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鴻王十四年冬十月,入于天邑,天邑地陷,畏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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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虛幻的未來世界中醒悟了過來,我再次見到了上人之王蒙沌,他站在我的面前,用相當奇異的目光望着我,我隻能隐約地從他的目光中,看到一絲欣慰。
他的話是什麽意思?我“明白”了,因此得以從虛幻的未來回歸真實世界了嗎?可是……我究竟明白了些什麽?我不過明白了無數偶然制約着人的一生,因此關于未來的假設是無法确定和統一的。
一個聲音突然在腦海中響了起來,這聲音并不陌生,聽上去平淡得似乎沒有感情,但也許是錯覺,我認爲自己聽出了語氣中的愠怒:“你又來搗亂,本來我很快就要成功的!”那是仙人空湯的聲音。
“你成功什麽?如何成功?”蒙沌冷笑着,“他并不是一個傻瓜,在塵世中輾轉,他遲早會明白這個道理的。你希望他對未來失望吧,這樣就可以放棄尋找大化之珠,就可以放棄阻止大劫……”
“大劫是無法阻止的,這是天意!”空湯語氣中的愠怒越來越是明顯。
“天是什麽?天意又是什麽?”蒙沌“嘿嘿”地笑了起來,他的笑聲依舊那樣刺耳,“如果大劫根本無法阻止,你又何必阻止他尋找大化之珠?對于你來說,對于至人來說,有無本無分别,生死本是自然,但對于下愚來說,既然生存在世,就會畏懼滅亡。爲了阻止大劫的發生,他們一定會奮鬥的,會努力的。”
“他不過一個下愚而已,他懂的什麽?!”空湯的這句話,使我多少有些惱火,“他懂得生滅自然,有無自然的道理嗎?就算他懂得了,也無法依循自然去做的。”
“是的,生滅是自然,有無是自然,”蒙沌似乎在反駁空湯,又似乎在說給我聽,“那麽對于下愚來說,樂生懼死也是自然;對于你來說,順由下愚去行事,也是自然。你阻止他,本身就悖離了自然之道呀。”
“你幫助他,不也悖離了自然之道嗎?”空湯徹底憤怒了。“何必呢,喜怒對于自然來說,本身就是一種悖離,你如此順從自然,順從至人,難道不懂得這個道理嗎?”蒙沌似乎有意在刺激空湯,“我讨厭那些至人所說的自然之道,我讨厭他們的悠然的行事态度。是的,這次我就是要悖離自然,你要繼續和我鬥下去嗎?”
至人?爲什麽他會在這個時候提到至人?難道至人并非完全遊離于有無之外,他們對于大劫的到來,也有所想法和行動嗎?我糊塗了。
空湯的聲音在我腦海中逐漸遠去:“随便你吧,我不管這件事了……尋找到了大化之珠,未必是這些下愚之福啊,更不是自然宇宙之福。”“自然之道爲何,我追尋了一千劫,依舊沒有找到,别以爲你那位至人主子比我更通達!”蒙沌慢慢向我走近,語氣一轉,突然對我說道,“你呢,下愚,你願意幫助我繼續追尋嗎?”
不知道爲什麽,“下愚”這個詞彙,空湯說來,和蒙沌說來,給我的喜惡感覺截然不同。我茫然地望着蒙沌:“追尋自然之道?怎樣追尋?這到底是怎麽一回事?”
