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鴻王五年夏八月,彭侯剛入于大荒之漠。
剛是我的名字,也是父母對我的期望。但是長老過汝卻不喜歡這個名字,他總是說:“剛則易折啊。”
大荒之野在世界的南方,無邊荒漠,一直延續到不可知的遠處,沒有人知道它的盡頭在哪裏,也沒有人知道在它的南方還有些什麽。大家都說,那是世界的盡頭,但世界的盡頭又是怎樣的呢?是無邊黑暗,隻有南方天柱绛桑卓然挺立,還是在绛桑附近,還有一片美麗的土地存在?或者,绛桑本身就生長在這荒漠中——雖然,我知道大荒之野中應該是寸草不生的。
邯人向導對我說,他們曾經深入大荒之野整整四日,行進約兩百裏。出發前,我和他們仔細研究了在荒漠中可能遇到的危險,我們攜帶了足夠多的糧食和清水,還帶了幾捆細長的木杆,杆的一端都綁着紅色的小旗。
因爲在荒漠中,四野一色,太陽長年不落,高挂正空,根本無法辨識方向,所以我們每前進兩裏,就插下一根木杆,藉此标志來路,同時調整自己前進的方向。我們直線向南,就這樣走了很長時間。
因爲太陽永遠不落,所以也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木杆已經快要用完了,以此記數,該已經走了三百多裏了吧。時正仲夏,天氣越來越熱,黃色的荒沙上似乎總浮動着一層薄薄的煙霧,使人不禁從心底産生出一種淡淡的恐懼。小時候,我害怕黑暗,現在,我才知道,原來無盡的白晝也會帶來恐懼。
糧食和清水,足夠我們使用超過一個月的,但是向導卻已經開始膽怯,不斷地提出後退的請求。當然,他們以前誰也沒有如此深入荒漠,他們可不想陪我死在這裏——雖然我相信自己絕不會死。我仔細考慮了一下,既然他們已經失去了向導的作用,那麽繼續跟随我前進,隻會浪費食水,于是我分發了少量物資,放他們回去了。
一個人趕着車,繼續向南方行去,又走了二三十裏,木杆已經用盡了。很快,我就再也無法把握正确的方向了,隻有靠直覺向前挺進。我開始有些後悔,但猶豫了幾次,還是打消了後退的念頭。
就這樣,又不知道走了多久,深入荒漠有多遠,食水已盡,車子越走越慢,終于,一匹馬再也堅持不住了,前腿一屈,跪在了地上。車子翻倒,我被狠狠摔了出去。雙手支撐着自己的身體,想要爬起來,但爬到一半,我卻停住了,因爲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掠上心頭:我曾經來過這裏,我曾經進入過大荒之漠,并且就這樣一個人孤獨地前進,直至車翻人倒……
怎麽可能?!我雖然居于南方,但彭邑距離大荒之漠有整整八天的路程,我從來也沒有進入過這個荒漠,連想都沒有想過。如果這次不是爲了獲取寶玉,恐怕畢生也不會踏足此處。然而,我心底的無名的熟悉感覺,卻越來越是強烈。此後的日子中——應該有幾天甚至十幾天吧,太陽總也不落,我無從判斷時光的流逝——我靠着飲馬血,吃生馬肉,勉強活了下來。等到馬血都盡的時候,我隻好背上一塊幹幹的馬肉,靠兩條腿繼續前進。剩餘的馬肉隻好放棄了,如果沒有水,帶再多的肉也不能維持生命。
路上,看到過幾具骨架,其中一具,似乎是人的,但是沒有骷髅,不能準确判斷。我苦笑一下,才要轉頭離開,突然又發現這具骸骨是如此的熟悉。是的,我以前一定看到過它的,一定在無邊的荒漠中,在烈日的照耀下,拖着疲憊的腳步,背着一塊幹馬肉,看到過它的!我向前走了兩步,想要蹲下來仔細觀察這骸骨,但突然間,熟悉感又消失了。不,我上次看到它的時候,根本沒有心情停留……
馬肉終于吃完了,我知道自己正在一步步地走向死亡。我實在疲憊極了,很想就這樣躺倒,沉沉地睡去。但是我知道,我不能,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我的夢想還沒能實現!我就這樣走着,走着,疲憊地走着,是腰下的“血劍”給了我力量,每次當我就要倒下去的時候,我就握住劍柄,一股柔和的力量就會傳入我的髒腑,給我灌輸一絲微弱的活力。
就這樣,我終于走出了大荒之漠,終于找到了绛桑……
原來荒漠之外,是這樣的一片土地。那是極大的一片青綠色的草原,草原的正中央,有一棵巨大的樹幹直插雲霄。向上望去,看不到枝葉,但就樹皮的形狀來看,那是桑樹。這一定就是南方的天柱绛桑了。
我抓了幾把草,放在嘴裏咀嚼着,苦澀的草汁,現在對于我來說,不啻瓊漿玉露。大概已經七八天沒有飲水了,我竟然還能活着,這真是一個奇迹。我立刻信心百倍,命運既然讓我這樣突破死亡的重圍,來到绛桑旁邊,就一定是有更偉大的使命要我完成——我的夢想,一定會實現的!
