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隕


史載:檀王十四年秋七月,有星隕于郅郊,大火盈野,死亡枕籍。

子國郅,位于我國的南方,緊鄰大荒之野,此次天變,據說死亡人數超過三千。但其實殒于郅郊的流星,恐怕隻是從萦開始,幾乎覆蓋整個大荒之野的流星群的極小部分。當然,因爲大荒之野無人居住,所以這一情況,知者甚少,也沒有記錄在史籍上。

看到流星群的時候,燃已經艱難地飛到了我的身邊,我們兩個恐懼地緊緊抱在一起,目瞪口呆地望着無數巨大的火球,從空中呼嘯着向萦砸來。燃是個很美麗的女子,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我不能否認心中曾經出現過绮念,但在這個時候,即使将其緊緊摟抱在懷中,我卻絲毫也沒有不合乎禮法的想法。對自然、未知和死亡的恐懼,已經牢牢攫住我整個心胸了!

“大劫到了,”燃大聲在我耳邊叫着,“咱們必須立刻離開這裏!”大地搖動的巨響、山崩的轟鳴,以及流星打在山崖上所發出的駭人的聲音,幾乎使我聽不清她的話語。她沒有再說第二遍,隻是用力抱着我的兩肋,然後鼓動起了翅膀。

這個時候,我才發現,燃的翅膀張開後非常巨大,每邊都有七尺多長,差不多正好等同于她的身高。我感覺一股巨大的力量,從她雙臂間傳來,将我緩緩帶離震動不止的地面。我趕緊更爲用力地抱住她,心中恐懼更甚。

以前,我從來也沒有見過有翼的人。古老的傳說中,曾提到地之極北有一個種族,巨大如象,背生雙翅,通體墨黑——那顯然和燃不是同一族類。我想任何人小的時候,都會遠望高天翺翔的大雁,夢想自己也能夠騰空而起,在雲端飛翔的。沒想到,我真的被帶上天空了,更沒想到,會是在這樣危險的情勢下。

燃搖晃着飛了起來,并且大聲地咳嗽。到處都是熱浪,到處都是漆黑的濃煙,我們都感覺呼吸困難,口鼻如被火燙般疼痛。燃顯然不習慣帶着一個人飛行,在濃煙中艱難地穿行着,幾次傾斜,似乎要翻倒落地。我想到射雁的時候,中箭的大雁,就是這樣在空中一個側向跟頭,然後筆直地掉落到地上的。

“放開我,你逃走吧!”我向她大叫,但她卻絲毫也沒有反應,大概是沒有聽清吧。我想再叫,卻喉嚨嘶啞,無法再發聲了。一個火球從身旁掠過,我感覺半邊身子突然劇痛,同時感覺燃的身體劇烈震動了一下,然後斜斜地向山峰下滑去。

熱風從下方襲來,似乎從我的右半身直穿進去,然後從左半身釋放出來,那種五髒酸癢,仿佛即将破腔飛出體外的難受感覺,是我以前從未體會過的。我感覺頭腦有些暈眩,但接着,燃又是一側,我頭下腳上地倒了過來。艱難地睜眼望去,我們正落向一個深邃的山谷,四面崖壁飛速地閃過視線——越來越低,越來越快,我的頭漲欲裂,眼前逐漸變黑……

等我恢複神智的時候,燃已經穩住了下落之勢。無數火球在山谷外一次又一次地掠過,山谷中不時傳來巨石撞擊的聲響,但已經比外面要弱很多了。“我的翅膀受傷了,”我這才聽見燃的聲音,“隻好先在谷中降落吧……”

“這是哪裏?”我大聲問她,“怎麽才能出去?”她搖搖頭,表示自己也不清楚。也許四周的山壁不會崩塌吧,也許可以把流星擋在外面。但如果山壁崩塌的話,我們會不會被埋在裏面呢?

