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八年秋七月,彭公築壇以會四方諸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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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次聽到郕燃那幽幽的歎息,比起上一次來,似乎已經可以明白這令人心痛的歎息中隐含着一些什麽了,但我不敢去想。慢慢轉過身,坐了起來,我看到郕燃正小心地點燃油燈。
“我聽說了遠……令叔父的事情。”我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幹脆從這個話題開頭吧。
郕燃苦笑着搖了搖頭,在我對面斂衽坐了下來:“我并不悲痛他的死亡,他是咎由自取,何況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我們之間雖有血緣,卻并沒有感情……但是我很失望,本來想跑去投奔他的……”
我望着她那雙清澈明亮的眼睛:“你還是不願意接受渝世子的求婚吧,你想悄悄逃出新渝去嗎?”郕燃望着我,目光中充滿了渴望,還有無盡的痛苦:“我是怎樣想的,你真的不明白嗎?還是你根本就不願意或不敢去弄明白?”
我皺皺眉頭,低下頭去。“我知道某些事情,可能永遠也沒有結果……”郕燃也慢慢地低下頭,似乎不敢看我,“但……心中如有一團火焰在燃燒,我實在無法忽視自己的這種感情……”
她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我無法再逃避隐藏在内心深處的可怕的預感。這孩子,果然陰差陽錯地戀上我了嗎?可我是她的父親啊!當然,我無法向她說明這一點,并且如果向她說明,隻會令她更爲痛苦……
我愣在那裏,半天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郕燃慢慢擡起頭,悄悄望向我的眼睛,但我剛想看清她眼中蘊含了一些什麽,她又急忙移開了自己的目光。屋中非常寂靜,隻有燈芯偶爾發出輕微的剝啄聲。不知道過了多久,郕燃突然咬一下牙關,猛然站起身來。
一定是我對她的暗示,長時間沒有回應,終于使她憤怒了吧。她一甩袖子,轉過身,向門外走去。“你……小姐……”我急忙叫住她,她似乎滿懷期盼地轉過頭來,但我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才好了。
“總之,”郕燃咬了一下嘴唇,“我不想嫁給渝世子,你願意幫助我逃出新渝去嗎?雖然相當危險……”這孩子,是在試探我嗎?如果我答應帶她逃出新渝,實際也就是對她許下了另外一種承諾吧。但那是我無法給她的承諾……“逃出新渝?”我隻好猶豫着回答說,“太危險了,沒可能的……”
她聽了我的話,立刻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我注意到在她眼中所蘊含的失望和痛苦,這種失望和痛苦使我連續三天夜不能寐。反複權衡此事可能會造成的影響,并且反複咀咒送我來此世的仙人空湯,最終我隻得下定決心,不管郕燃是否能夠理解,是否能夠認同,一定要把真相講給她聽。
自己的女兒愛上了自己,而這種愛,并非真正的父女之愛——這種境況,真的讓人苦笑不得……不,是欲哭無淚。仙人空湯啊,你希望我看到的,大劫未曾發生的未來,就是這般混亂并且使人痛苦嗎?使人痛苦,并且無從逃避。
第四天一早,我起床後梳洗了一下,就走出卧室,向郕燃的居處走去。鍾宕筆直地站在她的居處外,手執長戟,警惕地望着四周。“在下求見小姐。”我請他通報,但他卻搖了搖頭:“小姐說身體不大舒服,今天誰都不見。”我愣了一下:“她可有提到……特别不想見到我?”鍾宕有些奇怪地望了我一眼:“你又得罪了小姐嗎?她倒并沒有那樣說。”
