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外頭透進來的光線正慢慢變暗。
哀萃芳看着畫在周圍的那些符号,怔了好一會,忽地問道:“這些全是你畫上去的?”
唐小峰笑道:“這裏隻有你和我兩個人,不是我畫的,那就肯定是你畫的,你有沒有畫它們?”
哀萃芳蓦地轉頭,向他看來:“你會仙篆?”
唐小峰微微一笑:“你可不要忘了,在東海将《陰符經》交給你們前,它一直在我手中。”
哀萃芳心中一震……就算是她,也無法将《陰符經》裏的演道章讀懂,這人竟有如此才華?
唐小峰自然不會告訴她,真正看懂演道章和星圖的并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他隻是看着哀萃芳,笑道:“你要不要學,我教你。”
哀萃芳冷冷地道:“誰也不會把這種不傳之秘随随便便教給别人。”
唐小峰定睛看她,道:“但我卻不想把它帶進棺材裏,而且……你不是别人。”
哀萃芳芳心又是一顫,唐小峰卻已低下頭去,在地上畫着:“其實很簡單的,與演道章對應的,乃是天上的星圖。天有五賊,見之者昌,這天之五賊,既不是金木水火土,也不是喜怒哀樂傷,而是命、物、時、功、神……”
哀萃芳沒有去看地上的仙篆,卻是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心裏下意識地想着:“我本以爲那演道章,除了大姊之外,天底下再無其他人能夠讀懂,卻想不到他的才氣竟是不輸于大姊,便連他在路上作出來的詩句,有許多亦是足可傳世的佳作,連我也無法作出,我實是小窺了他。”
少年不停地解說着,哀萃芳何等人物,自然知道他對演道章的解讀每一句都是真的,像這樣的秘密,他竟然會毫不猶豫地說給自己聽,縱然能把内心深處的感動強行壓下,但這種心頭上的顫動,卻又如何能夠停止?
她咬了咬牙,身子一鑽,竟扔下依舊在那解說仙篆的少年,鑽了出去。
唐小峰故作愕然,眼眸卻閃過一絲得意的微笑,将地上的仙篆抹去,也跟着鑽了出去。
天色已是昏昏暗暗,哀萃芳立在那裏,看着遠處的河水,沉默不語。
唐小峰來到她身後,溫柔地問:“你在想些什麽?”
哀萃芳冷冷地道:“不關你的事。”
唐小峰歎氣:“爲什麽總是這句?”
哀萃芳冷笑道:“難道有錯麽?”
“但你卻可以将心事告訴我,”唐小峰看着她,緩緩道,“因爲你說過,你把我帶在身邊,就是爲了殺死我,既然我總是會死在你的手中,那你爲什麽不可以将你的心事說給我聽?我知道你是有很多心事的,有些事情,一直埋在心裏是很難受的,你可以告訴我,然後再殺了我,這樣子,我可以多了解你一些,你也不用擔心我會把你的心事說出去。”
哀萃芳素口微啓,卻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什麽也沒有說。
月牙雖已移上中天,夜色卻極是昏暗,周圍一片幽綽……
哀萃芳帶着唐小峰不斷地往西南方向飛,同時離無定河越來越遠。
唐小峰知道她是要将那些黃衫人誘離無定河。
桑耶寺的那些喇嘛也一直在追着他們,這兩批人裏,顯然都有一些奇人異士,好幾次都差點截上他們。
不知不覺間,他們又從無定河飛回了洛水。
他們登上一座酒樓,臨窗而坐,哀萃芳面對窗子,唐小峰坐她右側,兩人點了一些酒菜。
唐小峰疑惑地問:“你不怕被他們追上來?”他們并沒有将那些黃衫人甩開,反而被他們追得越來越近。
而桑耶寺六大護法和那些喇嘛,卻像忽然間消失了一般,誰也不知道去了哪裏。
酒樓裏,一些酒客談論着徐承志義軍大破酉水陣,渡過洛水,逼近洛陽的事。
唐小峰知道,徐承志能夠大破酉水陣,必是顔紫绡已從東海歸來,同時帶來了通讀《陰符經》裏演法章、演術章的亭亭。
但是這些人并沒有提到什麽黑齒國少女,反而不時提到他的名字,竟是将大破酉水陣的事算在了他的頭上,令他頗爲不解。
雖然無火陣和巴刀陣是他破的,但這酉水陣卻明明跟他一點關系也沒有,不知道這些謠言是怎麽傳出來的。
臨窗望去,洛水河邊,停着許多花船,一群青樓女子歡歌笑語,彈奏着各種曲樂。
唐小峰長歎一聲,道:“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菊花花。”
哀萃芳将這兩句細細玩味一番,向他看來:“菊花花卻是什麽花,又或是有什麽典故?”