看着很近,但到達绛桑旁邊,我走了整整三天三夜——是的,三天三夜,夜晚終于再度降臨了。我躺在柔軟的草地上,遙望着滿天繁星,終于再次獲得了安祥的睡眠。在夢中,我回到了自己的祖國,回到了彭邑,我飽食着烹肉,啜飲着美酒……
突然,天生的敏銳直覺,使我驚醒了過來,我看到,在黑暗中,有兩點藍色的光芒,正快速向我逼近。那一定是野獸!現在野獸對我來說,就等于是美食。我揮動“血劍”,跳起來迎了上去。紅光一閃,藍光消失了。
那是一隻大如野狼的奇怪野獸,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但這無關緊要,我關心的是它的肉質是否鮮美。于是撿了一些草,生起火來。草很濕,要點着很不容易,并且冒出濃濃的煙來,我費了很大的力氣,才終于烤熟了獸肉——味道還算過得去。
終于走到绛桑下面。我圍着绛桑走了小半圈,估計這天柱粗約三到四裏,我在它的面前,就象一隻蝼蟻似的。绛桑象是一株普通桑樹的無限放大,樹皮也因此感覺非常粗糙,有很多可資攀援的褶皺。我在樹下又好好休息了一晚,養足精神,然後背上剩餘的獸肉,努力向上爬去。
天黑的時候,我就小心地用“血劍”在樹幹上挖出一個孔穴,藏身進去,蜷縮着睡上一覺。天一亮,爬出孔穴,繼續向上攀登。就這樣,整整爬了四天三夜,距離地面,大概已經近百裏了,從空中望下去,地面變成了一片深綠,其它什麽也看不清。
攜帶的獸肉已經吃完了,但我沒有喪失信心。我相信,南方的寶玉,一定就在绛桑頂端。老人們都說,天柱是通往天神宮殿的橋梁,也許我可以見到天神,可以見到天輔是什麽模樣。遠遠向故鄉所在的方向望去,天邊有一條黃色的帶子,那是大荒之野吧。向南方望去,還可以看見一座巍峨的高山——那就是世界的盡頭嗎?在它的背面,會有些什麽呢?
又往上爬了兩天,饑餓和幹渴逐漸消耗着我的體力,每天還爬不到十裏。但是終于,我看到頭頂青翠一片——那是樹冠嗎?绛桑之頂就在眼前了嗎?以後的幾天裏,我不用再挖掘藏身的樹洞了,而可以舒适地躺在碩大無朋的桑葉上。饑渴的時候,我就啃食這多汁的桑葉——味道比下面的青草好多了,我感覺自己象一隻小小的蠶。是的,我是蠶,何時才能結繭羽化,在夢想的天空自在飛翔呢?
大約又過了六七天,我到達了绛桑的頂端,我的自信徒然間崩潰了。樹頂什麽也沒有,向上望去,仍是空茫的藍色的天空,天神的居住何在?我坐下來,喘着氣,從腰間取出昨晚挖下的一塊桑葉,卻沒有吃,而是用它擦拭自己的面龐。我竭力穩定心神,整理自己的心緒:難道寶玉是在天柱之内,或者在天柱之下嗎?
