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雲下




商紫雅将轉心燈和一卷道書放在黑蛇的面前。

黑蛇一聲不吭。

“轉心燈雖然是妖界至寶,有助于修行的速成,卻不可過于依賴,以免戾氣難洩,心魔入體,”商紫雅低聲說着,視線卻不自覺地轉向天空,“這卷書是上古之神伏羲帝所傳,你隻要潛心鑽研,在道法上終會有成。”

赤尋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别說得像是你再也回不來似的。這樣想的話,那還不如不要去。”

“我隻是去見見他而已,”紫雅輕輕地搖了搖頭,“我還是不相信他會做出那樣的事。”

沉默許久,赤尋淡淡地說道:“早點回來。”

“嗯。”商紫雅踏霧而去。

***

那天的霧氣始終是迷蒙的,像是再也不會散開。

赤尋守在山頭,一直看着天空,卻什麽也未能等到。時間的流動從未曾如此地緩慢,慢得連偶被微風吹動的樹葉都呆滞起來。

直到金烏在霧氣間隐約地落下,而東方的天空開始卷起烏雲,那陣烏雲仿佛給天地帶來了蕭瑟的殺氣,使得放眼望去,皆成了穿不透的暗。這份暗隻維持了一刻,然後整個東方上空的雲朵都如同被點燃般耀起紅光。

那是能穿天透地的紅,一如血染了整個夜色。恍惚間,有着連天的鼓聲嗵嗵地在赤尋的耳邊敲響。

他再也無法等下去。

轉心燈随着心意縮小如豆,被他含入口中。洶湧的妖氣與這些日子的修行相合,瞬間沖破了禁制,使他暫時恢複了龍身。龍鱗與雙足還未能重生,一些龍族天賦的神通卻已能使用,他将身子一抖,快速地躍上天空,向那火焰般通紅的雲天飛去。

那裏是雷部的所在。

一路之上,飛鳥驚逸,百獸徘徊。狂風時勁時歇,難以測度,一些地位低下的當值散神因爲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隻能惶惶不安地看着東方,沒有誰有心情去關注一隻急切飛掠的低等蛟龍。

直飛到雷庭的入口,竟未見有值勤的天兵。赤尋本就是雷部行雲,憑着對雷庭的熟悉悄悄地潛入其中。此時的雷庭,放眼竟是殘骸一片,到處都是火海,所能經過的路上玉碎瓦缺,縱連用來威懾人心的猙獰獸像都不知被誰劈作了兩截。一直來到知霆大殿,卻見大殿的頂蓋已被掀開,無數天兵天将簇擁着将殿心層層圍住。赤尋小心翼翼地藏在一片積雲之間,悄然看着。

此時,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俏立在殿心處的绛衣女子身上,她持劍不語,面容平靜,周圍閃耀的火光映紅了她的臉,她卻像是萬載寒冰般傳遞着某種淡淡的、不爲所動的冷。這種冷像是無形的屏障,使得那些仙神沒有一個敢貿然上前,一些在此前的亂戰中受傷的天兵和天将,被棄在角落無人關注地呻吟着。

沉重的壓抑感,緊緊箍住了在場的所有人。

一名天将終于忍受不住,驟喝一聲,大步掠前,手中神鞭化作巨石,向女子壓去。

劍光一閃,石碎鞭斷。那名天将被劍光點到,立時抛跌而去。

靜,深沉而可怕的靜。

女子仍然靜靜地立在那裏,仿佛從未動過。

赤尋的心中充滿了焦慮和不安,他不明白商紫雅爲什麽仍然留在這裏,如果她想離開,這裏根本沒有人攔得住她,她爲什麽不走?不管她再怎麽厲害,終究是不可能和整個天庭相抗的。

她在等什麽?

氈旗舞動,陣喝如雷。緊簇的戰陣打開缺口,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排衆而出,身披黑袍,騎黑麒麟,額中神目張開,射出丈二白光。雷部天君從斜上方俯視着商紫雅,手中定劫鞭金光耀目,身周憑空生出陰陽聚合之氣。

商紫雅輕歎:“太師别來無恙!”