想到這裏,我打了一個冷戰。被巨石砸爛,或者被流星燒化,也許還好一些,如果被埋在山谷中,無法找到出去的道路,靜靜地等待死亡,将會是多麽悲慘的命運啊。我不禁想起了在大荒之野中孤獨跋涉的,那不堪回首的一幕……

地面越來越近了,我被幾叢樹枝刮破了皮膚,鮮血直流,但終于平安地落了地。燃放開我,精疲力竭地倒在了地上,我也倒在她的身邊,四肢百骸如被拆散一般,再也不想動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過了很久,我慢慢凝聚起一點氣力,才開口問道,但是,沒有得到回答。

四周很暗,山谷頂上的天空,現在完全是一片漆黑,應該已經被濃煙籠罩了吧。我強自支撐身體,慢慢爬起來,轉頭去看燃。她也正望着我,目光中充滿了恐懼、疑惑、悲傷和疲憊——我想,自己的眼神也應該是同樣的吧。

“怎麽回事?”我再次問她。“大劫……”她喘着氣,用嘶啞的聲音回答,“大劫終于到了……”

仙人們似乎向燃提到過大劫即将到來,但大劫究竟是什麽,卻誰都不肯說。他們隻提到:大劫到來,萦被摧毀,仙人們将大批死亡,所遺者不過十分之一,被迫搬遷去尋找新的居住地點。

這樣巨大的天災就是大劫嗎?人界也發生過爆裂的流星雨,史籍上記載,最恐怖的一次發生在一千兩百年前,當時無數巨大的天石隕落在華都地方,大地燃燒起來,方圓數百裏變成了一片廢墟,死亡人數超過兩萬。人們相信那是上天示警,鴻王就利用這個機會,推翻了暴君,建立起新的王朝——威王朝。

我和燃面面相觑,誰都不知道下一步該如何是好。過了很久,我才想起扳動她的肩膀,俯身查看她翅膀上的傷勢。四周越來越黑,我努力睜大眼睛,隻能模模糊糊地看到,她右側銀色的翅膀上,有一大塊暗色。是血迹?是被煙火燎傷了?我無法做出判斷。伸出手指去輕輕觸摸一下,燃立刻全身一震,縮起了翅膀。

摸摸自己身上,什麽也沒有。四處張望,我掙紮着爬起來,撿了一些斷枝枯葉,攏成一堆,然後又找了些石頭,用力地敲打起來,想要燃着一點火星。

一動起來,感覺全身上下,無處不痛,尤其是被擦傷和灼傷的傷口,我不知道是否還在流血,更是火辣辣地疼痛。尤其可怕的是,突然間我感到了寒冷,并且感到了饑餓。這些人所共有的感覺,在前一段時間似乎完全脫離了我的身體和我的意識,現在這些逐漸陌生的感覺,使我感到分外的恐懼。

忙了半天,隻擦出幾點火星,根本無法燃着枯葉,終究,那些不是火石。我想起了古老的傳說,轉而用一枚細枝,在一片較粗的枯幹上用力摩擦起來。擦了一會兒,我擡起頭仔細想想,把幾片枯葉撚碎,填到枯幹被磨出的缺口中,然後再磨。

隻要努力,就沒有什麽事情是幹不成的,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終于有冉冉的幾縷輕煙冒起,又過了很久,我才終于點燃起一片篝火。在我勞作的時候,燃一直在邊上無言地望着我,她的眼中,滿是疑惑。

點着了篝火,我拉了燃一把,讓她靠近來,因爲我看她抱着雙臂,似乎也正寒冷地不住瑟縮、顫抖。我們把雙手靠近通紅的火焰,相對笑了起來。我才發現,這時候燃的笑容,是那樣的美麗。

我們低頭查看自己身上的傷勢。還好,我的傷并不重,而且傷口也基本都已經凝結了,不再流血。我再望向燃,就看她慢慢打開右翼,右翼上黑了一大片,明顯是很嚴重的燒傷。

“我們必須找找看,要能找到一點水,就可以清洗一下傷口,否則容易潰爛的。”我向她說道。她疑惑地望着我的眼睛,張開嘴,發出了一連串奇怪的聲音。“什麽?”我不明白。

燃的眼神,從疑惑逐漸轉變爲恐懼。她不停地發出那些幾乎沒有多少高低變化的奇怪聲音。我擡頭望望漆黑的天空,又望望她的眼睛,突然間,什麽都明白了。

萦,已經毀滅了,不再存在了。這裏應該還是萦的範圍,我們在這裏應該不會感覺到疼痛,不會感覺到寒冷,不會感覺到饑餓,甚至心境也從未有過的平和,不去想過去,不去想未來,不悲傷,不歡喜。最重要的,我們應該可以自由地交談,雖然雙方此前對于對方的種族,聽都沒有聽說過。但是現在,萦不存在了,仙人的法術已經消散了,我們又回複爲普通的“下愚”,能夠感受疼痛、寒冷、饑餓、恐懼等諸般苦處,并且——語言不通……