唐小峰幹咳一聲……夜路走太多,終于撞到鬼了。
《菊花花》是到了晚唐才開始出現的曲牌名和詞牌名,宋朝之後的人一聽就懂,至于現在,哀萃芳卻顯然是不知道,所以才問它有什麽典故。
他撓了撓頭,嘿笑道:“這個……是嶺南青樓女子經常唱的一種曲兒。”
哀萃芳皺眉:“爲什麽叫菊花花?”
唐小峰咳了一聲:“菊花、菊花……在嶺南,有些嫖客就喜歡弄那種花式,所以……”他往哀萃芳香臀瞄了一眼。
哀萃芳本在疑惑,突然反應過來,俏臉一紅,緊接着又煞白起來:“肮髒。”
喂喂,是你自己要問的……雖然我也是在亂扯。
哀萃芳冷笑道:“你在嶺南經常逛青樓麽?”
“冤枉,”唐小峰趕緊辯解,“我隻是小時候聽隔壁鄰居提到過,我家家教很嚴……咳,再說我十一歲的時候就離開嶺南,在東海呆了好幾年,哪有什麽機會在嶺南逛青樓?在别的地方也沒逛過。”
其實還是逛過一次的,那唯一的一次,居然還撞上了尊聖門的聖主。
哀萃芳面容緩和了一些:“你沒必要向我解釋。”
看你的表情,我覺得我很有必要
幾名花枝招展的青樓女子離開花船,撐着陽傘,笑嘻嘻地漫步行來,她們衣裳暴露,**半掩,行止間,連大腿都露了出來。
這裏本是一個小城,花船也隻是路過此間,許多百姓看熱鬧般指指點點,人也越聚越多,這些青樓女子掩着嘴兒笑個不停,其中一個更是“很不小心”地滑落抹胸,飽滿而滑嫩的**都露了出來。
大街上,賣菜的老人睜大眼睛,幾名無賴開始起哄,一名男子看得眼睛發直,旁邊卻有一個女人恨恨地要去扭他耳朵,一名老者坐在路旁抽着旱煙,直歎世風日下,兩名擡轎的轎夫被堵在路上,轎上的富商急得冒汗。
唐小峰搖頭失笑,中國人果然就是喜歡圍觀,從古到今都是一樣。
就在這時,數十名黃衫人不知從何處冒出,不知不覺就包圍了整個酒樓,圍觀群衆雖多,卻被撞得東倒西歪,還沒出口抱怨,就被這些人的兇神惡煞吓着,一個個不敢吭聲。
一名青年帶着幾名黃衫人上了酒樓,黃衫人一上來就開始趕其他酒客,那些酒客不願多事,紛紛離開。
“萃芳小姐,好久不見。”那名青年手拎折扇,在哀萃芳左側含笑鞠躬,就在唐小峰對面那空着的凳子上坐了下來。
哀萃芳臉色微變,冷冷地看着那名青年。
唐小峰見這青年衣着打扮既不像是中原人士,也不像是塞北之人,竟是看不出從哪裏來。
那青年卻也淡淡地看了唐小峰一眼,倨傲地道:“本人樓蘭國王子奚度遠,閣下如何稱呼?”
樓蘭?那個曾經存在過中國曆史上,漢朝時便已消失,傳說整個國家都已被沙漠淹沒的樓蘭?唐小峰大感意外。
“我姓唐,唐小峰,”唐小峰笑道,“樓蘭?我還以爲這個國家早就已經沒了。”
奚度遠淡淡地道,“樓蘭不曾消失,隻不過是不欲與這世上的凡夫俗子共處一界,搬到它處罷了。”
唐小峰心想,什麽叫“不欲共處一界”?難道你們還能搬出人間,搬到天上去不成?