“商紫雅,”雷部天君凜然道,“你生于混元之初,又是女娲門下,雖然不歸紫府,不赴瑤池,亦該知周天有序、順逆由天之理。七百年前你妄行涉入三教之争,昊天上帝看在女娲娘娘份上不曾罪你,如今卻再次幹預天命,擅闖雷部。你可知罪?”

商紫雅淡淡地道:“盤古天地初開之時,娘娘星辰分列之際,這周天何時有過秩序,順逆幾時歸仙神掌握?我隻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天帝也管不到我。”

雷部天君冷笑:“你充其量也不過是顆小小石頭,既不肯束手就擒,我便将你拿下,再交給玉帝定罪便是。”

商紫雅将劍尖輕輕地向他指去:“如果要這麽說的話,你亦隻不過是個封神之劫中,在玉虛門人圍攻下慘死于絕龍嶺、生魂被迫接受玉虛教主元始天尊封神的截教敗将而已,有何本事拿我?”

雷部天君大怒,手中定劫鞭高舉,喚出排山倒海般的黑色旋風,直卷向商紫雅。商紫雅在狂風中舞起劍影,輕巧,飄忽,宛如暴風雨中的一株幽蘭般孤獨寂寥,卻怎麽也不願輕易地被抹去。強烈的勁氣卷起巨石,挾着烈火,在她的周遭掀起沖天怒潮,不時地傳來能使心神震烈的呼嘯聲。

衆神驚惶後退,赤尋緊張地看着戰局。雷部天君與商紫雅皆已被黑風淹去,隻能看到那仿佛能吞去天地間所有色彩的極暗間,偶爾地閃現出一道劍光,并引發一連串的噼叭碎裂聲,黑風卷起的雲團一陣陣地壓縮,越壓越小,帶着縱是泰山亦能擰斷的力道,仿佛已将天地間所有的死氣吸入其中。

驟然間,風團暴散,驚天動地。本就殘破的知霆大殿四壁紛墜,隻餘下一片空地浮在空中,商紫雅立在那兒,淩風不動,淡然自若地看着斜上方的雷部天君。

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仍然坐在黑麒麟上,手中定劫鞭卻已斷成兩截,黑臉轉化成夾雜着慘白與赤紅的紫金色。

商紫雅淡淡道:“七百多年未見,太師的本事似乎不進反退了。”

這話聽在雷部天君耳中,隻覺得份外刺耳。道家講究的是練神返虛、白日飛升,若以劫後生魂封神,縱然是神職再高,終究是失卻肉體,道法上無法再做進一步的修行。

衆目睽睽之下,雷部天君既慚且怒,明知不敵,卻實在是放不下面子,手持斷鞭硬要再戰,但也知不過是自取其辱。就在這時,一陣風雷之聲锵锵傳來,閃電與細雨憑空自起。

“天尊暫請退下!”一個身影出現在他的面前。

***



那人的模樣幾同于妖魔,背上雙翅展開,手中金棍倒提,金目在藍靛的臉上炯炯如電,赤發在火光中鮮豔如血。左翅爲風,右翅爲雷,風雷相互擊博,無形間罩上了一層奇異的虹光。

商紫雅靜靜地看着他,不言不語,連雙眸亦變得迷蒙難測。那人停在空中,風雷雙翅緩緩地拍動,雄偉的身體卻有如石化,他雖然亦看着绛衣女子,目光卻又并未與她交集,仿佛隻是在看着某種虛無飄缈的影。

“你,終于來了。”商紫雅輕輕地發出一聲歎息,聽在耳中,是無法言喻的空虛與寂寞,一時間,縱連那些與她對陣的仙神也在心中生出了莫名的怆涼。

那人卻隻是漠然地看着她,仿佛對那幽然的歎息毫無所感,過了一會兒,才注視着商紫雅,口中冷冷地說道:“妖女!”

