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二十年冬十月,翰人割徹邑之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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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幻究竟會怎樣對應現實,真是非常有趣的事情,而虛幻終結以後,現實将如何發展,也是相當值得期待的。我坐在地上,望着素燕的一舉一動,隻見他盯着我所寫的三個字,發了好一陣子愣,突然長歎一聲:“原來是這三個字啊……終于看到……”
“怎麽?”我有些疑惑地問他。
“昨夜偶得一夢,”素燕慢慢從石桌後面繞出來,走到我的面前,也坐了下來,“夢見你來到我隐居的洞窟中,在沙盤上寫下了三個字,情景與此刻一模一樣。可惜,醒來以後,記不清那三個是什麽字了……”
“哦,”我越發感起興趣來了,“那麽以後呢?你還夢見一些什麽?”“我還夢見……”素燕仔細回憶着,“你寫完三個字,轉身就走。我問你往哪裏去,你回答說去東南方的大荒之野。我問去那樣的蠻荒之地做什麽,你回答說爲了尋找一座名叫……記不清了,要尋找一座什麽山……”
那一定是指仙山萦了。我不知道素燕的這個夢,是仙人忽荦或者上人之王蒙沌藉此以指引我前進的方向呢,還是僅僅宇宙間萬物自然的神秘聯系。但不管怎樣,既然有了這個方向,我不妨再跑一趟大荒之野,嘗試着再去一趟萦吧。加上彭剛的經曆,我已經兩次進入大荒之野了,應該不會象前次般惶惑窘迫了吧。
素燕看我面色不佳,于是伸手搭了搭我的脈搏,然後搗爛一些草藥,讓我服下去。“你在我這裏好好休息一晚吧,”他扔給我一條毯子,“明天一早,我讓麋鹿帶你下山,省得多走冤枉路。”
黑天半夜的,我當然不能就此啓程下山,于是就在素燕隐居的洞穴裏睡下了。臨睡前詢問素燕隐居在這裏一年多,可有什麽新的領悟,他卻隻是搖搖頭,歎口氣,不肯回答。
素燕給我吃的草藥裏,一定有安神催眠的成分,我躺下沒一會兒,就墮入了沉沉的夢鄉。在夢中,四周一片黑暗,我被一種無形的力量驅使着,慢慢向前走去。漸漸地,隐約看到前面有兩點亮光,紅色的亮光——
向着那亮光走去,不知道爲什麽,我的心跳越來越快,仿佛預感到有什麽恐怖的事情即将發生一般。終于,我停住了腳步,不顧身後那無形力量的推動,硬生生地定住了腳步。因爲我突然認出了那兩點紅光,那正是彭剛在東方蒼槐之底所見到的那兩枚暗紅色的可怕的瞳仁啊!
“還沒有找到嗎?”我聽到那個熟悉的聲音在自己腦海中響起,“大化之珠還未能完成嗎?快了呀,大劫就要來到,你快去尋找吧……”
猛然從夢中驚醒,渾身都是冷汗,心髒也狂跳不止,仿佛随時都會從嗓子裏冒出來似的。“你怎麽了?”耳邊傳來素燕的聲音,“看起來,你做了一個不尋常的夢呢。”
我慢慢地坐起身,望望洞外,幾道熹微的晨光透過樹葉,投射在洞口的草地上。轉過身,素燕就正在坐在我身後,面無表情地望着我。那個夢實在太可怕了,雖說按照理性加以分析,不過是黑暗中兩點紅光,還有一段完全不明白在說什麽的語言在腦海中回響,但它對我心靈所造成的沖擊,卻是理智所無法解釋的。
我決定要把自己的經曆講給素燕聽,我不期望素燕能夠明白,并指點我前進的方向。我隻是簡單地想要講出來,第一次對人講出來。也許隻有這樣,才能排遣心中的恐懼和煩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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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完了我的講述,素燕久久不言不動。“你相信嗎?”不知道爲什麽,我突然感覺非常可笑,“你相信如此怪誕的經曆嗎?”素燕緩緩地點了點頭:“在接觸過上人和仙人以前,我一定不會相信的,但現在……如此荒誕不經的故事,反倒不會是假的吧。”他眼望着洞外的陽光,長長歎了口氣:“宇宙如此廓大,下愚如此渺小,我們何時才能領悟大道呢?”