哀萃芳卻是冷笑:“何必說得如此好聽?當年樓蘭也不過是被沙漠吞噬,不得不舉國逃亡,誤打誤撞進入非人間罷了。”
“好個舉國逃亡,”奚度遠大笑道,“卻不知身爲蜃國公主的萃芳小姐,現在卻又要帶着國民逃到哪去?”
哀萃芳俏臉溢着一絲嘲弄之色:“殿下說笑了,我們又能逃到哪去?隻不過是非人間即将毀滅,幸有大周則天女皇願意收留,我才讓族人來到中原,以免将來舉族赴難罷了。”
奚度遠冷笑道:“萃芳小姐這話,實難令人相信。”
哀萃芳面無表情:“信不信由你。”
奚度遠放下臉來:“若真是如此,爾等何必将神州攪得一塌糊塗,甚至暗助龍族破解神州結界?”
唐小峰心中一凜。哀萃芳卻淡淡地道:“若非如此,你以爲又是怎樣?”
奚度遠死死地盯着她:“桃花源……到底在哪裏?”
哀萃芳失笑道:“你竟然真的會相信那個傳說?難怪你要帶着這麽多人從樓蘭追到這裏。”
奚度遠冷冷地道:“萃芳小姐若是不肯說,我也隻有不客氣了。”
哀萃芳淡淡地道:“你要如何不客氣法?”
奚度遠折扇一甩,道:“大哥可是要讓我将萃芳小姐帶回樓蘭的,早在上千年前,蜃國與樓蘭同是沙漠之民,世代聯姻,萃芳小姐可是我大哥未來的妃子,萃芳小姐是要自己回去,還是要我們将你擒回去?”
哀萃芳清清冷冷地起身,移至唐小峰身邊,道:“你不妨回去告訴你大哥,就說我蜃族不願再寄人籬下,故此才離開樓蘭,我哀萃芳也有了自己喜歡的人,婚約就此作罷,讓他娶别人去吧。”話一說完,抓了唐小峰,直接穿窗而出。
奚度遠怒喝道:“動手。”
外頭,數十名黃衫人急騰而起,布成天羅地網之勢,将哀萃芳和唐小峰圍圍困住。
哀萃芳卻也嬌叱一聲:“動手。”
刹那間,寒光閃動,血光四濺。
賣菜的老人擲出法寶,起哄的無賴斬出神兵,眼睛發直的男子與扭他耳朵的女人擊出暗器,抽旱煙的老人、擡轎的轎夫等圍觀之人亦齊齊出手。
這些黃衫人紛紛墜下,慘死當場。
奚度遠臉色一變,帶着身後幾人穿窗而出,手化巨掌抓向哀萃芳。
哀萃芳卻已帶着唐小峰落至一處屋檐,回身刺出爻辭槍,刹那間接下這位樓蘭國王子的巨掌。
隻聽轟的一聲,奚度遠滞住,哀萃芳倒飛。
奚度遠身後那幾個黃衫人功法遠勝于守在街上的其他人,騰起身形,撲向哀萃芳。
惹起衆人圍觀的幾位青樓女子卻也擲出手中遮陽傘,華美的陽傘飛至空中,射出光束,将這最後幾名黃衫人全都照住。
這幾人各自發出慘叫,化作飛灰,灑了下去。
奚度遠臉色大變,祭出一樣法寶,卻是一柄神錘,挾着風雷擊向哀萃芳,意欲将她一舉擒下。
哀萃芳冷笑一聲,雲袖輕拂,擋住神錘,正欲反擊,身後卻傳來唐小峰的驚呼:“小心。”
她快速回頭,暗處卻有一支飛刀化作寒光飛來,直奪她的後心。
這一刀角度刁鑽詭異,竟是令她無法防備。
血光一閃。
唐小峰慘哼一聲,倒了下去……他竟以自己的身體替哀萃芳擋下了這一刀。
哀萃芳心中立時一亂。
奚度遠欲趁機擒她,卻被陽傘裏射出來的那幾道光束照定,他心知這些光束中帶着洪炎之氣,額生冷汗,竟不敢動。
那幾名青樓女子各自操控陽傘,制住奚度遠,其他人則紛紛散開,想找出暗中偷襲之人,卻怎麽也無法找到。
哀萃芳回身摟住替她擋刀的少年,失聲道:“你怎麽樣?”
