階,一側多窗,左右兩側卻各有一扇半掩的門戶,和樓下一樣。
熟悉的感覺越來越是強烈,我一定曾經來過這個地方。我仔細回憶着,有什麽建築是通體石制的,并且毫無家具與裝飾?不,我以前來到的時候,這裏或許還有一些裝飾和家具,那麽它……
在腦海裏添加上家具以後,一個模糊的印象逐漸成形。我悚然一驚,想了起來,後背的冷汗不由涔涔而下!
是的,這确實是我熟悉的地方,世界上如此大型的石制建築,隻有兩處,一是王京的彤宮,一是彭國的石宮。彤宮我沒有去過,石宮卻是彭先君涵公在位時,用淄城附近山中盛産的一種堅固的白石修建的,廣五百丈,當時我還是個孩子,常去父親監督的工地上玩。我記得很清楚,父親曾經因爲我拿着小刀在石頭上刻字而責打過我。孩子總有一種叛逆心理,你越是責打,我越要犯錯,當時我曾悄悄地在已經築好的大門旁一個角落裏,刻下過自己的名字。
是的,就是這個建築,這正是石宮的主體建築,從它還是圖樣的時候,我就見到過。徹輔大概因爲我的面色非常難看,而驚愕地望着我。我不在意他的眼神,邁開大步向樓下走去直沖到門邊,蹲下身來,尋找刻字的部位。長年侵蝕,石牆已經斑駁損朽了,早看不清我的名字,但可以明顯辨認出曾經刻過字的痕迹。
這真的是石宮嗎?它怎麽會到大荒之野中來的?它怎麽會朽敗成這樣?難道,這又是一個虛幻的未來嗎?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苦苦地思索着。徹輔來到我的身邊,關切地問道:“師父,您怎麽了?”
我擺擺手,示意徹輔安靜一會兒。我是又堕入了虛幻中嗎?怎麽絲毫也沒有征兆?這時候,突然想起在寒所祈禱的夢中,燃對自己說過的話:“這河是陰陽的分界,你既然已經墜入河中,怎樣證明自己還活着呢……下愚五千萬天地十萬萬萬缤紛世界,表裏、昨今、反正……表裏是宇,昨今是宙,而反正就是陰陽。陰陽的分界,就是反正的分界,你在陰陽的邊界上徘徊,在反正中遊蕩,自己還不知道啊!”
虛幻,和真實,真的有所區别嗎?有無限關聯相牽的這兩個世界,仿佛真實的自己與鏡中的自己,是這樣想像,又相隔遙遠。有無,故有有,有虛幻,才有真實,反之亦然,既然如此,抛棄了虛幻,真實是不是也就不存在了?
千年以後,滄海桑田,彭國會變成一片沙漠嗎?石宮會毀敗腐朽,變成現在所見到的這個樣子嗎?如果那樣的話,它不過是未來的真實的反映,而未來的真實,對于現在的我來說,不正是虛幻的嗎?真實,虛幻,其實沒有什麽區别呀。
低下頭,發現有圭還在手中,散發出淡淡的黃色的光芒。有圭是真實的嗎?神器是真實的嗎?我是真實的嗎?大劫是真實的嗎?也許必須對應虛幻,這些才是真實的,而對應真實,它們反倒是虛幻的呢。真的很可笑,原來我一直在陰陽的分界徘徊,在反正中遊蕩,但直到今天,才知道反正間的相同與相異啊!