我站起身來,把毯子疊好,遞給素燕:“多謝你聽我講完這些,我現在輕松多了。這就告辭吧,我下山去了。”素燕并不伸手接毯子,卻突然皺眉問道:“何爲大劫?”“我怎麽知道,”我微微苦笑,“連仙人忽荦,都不了解大劫真正的由來和其征象……”
“我倒是曾經看過一本古籍,”素燕想了想,突然說道,“記載了部分奴人的神話,其中有提到大劫……”“奴人的神話?”我吃了一驚,“有記載這種内容的古籍嗎?”素燕點了點頭:“是的,那是一千兩百年前,彭侯剛的一位家臣所寫,這位家臣你知,名爲服庸,他曾與一位奴人長老交談過——彭侯征服了奴人,這位奴人長老就變成了他的奴隸……”
我愣了一下:“這位長老的名字,是不是叫做有……”素燕搖了搖頭:“書中并沒有記載這位長老的姓名,是否是你在身爲彭侯時收羅到麾下的那位奴人長老,我就不得而知了。殘存的記錄,大概有四百餘字,許多文字已經湮滅不可辨識了。我是于十七年前偶爾在天子的史館中看到的,研究了一段時間,勉強記得部分内容。”
素燕慢慢擡起頭來,望着洞頂,象是在努力回憶:“你知道,鴻王建國之初,世人還以爲祖先的英靈會變成神,保佑他的後世子孫,諸神在天宮中居住,也有高低尊卑,仿佛人世一樣。然而奴人的神話中,卻并沒有神,他們也認爲祖先的靈魂遊蕩于天地間,然而并不認爲他們會主動關注下愚之事……從這一點看來,奴人倒是比人類要理智得多了……”
接着,素燕開始背誦古籍上那些生澀拗口的句子,雖然很多地方他也記不大清了,雖然古籍本身就有很大脫漏,我還是聽明白了大概内容。奴人們傳說,天地曆經劫數,每一劫對于下愚來說,都相隔數十萬年甚至更長的歲月。當劫數來到,天會破碎,地會塌陷,萬物都會滅亡,歸之于無,然後再從無中重生。
“這些言論,并沒有什麽新鮮,但是古籍中做了一個比喻,”素燕解釋說,“正如一個國家,肇建之初,萬事萬物欣欣向榮,所有污穢、醜惡,都暫時被隐藏起來了。但這些污穢和醜惡,并非就此消亡,它們在社會的深處逐漸積累,最後終于爆發——就象一個國家由盛轉衰一樣。畏朝滅亡,鴻王應運而生,從戰亂中締造出新的威王朝來,而天地之劫,也會有亡而再生的執行者,服庸将其記載爲魔……”
說到這裏,素燕伸出長長的指甲,在地上寫了一個奇怪的字:“這個‘魔’字,取音于‘末’,末世所生,是之爲魔。奴人認爲,劫數來到,魔從污穢中出生,掃蕩同樣污穢的世界,将一切歸于虛無。大緻内容,就這些了。”
我突然想到夢中那對暗紅色的瞳仁,難道,那就是魔嗎?“那麽,鴻王也就是世間的魔了。”想到這裏,我竟然又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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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爲什麽,現在我對于不知何時就會到來的大劫,對于滅亡一切的魔,并不感到恐懼,卻隻感到好奇。雖然人類總是對無知的事物抱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但當了解到自己完全無力影響和改變這種事物——連仙人和上人也辦不到啊——的時候,心情卻會變得坦然起來,可以以近似于旁觀者的角度來跟随事物的發展。現在,在内心深處,我反而有些期盼大劫的到來,雖然知道自己無法看清其全貌,雖然知道自己無法從管窺蠡測中得知大劫的真相,卻仍然執着地希望它盡快到來。有時候,我甚至會害怕,如果自己在有生之年無法遭遇大劫,将是多麽令人遺憾的事情啊。
還有那些大劫的線索,四方的神器,中央的有圭,它們究竟所從何來?是天然所生,還是有目的地被創造出來的?将其合而爲一,真的可以完成那所謂的“大化之珠”嗎?大化之珠的完成,究竟對大劫有何影響?上人之王蒙沌認爲它将能阻止大劫,而魔——如果那對暗紅色的眼睛真的是魔的話——卻認爲它反而将促使大劫的産生。究竟誰才是對的?