我愣愣地望着燃,她似乎也逐漸了解到了我的所想,慢慢合上了嘴,不再那樣焦急地說着我所聽不懂的語言。終于,她撲過來,伏在我的懷中,放聲痛哭了起來。

我也想哭,但是燃的痛苦,反而使我心志堅強起來。我緊緊地抱着她,強自把眼淚抑止在眼眶中,不讓它流下來。四周突然變得非常寂靜,隻有燃的哭聲,在山谷中引起重重的回響。這個時候,真的就象置身在噩夢中一樣,并且不知道這噩夢是否會醒來,和将在何時醒來……

天空就這樣一直漆黑着,和過去的那些日子正好相反,現在是隻有黑夜而沒有白晝。在恐懼未來的時候,我曾經不止一次想過,如果大荒之野的遭遇重現,還不如去死好了——雖然誰都不知道死後究竟如何,有人說是永恒的湮滅,有人說靈魂會在世上飄蕩無依,有人說會輪回轉世,有人說将被拘入地獄……但是,在真的身處死亡的邊緣的時候,心中卻隻有一個念頭: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

燃大概也是這樣想的,雖然現在我們隻能靠手勢和眼神來猜測領會對方的意思。我們互相扶持着站起來,我準備了好幾支火把,點燃了其中的一支,準備開始無目的的探索。

左右四五丈外都是懸崖,前後卻黝黑深邃,不知道通往何處。我們互相望望,誰都拿不定主意該往哪個方向去才好——不過也許,是誰都不敢拿主意。萬一錯了呢?

猶豫了好一會兒,作爲男人的我,終于決定擔負起這個重大責任來。我拉着燃,向正對着我的前方走去。那裏樹枝相對茂盛,也許方向是正南或偏南吧。從萦往南,或許可以到達燃的故鄉,雖然我不知道距離有多麽遙遠,而如果往北,即使我們可以走出山谷,也将踏入我再也不想涉足的大荒之野……

我們走了很久,大概有一到兩個時辰吧,仍舊沒有找到出路——山谷實在是太狹長了。但是上天似乎不願意讓我們就這樣絕望地死去,它似乎還要愚弄我們,硬塞給我們一些渺茫的希望:我們偶然發現一隻被烤焦了的大雁,暫時打退了饑餓的進攻。

然而随即,渴意更加強烈地襲來。我不敢張開嘴,怕嘴裏僅存的一點濕潤也蒸發掉。望望燃,她也一樣。火把已經隻剩下一支了,可四周還是無盡的黑暗,黑暗得使人窒息……

但是終于,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景緻。先是有一種奇怪的聲音出現在耳際,我一開始還以爲是自己耳鳴,向前走了十幾步,聲音越來越響。我和燃交換了一個眼神,我們一起用盡殘存的力氣向聲音的來源處奔去——一條大河橫亘在我們面前。

河水在平緩地流動着,發出令人心神俱醉的聲音,遠遠望去,無盡的波光一直延展到地平線上,如果不是它在有規律地流動着,我會以爲那是海。可是等等,波光?我擡頭向天空望去,深藍色的天空中,有幾點星辰在不斷閃爍。我們終于走出來了,終于走出萦的山谷了!天上沒有濃煙,甚至也沒有烏雲,我們走回現實世界中來了!

我高舉着火把,瘋了一樣向河邊跑去,有一刹那,甚至忘記了燃就跟在我的身後。跑到水邊,我把火把插在河灘上,用雙手舀起了一捧水,清澈透明的河水,散發着無比清涼的氣息。才低頭想要飲用,突然,我的雙手被燃打散,晶瑩的水珠滾了一地。

我有些憤怒地轉頭望去,就看到燃神色焦急地拼命搖頭,指指水,又掐一掐自己的喉嚨,象是想對我說明這水不能飲用。如此清澈的河水爲什麽不能飲用呢?我疑惑地望着她,她的嘴唇非常幹燥,裂開了幾個口子,可是她絕不肯低頭去喝河水。

燃指指遠方,又指指自己,象在說:“我是從河的對岸來到萦的。”然後不住指向河水,搖頭,擺手,堅持不能飲用。我一下子癱軟在了地上,我已經快渴死了,面前就是無盡的清涼的水,可是卻不能飲用。

如果當時就可以預見以後的事情,也許我會立刻俯身下去,直接張開嘴,大口大口地喝水的吧……但,我當時并沒有那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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