想到這裏,我猛然站起身來,倒吓了徹輔一跳。我沒有對他說明這裏就是彭國的石宮——說了他也不會理解——我隻是似乎若無其事地對他說:“終點,已經很近了。咱們順着那腥味去找找看吧。”
徹輔聽不懂我前半句話,但卻明白我的後半句話,他急忙說道:“我估計,那腥味是從左側的門内傳來的。”我仍然一手持着鐵劍,一手握着有圭,大步向那扇門走去。“師父小心,還是讓弟子走在前面吧!”徹輔勸我,我卻搖了搖頭,并沒有放慢速度。
推開門,更濃厚的腥味撲面而來。我毫無畏懼地走了進去,憑記憶找到窗戶的位置,用劍劈開,迎進了陽光。這裏也是空蕩蕩的沒有一物。我感覺到,腥味傳來的方向,一定是在那條秘道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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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彭公爲防不測而設計的秘道,知道的人很少,但父親是設計者和監工,我看過父親所繪的圖樣,我是知道的。秘道将直通向石宮的西側旁門,當年我就是在那裏埋伏,才把匆匆逃出的彭公殺死,使六卿的陰謀得逞的。
這個屋子,隻是内外的一個銜接,我穿過重重門戶,向更深處走去。徹輔跟在我的後面,想必對我如此熟悉屋中通路,而感到奇怪吧。但我現在并不想向他解釋,真的解釋了,他也不會明白。
走進最後一間屋子,我用鐵劍在牆壁上連撬了幾下——這個方位應該是西側,有一扇暗門,雖然我不知道機關何在,但對付已經朽壞的石牆,應該不難撬開吧。徹輔看了我的動作,也急忙過來幫忙,果然才撬了幾下,就挖開一個洞口,一股中人欲嘔的腥氣撲面而來。
我們各掏出一塊帕子遮住口鼻——如果有水潤濕就更好了。仍然我在前,徹輔再後,走進秘道。這條秘道并不算長,深入地下,曲折四五丈,打開蓋闆,就可以進入石宮西側的偏殿——可是,現在偏殿已經不存在了,外面會有些什麽呢?
蓋闆是木制的,已經朽爛得到處都是窟窿,透進外面的陽光來。腥氣越發重了,我收好有圭,和徹輔對視一眼,猛然劈開蓋闆,跳了出去。還沒站穩,突然“呼”的一聲,一個龐然大物向我面門撲了過來。我本能地用劍一撩,一股巨大的氣力從劍身上傳過來,腳下一個踉跄,跌倒在地。
隻聽徹輔一聲大喝,想必是揮劍向那巨物沖了過去。我側伏在地上,用左手一撐地面,爬了起來,然而,腦中卻猛然閃過一個念頭:“這裏不是沙地,這裏有草?爲什麽會有草,我們離開石宮主殿并不遠呀!”
但情勢已不容我細想,急忙轉頭望去。隻見一條巨大的蟒蛇,頭生獨角,正向徹輔撲去。這條蟒蛇長有十丈,頭如笆鬥,身體最粗處幾乎合抱,通體是墨綠色的,頭上的角卻鮮紅如血。我猛然想起古書《雅範》上說:“極南有蟒,其名爲修,頭生赤角,腥不可聞。”難道,就是這種東西嗎?
《雅範》成書于八百年前的薨王時代,作者是王臣理垣。據理垣自己說,那是他翻閱了大量神話典籍,搜集各方傳說,而整理的一本奇物志,然而現在普遍認爲,他不過是假借各方怪物,諷刺當時薨王禦前的諸多貪吏讒臣罷了。現在我知道了,即便理垣确實含沙射影地有所指斥,他所描述的各種怪物,也并非完全虛構。
修蟒向徹輔撲去,徹輔不敢用劍硬攔,急忙跳到一邊,同時把左手張開,一道電光打向修蟒的額頭——想不到這小子道法還頗高明,起碼要比我高明多了。然而那道電光打在怪物的額頭,卻隻迸出幾點火星,修蟒渾如未覺,一扭頭,向徹輔吐了口氣。
怪物口中之氣,大概就是那腥氣的來源吧,我離開七八尺,都險些被薰暈過去,徹輔正當其面,如何經受得住,立刻栽倒在地,人事不知了。連他都這般下場,無論劍術還是道法都極爲低劣的我就更不用說了。眼看修蟒轉過頭來,兩隻碧綠的眼睛似乎不懷好意地望着我,我多少覺得雙腿有點發軟。
如果我是彭剛,定能殺死修蛇,如果我手有血劍,也許還有生路吧。猛然間,一個念頭湧入腦際:我手中雖無血劍,懷内卻有不知道是否藏有能颠覆天壤的力量的五方神器呀!這個想法一閃而過,我本能地從懷裏掏出絲絹包裹的神器,向修蟒頭上用力擲了過去。
“嘭”的一聲巨響,晴空中突然一個霹靂,打在修蟒那赤紅色的獨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