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叛


史載:檀王十八年春二月,漣人幕梁劫其君以叛。

我是年底才回到郴國的,身帶“風璜”、“雲玦”和“雷琮”那三件神器——這是上人之王蒙沌和仙人忽荦的意思,素燕和深無終都不敢違抗。尤其在接觸過蒙沌以後,這兩位元無宗門達者的情緒都變得非常低落——我理解他們的心情,當他們所認定的真理和追求的大道遭到蒙沌嘲笑以後,他們感覺人生的支柱完全崩塌了。尤其是深無終,他曾經是那樣的執着,甚至有些偏執,因此受到的打擊更大。

“過于自信是失敗的前兆。”蒙沌曾經這樣對他說。蒙沌和忽荦不同,他不但幹涉下愚之事,并且毫不客氣地踐踏他們的理念、蹂躏他們的信心。“錯誤就是錯誤,即使對方是一個孩子,也不應該原諒他的錯誤。”他冷笑着,就這樣把言辭的利劍刺入達者們的胸口。

“大道無窮無盡,無可捉摸,”但是對我,他的語氣卻要緩和得多,“我們看待至人,仿佛蝼蟻之看绛桑,可是焉知至人之于大道,不是象彭剛攀到绛桑之頂,看浩渺長天一樣呢?有時候,我會認爲下愚才更接近大道,因爲他們的視野更加廣闊,不會被現有的知所迷惑——他們所知太少了,但這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他打比方說,就如相聚一丈的兩點,讓大象來走,隻有一步而已,無法改變的一步,但對于蝼蟻來說,距離雖遠,行進時卻有更多的選擇機會。“選擇多,所以容易迷惑;但選擇多,有時成功的機率隻有更大——因爲大道雖然唯一,但是非常。”我聽着他的話,隻有不住點頭,實際上卻一點也不明白。

忽荦之看下愚,如同人類之看蝼蟻,所以不去踩踏,因爲根本就不把蝼蟻放在眼裏;而蒙沌之看下愚,如同成人之看孩童,所以教訓,所以鞭撻,隻爲希望孩童可以快些健康成長起來。我不知道自己更厭惡哪一種态度,但對于這些上人和仙人,實在希望敬而遠之。但他們偏偏要出現在我的生命中,這真是最可怕的悲劇。

回到郴國的時候,我的孩子已經出生了,是一個女孩。這使我非常高興,我既不需要按照郴君的意思,立她爲繼承人,也不需要因爲對惋越來越強烈的憎厭,而故意破壞郴君的承諾。我歡喜地抱起孩子,她在我手中甜甜地笑着。我突然發現她的相貌非常奇特,并不象我或者她的母親,卻隐約有些象另外一個人——是誰呢?我想不起來,那個影子在腦海中一晃而逝,眨眼間,似乎已逃逸到千年以外……

回去後不久,我的身份就從客卿變成真正的郴國貴族,并獲得下軍大夫之職。郴立上中下三軍,各有兩千餘卒,我作爲下軍統帥的副手,有直接掌控近千人的權力。

但是,我不可能在郴國享受錦衣玉食和安穩的生活太長時間,因爲蒙沌和忽荦都希望我盡早動身,回祖國彭國去,尋找到最後一件神器“雨璧”——也就是蒙沌稱之爲“東方之水玉”的寶玉。于是,次年春二月,我再度作爲郴君的使者,離開家庭和妻兒,駕車向西方進發了。

二月初九,我離開郴境,當晚,被迫露宿在一片樹林中。鍾宕率領着家臣們,生起了篝火,并且搭建帳篷。我獨自一個人倚靠着車輪,擡眼望着美麗的夜空,那深邃的藍色,以及藍色中點綴着的點點晶瑩繁星,使我又想起了似乎是夢,又似乎是真的那兩次經曆:一次,是在啜吸了萦旁那條河的河水以後,看到了急速變化的宇宙;一次,是當我還是彭剛之時,離開蒙沌所在鮮紅的世界,看到了灰濛本無的虛空。這宇宙,是多麽的神秘啊,下愚多麽渺小,就連上人和仙人也是那樣渺小,我們真的可能洞徹大劫的緣由,并設法避開嗎?