唐小峰胸口中刀,滿身是血。
哀萃芳心頭大亂,趕緊給他喂了一顆丹藥,拔出飛刀,替他止血。
抱起唐小峰,她頭也不回,冷然道:“殿下請回,告訴令兄,他若再爲難我族……下次就沒有這麽客氣。”
嬌軀一縱,卻是往河上花船飛去。
那幾名青樓女子收起陽傘,奚度遠籲出一口氣,不敢多待,疾逃而去。
“圍觀群衆”開始打掃屍體,竟将滿街血迹打掃得幹幹淨淨,然後便像互不認識一般,各自散去。
等所有人都離開後,一處牆角開出蓮花,蓮花上蜷着一個可愛的小姑娘。
小姑娘嘻嘻一笑,身子一竄,消失不見……
花船沿江而下。
一間華美的房間裏,唐小峰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哀萃芳靜靜地坐在床沿,看着他熟睡的臉。
她的表情是如此的溫柔,一點也不像平日裏的她。
旁邊光影一閃,一個戴着黑紗的少女現出身來。
黑紗少女低聲道:“萃芳姊”
哀萃芳用手輕柔地撫過床上少年的臉,替他蓋好被子,然後才起身,與黑紗少女一同往屋外走去。
這黑紗少女,自然便是天魔宗的公主。
天魔宗公主道:“黎叔他們已經被沉魚帶人救出,過了夏州,微微假傳聖旨,派出官兵保護他們,已經往長安去了。”
哀萃芳點了點頭。
天魔宗公主又道:“但微微卻有個條件。”
哀萃芳道:“什麽條件?”
天魔宗公主淡淡地道:“她要唐小峰……死的活的都可以。”
哀萃芳蹙了蹙眉。
天魔宗公主回頭看她一眼:“萃芳姊豈非原本就是要殺他?”
哀萃芳道:“但他救了我……”
天魔宗公主輕歎一聲,道:“萃芳姊……你莫要被他騙了。”
哀萃芳怔了一怔:“你說什麽?”
天魔宗公主道:“萃芳姊當局者迷,小妹當時躲在暗處,卻看得清楚,那一刀飛出來前,他的身體已經動了……他早知道那一刀會出現。”
哀萃芳愕了一愕,立在那裏:“你的意思是……”
天魔宗公主輕聲道:“在暗處偷襲萃芳姊的人是白話,那一刀,取的就是剛好能夠被他擋住的位置,萃芳姊請想,他體内劍氣全失,已成廢人,爲何卻能比萃芳姊更早發現那一刀?皆因那一刀原本就是他跟白話兩人約定好的。”
哀萃芳臉色一變。
天魔宗公主繼續道:“小妹更已查明,在無定河上,白話便與他悄悄見了一面,将磨蓮是被萃芳姐所殺之事洩露出去的亦是白話,若非如此,那六大護法怎能無巧不巧地找到無定河去?”
哀萃芳沉默許久,冷冷一笑:“你是說……他一直都在騙我?”
天魔宗公主低聲道:“花言巧語,口蜜腹劍,萃芳姊本是蜃國公主,自不明白這些男人誘惑女子的手段,小妹卻一向來往于煙花柳巷之地,他對萃芳姊是真心還是假意,小妹一看便知。他是萃芳姊的煞星,萃芳姊一遇到他便難免心亂,故能爲他所趁,萃芳姊若是不信小妹所說,隻要将這幾**與他相處時的情形多番回想,必能找出破綻。”
哀萃芳立在那裏,嬌軀輕輕地顫動着,連呼吸都仿佛一下子急促起來。
天魔宗公主道:“萃芳姊……”
哀萃芳苦苦一笑:“他确實是在騙我……我卻直到現在才明白過來。”
天魔宗公主歎道:“小妹自然也希望萃芳姊能夠找到幸福,但這世上的男子,沒有幾人可以信得,小妹不想萃芳姊爲他所騙。萃芳姊若仍有懷疑,沉魚便在路上,她有讀心之術,自可看穿他心中所想。”
哀萃芳道:“不用了。”
天魔宗公主沒再說話。
哀萃芳轉過身去,冰冷冷地道:“告訴微微,明日我就将他的屍體給她。”
天魔宗公主飄然而去。
哀萃芳緩緩走着,眼神漸漸變得灰暗與冷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