女子的俏臉一片蒼白。

“妖女,”那人将震天棍向她指去,“上觸天律,其罪不赦。你若立時放下兵刃,認罪離去,還可饒你不死。”

商紫雅靜靜地注視着他,并未答話。雷部天君卻在那人身後淡淡地道:“她擅闖雷庭,連傷了多位神将,又豈是認罪便可輕易讓其離去的?雷道兄莫不是想徇私枉法吧?”

雷震子皺眉不語。

商紫雅用左手輕拔着披在肩前的一縷秀發,目光似訴似怨地看着雷震子:“是啊,我的罪可不是輕易就能免去的……你待怎麽辦呢?”

雷震子沉吟着。隻有他自己,明白自己在想些什麽。

不知不覺間,竟已過去了七百年。在封神之劫後,他以肉身成聖,那時的他銳氣未歇,總以爲上了天庭後,能爲地上的凡人做些什麽,然而,天上的一切,竟是如此地讓人失望。天界衆神,都隻知道虛擲那無窮無盡的歲月,當年與自己一同入聖的幾人,也已各自散去。韋護不願待在天庭,進了西方佛門;哪叱本就是靈珠子轉世,其父又執掌天界兵馬,這些年性子也收斂了許多,被封了個“三壇海會大神”,偶有胡鬧,也隻當成孩子心性;楊戬自劈山救母後,便離開天庭,隻在下界受人間香火,他本就是玉帝外甥,神通又遠在其他仙神之上,玉帝雖然惱他,終是無法做出舉天庭之兵對付自己外甥的事,隻好封他個“清源道妙真君”,聽之任之。

隻有他,玉帝根本就不信任凡人出身的他,隻是讓他在雷部挂了個可有可無的閑職。雷部的天将中有不少都曾在封神之劫時死在他的棍下,積怨之下,無不處心積慮地尋找着他的過錯,這七百多年,在他看來,竟過得比封神之劫時那血雨腥風的日子還要艱難。

隻是,爲什麽,在這樣的時候,她卻出現在了這裏?

夜色越凝越重,連四周晃動的火光也被壓抑得昏暗了起來。雷震子金棍一揮,轟然間劃出一道霹靂:“莫要逼我!”

商紫雅卻反露出淡淡的笑容,幽幽地說道:“可是,你應該知道……我也是很任性的……”

靜!

知霆大殿上無由地生出徹骨寒風,蕭蕭瑟瑟,所有人都在看着雷震子,連周圍的光和影都停止了晃動。雷部天君的目光更是閃爍不定,暗藏着淡淡的譏嘲。

“既然如此,”雷震子沉聲一喝,“受死吧。”

震天棍虛虛一擊,竄出撕天裂地的電光,電光騰上天空,再直沖而下,連劃過的空氣都被灼出刺鼻的焦味。商紫雅卻不避不閃,隻是一動不動地看着雷震子,仿佛想看穿什麽……

電光瞬間刺穿她的胸口,激出豔紅的血花。

藏在暗處的赤尋隻覺得腦中轟然一響,所有的意識都變成了空白,他呆呆地看着商紫雅,整個人就像是被黑色的渦流扯了進去,空虛、難受,卻又被某種暗紅的色彩切割着,所有能感受到的,都隻剩下那血淋淋的痛。

商紫雅卻仍隻是平靜地看着雷震子,平靜得一如在河邊偶拾了飄落的花。

“這樣啊……”她輕輕地說着,緩緩地倒下,語氣間竟有着隐藏不住的欣然與喜悅。

她臨死前的目光,終于與他交集在了一起。

雷震子的眼中卻唯有痛苦。她爲什麽不躲開?這種程度的攻擊,他知道她是能輕易避開的,這樣的結果,并不是他想看到的……然而,卻真的是無法預測麽?自己明明應該是那樣地了解她……

七百多年的時光,真的能夠改變如此多的事物麽?

芸芸天道,不死玄機,真的能夠讓所有的感覺都變成麻木與空洞?