我進入帳篷,以手枕頭躺了下來。我隻感覺眼前一片迷惘。“雷琮”的獲得,靠時機湊巧和忽荦的指點,“雲玦”和“風璜”,可以說是蒙沌送到我手上來的。可我應該到哪裏去尋找“雨璧”呢?就算找到了,又怎樣獲取它呢?六卿弑君以後,我都不知道它落到了誰的手上。

輾轉反側,摸不到任何頭緒,直到很晚,我才終于沉沉入眠……

我是被服庸叫醒的:“大人,該上路了。”我跳起來,披上衣服掀開帳簾,眼前是廣闊的原野,原野盡頭,則是連綿不斷的群山——這座山脈叫做巋,從漣水的源頭一直向西,到其注入的漣澤而止。

我此行一直向東,要去尋找東方的天柱——蒼槐。這蒼槐,據說位于世界之東極,在浩淼無垠的大海上。東方是鵬王的勢力範圍,尋找玄槐,又需要出海,因此危險和不測恐怕是僅次于大荒之漠的旅行了。我習慣如此,如果在諸多任務中可以選擇的話,我會先選擇最困難的,如果百步路行九十九,而必将在最後一步時跌倒的話,還不如開始就嘗試邁出那最艱難的一步。何況,由易入難,在反複勝利後,很可能使人放松了警惕,結果在不經意的時候,就跌一個大跟頭。

進入鵬王的勢力範圍,恐怕不改裝是不行的。“天下沒有人不了解大人的相貌,除非大人扮成女子,否則定會被人認出。”服庸曾經這樣說道,結果招緻我往他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最終,我還是去請求鴻王施展他神奇莫測的法術。“怎麽,你害怕鵬王嗎?”他陰笑着對我說道。我讨厭他此時的眼神和笑容,我并非一勇之夫,無謂的争鬥一向非我所喜,他并非不知道這一點。

我走出帳篷,伸展雙臂,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南方的赤色雷玉已經到手,如果此去東方,可以順利找到綠色水玉的話,四寶玉并合其三,推翻鵬王的日子,建立新的有力的統治的日子,就爲時不遠了。正這樣想着,一名家臣端來盆水,請我洗臉。我才低下頭,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經過鴻王施法改變了的面孔。奇怪,這張面孔爲何如此地熟悉?白皙的膚色、濃密的雙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還有薄薄的嘴唇,我一定曾經在什麽地方看到過這樣一張臉。是誰呢?我已經想了很多遍,卻總是想不起來。

洗過了臉,我們駕上馬車,再度踏上征程。再走十幾天,應該就可以看到海了,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的東方的海洋。傳說那裏有吃人的巨魚出沒,風浪不測,難以航渡。但是,經過在大荒之漠中的磨難以後,現在什麽艱險都吓不到我了。

我和服庸等六名家臣,扮成了行商的茹人。茹人居住在威人以北,向以畜牧牛羊而聞名世界。茹人的相貌和其他部族的人類有很大不同,他們的皮膚白皙得簡直沒有血色,并且從一生下來,毛發就是銀白色的。靠着鴻王的法術,我們現在的外形,和茹人一模一樣,駕着兩輛馬車,驅趕着上百牛羊,到東方去販賣。

當天晚上,宿在牢邑郊外。牢邑,據說天畏曾經在此處囚禁過敵對勢力的首領,因此而得名。我緊握着懷中塗以黑蠟、經過改裝的“血劍”,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我是被鍾宕叫醒的:“大人,該上路了。”我跳起來,卻突然發現自己竟然頭朝帳簾而卧——真是莫名其妙,哪有人這樣睡覺的?我披上衣服,掀開帳簾,眼前阡陌縱橫。突然間,我突然想起了什麽,急忙向左兩步并轉過身,我看到,在帳篷後面,是廣闊的原野,原野盡頭,則是連綿不斷的群山——這座山脈叫做巋,從漣水的源頭一直向西,到其注入的漣澤而止。

是的,我曾經見過這樣的景象,就在不久以前,或者,就在一千兩百年以前。如果我睡卧的方向是正确的,如果帳篷朝向另一方向,也即東方,我應該一掀簾就能看到巋的。就象另外一個自我,當身爲彭氏之祖剛的那個自我,被家臣從夢中喚醒,所看到的景象一般。