向下望去,隻見雲霧蒼茫,不知道有多高。我恐怕已經沒有體力再回去下面了,而且就算下去了,又怎樣掘開這粗達數裏的绛桑呢!
就此放棄嗎?這不符合我的性格。但我從來也沒有這樣茫然無措過。四望寂寥,沒有可以商量的人,如此高處,似乎連禽鳥也不曾飛來過。我苦笑着,握住了“血劍”,仰天長歎一聲。殺死蘋妍時候的那種可笑的悲涼,再度掠上心頭。
我站起來,用雙手高高地舉起“血劍”,用盡全身的力氣,就要向腳下的樹幹上插去——這可厭的绛桑,就讓我和你同歸于盡吧。我相信“血劍”的威力,就算不能殺死這棵巨大的樹,也要讓它受到重大的損傷!
但就在這個時候,突然間,一個聲音在腦海中響起:“住手,不要傷害它。”
我高舉的雙手僵住了,向四下望去,卻看不到任何人。
“你是誰?在哪裏?”我大聲詢問着,同時做出将随時繼續我無益的破壞行動的架式。一聲長長的歎息再度在我腦海中想起,接着,一個淡淡的影子,在我眼前,逐漸清晰起來。
仿佛夢境一般的,那個影子恍如大荒之漠中浮動的煙霧,朦胧地顯示出一位長須老人的形象。這位老人的眸子是橙色的,須發卻是紫色的,身披一件我從來也沒有見過的顔色的長袍,遮住了他整個身軀。他沒有開口,但我知道,腦海中的那個聲音,正是他的思想。
“不要破壞它,它在這裏生長了數萬年,它澤庇着這一方的生靈。”腦中的聲音說道。
我連忙詢問:“你是誰?你是天神嗎?”
“不,你們所謂的天神,其實并不存在。我是仙人,下愚悟得大道,可飛升爲上人;上人修煉得法,可淨化爲仙人;仙人統和有無,可解脫爲至人。你們所謂由祖先所化生的、保佑着後世子孫的天神,其實子虛烏有,根本就不存在。”
我突然感覺四肢無力,再度頹然坐倒。這位“仙人”所言,打破了人類一貫的信仰——雖然我從來就疑惑天神是否存在,但也不禁遭受到強力的震撼。我語無倫次地提出了一些問題,仙人逐一回答,但用詞晦澀,内涵深邃,我幾乎全都無法理解。終于,我從極度的迷茫和失落中緩和了過來,記起了自己的夢想和使命,開口問道:“您可知道,這南方的極處,有一塊寶玉,具有驚人力量的寶玉,它在何處?”
仙人的影子微微晃了一下,象是在搖頭:“從未聽過此物。我該走了,你切莫再傷害绛桑。”說着,那影子逐漸模糊,逐漸淡去。
“等等,”我趕緊再次舉起“血劍”,“你有沒有本領帶我下去?否則……我反正是要死在這裏,定要殺死這棵該死的樹!”
一聲歎息再度響起,我隻覺得眼前一黑,再亮起來的時候,身邊已經沒有了碩大的桑葉和稀薄的雲彩。看看腳下,那是湛綠的草地——我下來了!我竟然就這樣倏忽間回到了地面,這是仙人的力量嗎?這力量如此的神奇而不可思議!
就在仙人離去之前,我一口氣問了最後三個問題:“遠方那座山叫什麽名字?那是南方大地的盡頭嗎?在它的背面究竟有些什麽?”仙人回答說:“那是萦,是我所居住的地方。它不是大地的盡頭,大地遠沒有盡頭。”
“帶我去!”我叫了起來,我相信,自己若能到達仙人居住的地方,或許可以學到他所擁有的本領和力量,那樣的話,我的夢想就可以實現了。
但是仙人沒有回答我,那影子終于化成了稀薄的霧氣,然後連霧氣都逐漸散盡,仿佛從來不曾存在過似的。我低下頭來,抓起一把青草在口中咀嚼着,藉以恢複體力。沒有關系,你不願意帶我去那叫萦的山上,我就自己前往,我一定會再找到仙人的。一時間,我把未曾見過的寶玉抛在了腦後,而将有所接觸的仙人當成了自己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