是蒙沌真的過于天真嗎?還是魔在欺騙自己,或者魔本身也無法領悟到真正的大道?甚至,上人之王和魔全都不窺全豹,隻抓住了大道的一點影子?那麽,誰真正能明了大道?至人嗎?至人又何在?
帶着心中的無窮疑問,我告别素燕,離開了沌山。鍾宕、徹輔他們,已經在山下等了我很久了,我們會合以後,就動身往東南方向前進。聽說我要前往大荒之野,家臣們都吓了一大跳,徹輔卻興高采烈地說:“往大荒之野去,一定會經過我們徹邑,就讓弟子一盡地主之誼吧。”
徹邑在潼水以北,是天子的一塊飛地,廣不過三十裏。才到徹邑近郊,就看到大批流亡的人群,個個面黃肌瘦,臉有菜色。詢問後才知道,今年秋天,“南伯”翰國派兵前來,割盡了徹邑的糧食,現在城中正在鬧饑荒呢。
“竟敢割天子之麥,”徹輔大爲惱火,“這是什麽世道呀!生命遭蹂躏,尊嚴被踐踏,禮儀象稻草般被扔在陰溝裏——這真是末世啊!”末世,魔即将誕生或者已經誕生了的末世嗎?
我勸慰他:“從來有生就有滅,有生長就有衰亡,威王朝已經延續了整整一千兩百年,大概如同人到暮年,剩餘的時間不多了吧。生在這種亂世,的确是一個悲劇,但生命是無法改變的,可以順應,可以反抗,不必要捶胸頓足,怨天尤人吧。”
徹輔搖頭歎息:“師父所言有理。很抱歉,不能再往徹邑去了。我怕咱們不但得不着補給,自己的存糧反而會被迫分給饑民。請師父另定目标吧。”
“我的目标是東南的大荒之野呀,”我笑着對徹輔說,“咱們繞過徹邑,先往潼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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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水是人類的母親,發源于西北,蜿蜒到東南,注入大海,全長三千四百餘裏。才到潼水北岸,先看到許多士兵封鎖了渡口,嚴密盤查過往行人——看旗号,那是翰國的軍隊。
鍾宕前往打聽消息,回來禀報說:“原來今年翰國大旱,收成不好,所以派兵渡過潼水來,搶割他國的麥子——不獨割了天子之麥。結果鬧得潼水以北,數百裏的饑荒,無數饑民渡河湧入翰國,搶掠時有發生。翰君這才派兵守住渡口,阻攔這些流民。”
“這可以稱之爲‘報’吧,”我笑着對徹輔說,“自種惡因,自然被還報以惡果。本來想将幸福建築在他人痛苦的基礎上,結果自己和他人一樣遭逢災禍。照這樣看起來,翰國的狀況并不比徹邑要好,你也可以消氣了吧。”
本來隻是随口說說,安慰一下徹輔,他聽了我的話,卻若有所悟:“師父所言,确是至理。各國征伐不休,但實際自己也無法從這戰亂中獲得利益,因果相生,自然便是如此。”
正在談論的時候,突然幾乘戰車飛快向我們馳來。車上一名翰國的士大聲喝問道:“你們是什麽人?要往哪裏去?!”
我急忙行禮回答:“在下是流亡的士,名叫峰揚,這些都是在下的家臣弟子。”戰車駛近,逐漸放緩了速度,那名翰士上下打量了我幾眼,突然大喝道:“峰揚?你就是那個妖言邪行惑衆的峰揚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