我舒了一口氣,才要轉身離開,突然一名家臣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不、不好了……渝世子……”話音未落,一支羽箭呼嘯而至,插在他的後背上,他呻吟一聲,伏倒在院子裏。
鍾宕大吃一驚,端起了他的長戟。隻見渝世子晏騎着一匹高頭大馬,怒氣沖沖地率領着六七名騎兵,直接沖進了院子。“殿下,您這是做什麽?”我慌忙攔在鍾宕的身前,張開雙臂,“騎馬進入人家,是不合乎禮……”
沒等我把話講完,渝晏已經沖到了我的面前,一伸手,抓住了我的衣領:“哼,你也還被蒙在鼓裏吧!”他的力氣好大,一下子把我揪離地面一尺多高。我雙手用力攥住他的手腕,雙腳連蹬,卻根本無法掙脫。
渝晏就這樣提着我,駁轉馬頭,又向院外馳去。院門口停着一輛馬車,他一抖手腕,把我扔到車上。我雙腳終于沾到了實物,而不再虛懸,才想要穩住身體,身高膀粗的車右一把把我按住了。
渝晏瞪我一眼:“跟着我來吧。”說完,催馬向城門的方向奔去。我所乘坐的馬車的禦手吆喝一聲,抖動缰繩,駕車跟在他後面。不到一刻鍾的功夫,我們已經駛出了新渝的西門。一匹快馬從西方馳來,馬上騎士向渝晏行禮:“殿下,已經把他們包圍在驿道旁邊了。”
“他們”,那是指誰?我有些摸不清頭腦。渝晏冷哼一聲,繼續向西馳去,馬車和其餘随從自然也亦步亦趨地跟随在後。跑出約摸兩裏多地,突然看到十幾個手持長矛的騎兵,把一輛輕車團團圍在路邊。輕車的兩匹駕馬,已經被射死了一匹,還有一匹前腿跪在地上,不住發出凄慘的哀鳴。
渝晏用手一指,我們正面所對方向的騎兵左右閃開。我這才看清楚車上的情景,不由大吃了一驚。
隻見素公子昱手扶車轼,垂頭喪氣地坐在車中。郕燃就站在他身後,手持短劍,雙目圓睜,怒沖沖地望着前來追她的渝晏。天哪,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郕燃并不在她的卧室中嗎?她怎麽毫無征兆地跑出了新渝,并且還和素昱在一起?!
不,并非是毫無征兆的,郕燃早就想逃出新渝去了。望着她噴射憤怒和仇恨目光的瞳仁,突然間,我什麽都明白了。既然我不肯帶郕燃逃出新渝,她就隻好去找别人——一個人行動,實在是太危險了。她大概明白鍾宕或别的家臣一定會阻止自己的,于是幹脆連他們也全都蒙在鼓裏,她悄悄地去找了素昱。
我望素昱一眼,這個年輕人的臉上,似乎寫滿了“後悔”兩個字。真是愚蠢的年輕人啊,我原本還對他寄予厚望,以爲他是一個目光遠大,通達并且善于忍耐的貴族公子。他怎麽會幹出這種事情來呢?逃掉的機會微乎其微,并且即便逃亡成功了,他又能回到哪裏去呢?他能夠回到正受渝、郴兩個大國威脅,随時可能亡國的祖國郴去嗎?難道他被美色和所謂的“愛情”蒙蔽了理智,打算從此和郕燃浪迹天涯嗎?
我不知道郕燃究竟使用了什麽手段,才讓這個原本相當理智的年輕人發瘋的。
隻聽渝晏冷笑一聲,對郕燃說:“郕小姐,請跟我回去吧。”郕燃狠狠地盯着他:“不,我不會回去的!”“是嗎?”渝晏又發出一聲使人不寒而慄的冷笑,突然從肩上摘下弓來,搭箭,拉開弓弦——
“嘣”的一聲,素昱應弦而倒,伏在車轼上。
我驚愕得幾乎摔倒在車裏,指着渝晏,顫聲叫道:“你,你怎麽能夠……他是素國的公子呀!”渝晏又搭上一支箭,竟然瞄準了郕燃,雖然并不望向我,卻冷冷地回答我的話:“不過一個人質,素國的人質。”
我知道渝國的世子,不會把素國作爲人質的公子放在眼裏,殺死素昱的結果,最壞也不過使素國重新倒向郴國。但隻要郴國大軍壓境,素的反複是遲早的事情,而一旦渝軍再次西進,即便身負血海深仇,素君仍然會被迫臣服于渝晏的。這就是政治,沒有人情可講。
即便如此,我依舊對渝晏的殺人行爲,感到驚愕和難以理解。
“小姐,請跟我回去,我會把這一切都忘掉的,”渝晏冷冷地對郕燃說,“你如果不願意做我的妻子,那就明确拒絕我,我不會強迫你的。但我不能原諒把我看中的女人偷拐跑的行爲——素昱已經受到他應的的懲罰了。”
“不是他拐走我,是我引誘他的,”郕燃一隻手扶着素昱的屍體,一隻手挺着短劍,“是我對不起他,我沒有料到會産生這樣的結局……”可憐的孩子,愚蠢的孩子,沖動的孩子,其實她早就應該想到的!