“自然反照你的本心,依循你本心而爲,那也是自然,”蒙沌走到我的面前,慢慢舉起手來,“心之所至,金石爲開。空湯想要打擊你的本心,使你失去阻止大劫的動力,而我,希望你可以回歸自己的自然。你明白了嗎?未來雖是必然爲經,卻由許多偶然爲緯交織,永遠也不要放棄希望,永遠也不要放棄努力,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
我似懂非懂,依舊茫然地望着他,還想問些什麽,蒙沌卻擺一擺手:“回去吧,我也該回去了。我在你身上花費的時間和精力太多了,還有許多事情要辦……”
仿佛突然從夢中醒來,我打了一個寒戰,望望四周,仍然身處彭公盟會諸侯的土台上。“峰大夫,請看清楚,”我聽到彭公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這确是雨璧無疑吧——請你出示雲玦。”
我的心中存在着太多的謎團,并且虛假未來的影子依舊存留在腦海中,揮之不去。還有郕燃的影子,我那可愛的小女兒的影子,她在臨死前望着我的目光,使我整個身心都在顫抖——雖然,現在知道了那些都是虛幻的,虛幻得如同水泡一樣。
我的頭腦一片混亂,無法捋清自己的思路,更無法就雨璧和雲玦相遇會産生何種境況而做出判斷。仿佛夢魇一樣,我茫然地從懷中取出白色的雲玦來,把它放到雨璧的旁邊。
雨璧青色的光芒越發強烈了,而雲玦也似乎更爲璀璨奪目。彭公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帶頭跪拜了下去,台上台下,所有參加盟會的諸侯和臣子也都跪拜了下去。我雙膝一軟,不是爲了雨璧,不是爲了雲玦,而似乎隻是長久以來支撐身體的力量已經徹底崩潰了,也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
以後的事情,都象在夢中發生的,相比之下,那虛幻的未來,倒似乎更爲真實。盟會勝利結束了,志得意滿的彭公,竟然破天荒地親自把我送回客驿。我一進卧室,就癱軟在席上,下人送來了晚餐,被我揮揮手趕出去了。
大劫何時會到來?未來究竟是怎樣的?我不明白。蒙沌和空湯他們究竟在想些什麽?至人究竟如何對應大劫?我也不明白。身爲上人之王的蒙沌,似乎不但沒把仙人們放在眼裏,也沒把至人放在眼裏,真的确如典籍上所記載,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要低于仙人和至人嗎?
正這樣想着的時候,突然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我也不明白……更不明白空湯。其實,空湯是我的老師啊,隻是從上次仙人界的劫難發生後,我就再也找不到他了……”那是仙人忽荦的聲音。
我對這個無知且無能的仙人,實在是厭惡到了極點。我扯過被子來蒙住頭,但他的聲音是直接在我腦海中響起的,并非通過聲音從耳朵傳入的,蒙住頭也沒有用。“我隻知道,我希望了解大劫,希望避過大劫,”忽荦最後的話這樣說,“我也不會放棄,我會繼續努力的。”此後,整整一年,我沒有再聽到他的聲音。
過了幾天,我的心緒逐漸穩定下來了,就前往拜别了彭公,也告别了小弟弟遠,啓程趕回郴國去。遠抹着眼淚送了我很遠,我囑咐他:“不要想報仇的事情,你能夠生活得幸福甯靜,就是母親和我最大的安慰。”我不知道他的未來究竟會不會和空湯的假設一樣,我希望那不會變成現實。
我無法得到雨璧,就讓它暫時留在彭國吧。況且,還沒有找到有圭,即便得到雨璧也不能拼成蒙沌他們所說的“大化之珠”,不能真正阻止大劫的到來。
半個月後,再次經過王京。天子召見了我,問我:“聽聞郴和彭都得到并展示了神器,可是真的嗎?雲玦是否在你身上,可能取出來給寡人看看嗎?”我皺皺眉頭,沒想到消息竟然傳播得這樣快。要取出雲玦來給天子觀賞嗎?這家夥不會一時貪心病發作,起意搶奪嗎?
彭公害怕手持雲玦的我是一位元無宗門的達者,因此不敢起類似的念頭,天子可不一樣,他既不信奉元無宗門,又自命是天下唯一的統治者。萬一他心存惡念,我的麻煩可就大了。
“陛下,雲玦是先王所賜之物,是我國的國寶,會盟完畢,小臣就派人護送它回國了,不敢耽擱。”還是找個借口來搪塞吧,别惹禍上身。
天子愣了一下,有些不滿地“哼”了一聲:“先王本就不是把雲玦賜給郴國的!”我匆匆告辭出來,額頭上竟然冒出了一片冷汗。原本,我把一切危機都推到仙人忽荦的身上,相信他可以幫助我,但現在,那根救命稻草已經被我自己否定了,身上的那三件神器,看樣子要靠個人的力量來保護了。一想到這點,就似有千斤重擔壓在我的肩膀上。
天子未必會相信我的話,還是盡早離開王京才好,免得他想出什麽詭計來——雖然以他的智力,就算有什麽詭計,也一定是三流的。才出宮門,我跳上車,招呼鍾宕立刻催動駕馬:“快回客驿收拾東西,咱們立刻啓程!”