雷震子的心中隐隐作痛。

雷部天君在他的身後生硬地笑道:“雷道兄果然本領不凡,竟隻用了一招便讓這妖女伏法。來人,速速将此女之魂縛出,拘往九幽,以召天命。”

奎木狼将手一抖,勾魂鎖破雲而出,在商紫雅的咽喉處虛虛一夾,立時扯出一條淡淡的影。勾魂鎖帶着幾乎要散去的生魂緩緩縮回,隻留下身穿绛衣的女子屍體孤獨地倒在殿上……

雷震子握着震天棍的手輕輕地顫動着,雷部天君的冷笑越發地刺耳。

就在這時,一條蛟龍從暗處竄出,咬斷了勾魂鎖……

***

赤尋緊咬着斷去的勾魂鎖,身子一卷,卷住了商紫雅的屍體,快速地向下界逃去。他也無法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麽,以他的能力,根本就不可能從如此多的天将合圍中逃脫,更不要說還有個修爲在雷部天君之上的雷震子。

這一刻,他的腦中隻剩下了一團死灰。

縱然是死,也要爲商紫雅做些什麽,這是此時他心中唯一的念頭。就算所有的努力不過是可笑的泡影,就算所有的掙紮亦隻是徒然的鬧劇,卻又有什麽關系?母親死了,連這天地間唯一還關心着自己的女子也死了,就算九幽再怎麽至寒至暗,又怎磨滅得了他此時的痛與恨?

或許,他現在所做的,不過是想陪着她一同死去。

在他的上方,雷震子面無表情地看着逃竄的蛟龍,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衆神要向蛟龍追去,他卻淡淡地喝道:“住手!”

衆神愕然止步。九天應元雷聲普化天尊皺眉道:“雷道兄……”

話剛出口,卻聽雷震子冷冷一笑:“他跑不了!”

金棍一旋,狂風大作,驚雷亂起,無數霹靂于虛無間生出,交錯而下。這驚天動地般的異象,使得那些天兵神将亦忍不住膽顫心驚,連雷部天君的臉色也不由得微變,縱然他早知雷震子的神通在自己之上,卻仍是未曾想到竟已到了如此駭人的地步。

身處雷電中心的蛟龍,更是無法擺脫内心的震撼。雷震子毀滅巴郡時的那一幕,早已在他的内心留下了不可磨滅的恐懼,而此刻的威力,更是遠勝當時。天地仿佛回到了初開時的混沌,閃電劃過之處,連虛空都産生了裂痕,狂風由空間裂痕中噴出,在他身邊卷扯出無數的旋渦,僅僅是靠近這些渦流,便已感受到了刀割般的痛。

蛟龍在死亡間穿插,與此同時,他的體内傳來了一陣陣壓榨般的痛苦,變回龍身的時間太長了,太素混元敕的力量已開始反噬。

不知爲何,風雷雖然威力極大,卻始終沒有威脅到他,然而,身體虛弱得連在空中飛行的力氣也難保持。巨痛突然間傳來,他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商紫雅的屍體與夾着她魂魄的勾魂鎖立時脫出,分成兩個方向抛開。

他大吃一驚,用盡所有力道追上商紫雅的屍體,再次将其卷住,還想再尋找她的魂魄,身體卻因失去控制而重新化成了黑蛇,隻能緊緊地咬住商紫雅的衣袖,與她一同墜了下去。

知霆大殿之上,雷震子金棍一收,風雷立止。

仿佛是所有的烏雲都在适才的異象中碎去,夜色變得輕柔而美麗,月光由廣寒深處灑下,将天地披上了似實又虛的銀色薄紗。衆神驚疑地看着下界,卻什麽也沒有找到,隻好重新看向雷震子。

“他們已經形神俱滅了!”雷震子淡淡地說完,雙翅一振,無動于衷地離去。

……

***



輕柔的水,刺痛的心,綿綿地在身體的内外擠壓着。

離江的水是那樣的清澈,蜿蜒而悠長,撫在身上,一如感受到睡夢中母親的微笑。夢,終會睡來,醒來後的夢,還能餘下什麽?