“結局已經産生了,後悔是沒有用的,”渝晏慢慢放下弓箭,“小姐,請跟我回去吧。”“不!”郕燃突然大叫了起來,“我對不起素公子,是我害他喪了命,我怎麽能夠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過,跟你回去?!”說到這裏,她突然掉轉手中的短劍,一把刺入了自己的胸膛。
我大叫一聲,霎那間,感覺眼前一片漆黑。我拼盡全身的力氣,跌跌撞撞地跳下車,推開攔阻我的渝國士兵,奔到郕燃的車前。郕燃俯伏在車廂上,似乎還沒有斷氣,她輕輕地咳嗽了兩聲,殷紅的鮮血從嘴裏不斷地湧出來。
我跑過去,腳下一軟,跪在車前,抱住了她那美麗的臉龐。郕燃慢慢睜開眼睛,看到了我,她的臉上露出一絲悲涼的微笑:“你……你也沒有想過這樣的結局吧……也許死亡是注定的,可我想死在你的身邊……”我的眼睛模糊了,有一刹那,我心裏甚至在想:“何不回應她的熱情呢?她是我血緣上的女兒,但在感情上,我真的是把她當成自己的女兒嗎?”
“你、你真的很象我的父親……”郕燃慢慢擡起染滿鮮血的手,撫摸着我的面龐,“我的父親,他是那樣愛我的母親,但卻無法使她成爲夫人……因爲她是一個奴人呀。有奴人血統的我,命運中的悲劇也是注定了的……”
我沒有想到她會突然說這樣的話,不禁愣住了。遠遠的,聽到渝晏的聲音:“哼,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嗎?我卻永遠不會相信,更不會放棄努力!”
渝晏的話語如同在我頭上打了一個驚雷,長久以來積存在心中的疑惑,突然逐漸經緯交織起來,變成一幅完整的圖畫。最先使我疑惑的,是倘若此世的郕揚就是我自己,那麽在青年時代已經了解自己的結局,老來怎麽還會上劇谒的當?當時我給自己的解釋是:仙人空湯隻是陳述了未來可能發生的事情,我所在的,并不是真實的未來。
但可能發生的事情是千變萬化的,真的會由命運注定每個人生命的旅程嗎?我遇見郕燃,難道不是偶然嗎?郕燃會愛上我,難道不是偶然嗎?渝晏看上了郕燃,難道不是偶然嗎?素昱會一時被某些感情沖昏了頭腦,從而導緻悲劇的發生,難道不是偶然嗎?
人世間,存在着相當多的偶然,這些偶然難道都是上天注定的嗎?這些偶然交織在一起,難道是大劫将至的必然所可以徹底抵消的嗎?這些疑問,一直存在于我的心中,但被我對郕燃的感情所蒙蔽住了,使我不敢或者不願意去想,即使去想,也沒有系統地把它們聯系起來。
郕燃的話,首先打動了我。他說他的父親郕揚非常愛他的母親。他的母親是惋,我真的愛惋嗎?要多少年的感情積累,才會使我改變現在的心意,真的愛惋,并且竟然想使她成爲自己的正室夫人?!渝晏說得對:“真的一切全都注定了嗎?”他不會相信,我也不會相信,他不會放棄努力,我也應該一樣不會放棄努力!
想到這裏,突然四周變得昏暗起來,我聽到一個金屬般的聲音遠遠地說道:“你終于明白了。你終于明白你應該爲些什麽而努力了。”
郕燃在我手中慢慢地消逝了,她所乘坐的馬車、素昱的屍體也逐漸消逝了。我擡起頭,四周昏茫一片,圍繞着我們的渝國士兵也都消隐了。轉過身,看到渝晏仍然立馬遠處,但他的身影正在變化,他和他的戰馬逐漸融合爲一體,并且迅速地轉變形态。
渝晏逐漸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身着一件式樣奇特的雪白的袍子,面色深黃如金,眉高目陷——我認識他,我正盼望着見到他,他正是上人之王蒙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