鍾宕愣了一下,點頭答應說:家夥執行我的命令真是一絲不苟,竟然以在原野上馳騁的速度,在王京内就疾跑了起來,幾次差點撞到行人。随着車乘劇烈的颠簸,我雙手扶着車轼,吓得一動也不敢動。
眼看就要回到客驿了,突然一聲巨響,車子一歪,向左方傾斜了下去。我雖然牢牢抓着車轼,仍然因爲重心不穩而翻倒在車廂裏,隻覺得腦袋在木制包皮的車闆上狠狠一撞,眼前一黑,接着,就什麽也不知道了……
似乎隻是一刹那,猛然間我就清醒了過來,雙腿一用力,跳離開車廂。服庸連頭盔都歪了,也跳下車,有些尴尬地望向我:“家主……對不起……”我擺擺手,阻止他的道歉:“究竟發生什麽事情了?那一聲響是……”
四周一片混亂,原本就硝煙彌漫的街道,這下子更是房倒屋塌,别說天邑的居民,就連我麾下的士兵,也有許多被壓在斷垣殘壁下,大聲地呼救。我插好血劍,招呼還安全的士兵:“先救人。聲音和震動都是從王宮傳來的,派個人去探查一下,究竟發生了什麽事。鴻王大概已經進入了王宮……”
話音才落,突然一乘兩馬輕車越過重重廢墟,疾沖到我面前,然後突然勒住。這乘車的馭手倒真是技藝娴熟,可惜他是威族人,否則我一定要羅緻麾下。
“彭公,”車上乘坐的,是鴻王的一名親信——大概怕在光天化日之下招來衆人的驚愕和疑惑,他才沒派分身來通知我,“大王請您速往王宮去。”
“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我問他,“那一聲巨響是什麽?”那人跳下車來,給我讓出了位置:“王宮中地陷,露出了一處秘室——據說那是畏王朝曆代藏匿鎮國之寶的地方!”“鎮國之寶?”我立刻來了興緻,一個跨步,跳上車去。服庸跑到我的面前,等候吩咐,我點點頭:“整理兵馬,你也盡快趕到王宮來。”
那名馭手吆喝一聲,抖動缰繩,催促駕馬轉了個圈子,直向王宮方向馳去。他的技術确實非常值得欣賞,如果剛才給我駕車的是他而非服庸,大概不會翻車,我也不會被迫從車上跳下來。
很快,我們就接近了冒着濃煙的王宮。據說鵬王把曆年來搜羅的珍寶器具全都搬進王宮正殿,然後縱火自焚了。那頭蠢豬,這種看似壯烈,實際卻毫無意義的事情,他完全幹得出來,但在發現和确定他的屍體以前,我并不能放心。
幾名威族的士兵引領我進入王宮,來到隻剩下一片灰黑殘垣的正殿旁邊。隻見那裏圍了許多人,鴻王坐在車上,在兵士的簇擁下,正皺眉望着地上一個巨大的坑陷。這個坑陷,周邊足有三十丈,黑乎乎的,似乎深不見底。我立刻明白鴻王着急叫我前來的原因了。
他一定是從俘虜的供詞中,得知這陷坑下面是一個寶藏,存有畏王朝曆代所藏匿的鎮國之寶。但是他并不敢冒然下去,恐怕威族中也沒有勇士敢于下去,他隻好來又求我幫忙了。否則,他一定會搜取寶藏,并且藏匿起來,不讓我知道的。
這七年來,我和他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雖然兩人因爲滅亡畏王朝的同一目标,仍然凝聚在一起,但他的秘密越來越多,而我,也有越來越多不想讓他知道的事情。友情依舊存在,但友情在野心和猜忌的混合下,已從少年時代的一汪清泉,變成了今天的一灘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