我還以爲那隻是一個夢,我還以爲那個夢已經醒了,沒想到,竟然再次堕入夢中而不自覺。奇怪的是,當我身爲峰揚的時候,對于彭剛的所曆所見,恍惚就如昨日;而當我身爲彭剛的時候,卻根本不記得身爲峰揚之事。

這時候,一名家臣端來盆水,請我洗臉。我才低下頭,就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面孔。是的,就是這樣的面孔,白皙的膚色、濃密的雙眉、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還有薄薄的嘴唇,就是彭剛在同樣的情景下所看到的面孔。除去毛發不是銀白色的以外,簡直一模一樣。

銀白色的毛發?那不是奴人的特征嗎?原來奴人在一千兩百年前被叫做“茹人”,他們和現今統治天下的威王朝的祖先,當時都同樣被看作蠻人。我忍不住大笑了起來,端水的家臣一臉的疑惑,還以爲自己做錯了什麽。

駕車前行,恍惚間,我似乎變成了彭剛,隻不過他正一路往東,而我正好相反,在向西行。但我們的目的都是一樣的:尋找“雨璧”。這真的是巧合嗎?我突然想起了叔父高何兩個嫡子的名字,一個是秩宇,另一個是嚣宙。“宇則秩序,宙則嚣亂”,以前我一直無法理解這句話,但是現在被迫認同了。對于我來說,時間也即宙,不是相當地混亂嗎?

宇和宙,空間和時間,象經線和緯線一樣,相互交織,構成了我們這個世界,每一條緯線都應該是平行的,但現在相聚如此遙遠的兩條緯線——峰揚和彭剛——卻被另外一條看不見的絲線聯結在了一起。這條不可知不可見的絲線,蒙沌稱之爲“玄”:“玄者奧妙,不可測也。”

連上人之王都不可測此玄,我當然就更無法理解了。以後的許多天中,我就這樣在峰揚和彭剛兩個自我間反複切換,有時一天甚至半天就會調換角色,有時候卻相隔數日。峰揚生命中的每一天,自己都經曆過,彭剛的生命,卻似乎是跳躍似的。我隻記得,在身爲彭剛的時候,往前追想,每一日都如此連貫,甚至中間沒有峰揚相隔,而在身爲峰揚的時候,對于自我所沒有經曆過的彭剛的生命,卻全然回想不起來。我逐漸習慣了,并且愈發地疑惑:我應該是峰揚,那麽彭剛,真的是我嗎?

“有什麽區别呢?”我偶爾會想起蒙沌的話,是啊,有什麽區别呢?當我是峰揚的時候,我就是峰揚,彭剛于我,不過一場幻夢而已。那個高大、健壯、膚色黧黑,充滿了熱情和野心的英雄,他的所思所想,其實對我并沒有絲毫影響。我并不因夢中曾是彭剛而變得比以前更英勇更有自信,也不會變得更殘忍——想起他曾經如此殘酷地殺死自己心愛的女子,我的心就會顫抖。而當我是彭剛的時候,峰揚于我,更連幻夢都不存在。

二月中旬的時候,我來到了漣國,漣國是以漣澤在其境内而得名的。漣國正在内亂,我的旅程因此被耽擱了将近半個月。内亂的原因非常可笑,原來執漣政的上卿公敬産叔去世,其家臣幕梁趁機發動叛亂,劫持漣君,要新家主公敬岚茲承認他家宰的地位,并且允許他參與國家政治。

陪臣執掌國柄,以前隻是聽說,現在我真正地看到了。想起彭剛曾經那樣執着地想要建立一個強權下的和平國家,而這個國家在一千兩百年後,隻有比鵬王時代更爲混亂,我不知道是應該感到沮喪,還是應該放聲大笑。

傳說中的英雄人物,我的祖先,原來并不象史書記載的那樣英勇和睿智,他所追求的理想,原來不過一場幻夢而已。那麽,我現在所追求的神器相合以探索大劫來源的理想,是不是在後人看來,也同樣的可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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