是否所有的情感,唯一的彼端隻能是失去後的心痛?是否所有的愛戀,終隻能成爲流星劃夜後空留下的迷夢?

岸邊,黑蛇悲傷地看着商紫雅的臉,隻能是徒然無力地在心中輕輕喚着她,假想她隻是一時地睡去,終将再微笑地醒來。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能夠陪着她一同被離水沖向大海,在那見不到天地的溫柔間,沉沉浮浮,直到永遠……

然而,卻連離水也抛棄了他們。

這就是天道嗎?因果循環,善惡無端,到底是由誰來對這一切的一切做出裁決?

商紫雅靜靜地躺在那裏,被水浸泡後的皮膚開始泛白,臉色卻仍然紅潤如生。她的生魂已經離去,甚至,可能已在那恐怖的風雷攻擊下魂消魄散。而這一切,都是因爲那個人。

雷震子……

赤尋的心中湧起滔天的恨,怒火暴風般卷扯着他虛弱的身子,将每一寸經脈都烙進了無法磨滅的仇恨。理智被這種狂熱淹沒,戾氣吞噬了所有的情感。要報複,要反抗,要讓這可笑的蒼天感受到自己此刻所有的痛苦,要千百倍地,千百倍地讓那些所謂的仙神知道什麽叫絕望。

赤尋瘋狂地咬上了商紫雅的咽喉,吮吸着那股由上古之神女娲所傳下的血液。雖然女子的魂魄已經失去,那神秘的血液卻仍在靜靜地流淌着。無窮無盡的力量與它一同流進了黑蛇的血液,與那極至的恨攪成一片。

我一定要替你報仇!

報仇!

報仇!

無法控制的氣勁在他的體内卷蕩,瞬間沖破了太素混元敕,赤尋的身體驟然漲大,雙足從傷口處伸出,一片片龍鱗奇異地在結了痂的皮膚上長出。撕心裂肺地,黑龍仰首長嘯,将離水激起沖天巨浪。

雖然有着就這樣沖上九天的沖動,然而僅存的理智仍然告訴赤尋,自己的本事與雷震子相比還差得太遠。

雷震子,你等着我……

***

寒來暑往,四季交替。

随着商紫雅的死,靜翠山仿佛也失去了所有的靈氣。原本飄渺的煙霧變得有如塵土般灰暗,遍地的蘭花盡皆枯去,影木不再生長,梅花逐漸凋零。

女娲宮在毫無生氣的山崖間,看上去已不再神秘,而一如凡間那些被人遺忘的敗破廟宇。

這些年,赤尋獨自守在這裏加緊修煉着,憑借着妖界神器轉心燈與上古之神留下的血液,他的修行突飛猛進,然而,體内郁結的戾氣也越積越多,以緻連飛鳥走獸都顫顫地不敢接近。他對此已并不在乎,當心中的執念堅定到再鋒利的刀刃也無法擊碎的時候,又有什麽能阻擋其前進的每一步?生也好,死也好,對也好,錯也好,一切都不外如是……

他也去了人間許多次,強迫人間有名的技師教給自己雕刻的本領。每到黃昏,修煉完後,他就會化作人形走進女娲宮,對着他從東海弄來的一塊塊玉石,試徒雕出商紫雅的樣子。然而,不管這十多年來如何的努力,不管他的手藝如何的進步,也不管他費盡心血所刻出的女子有多麽惟妙惟肖,卻總是與他心中的商紫雅有着什麽不一樣的地方。

她的微笑,她的寂寞,她的關懷,她的任性……

一個她,兩個她,千個她,萬個她……

卻又沒有一個是她。

因爲她已不在!

無端的煩躁沖上他的心頭,右手化作龍爪,将眼前未完成的玉像擊成碎塊。旁邊女娲娘娘的神像,看上去還是那麽的溫柔與慈祥,然而,卻再也無法讓他的内心回複安甯,随着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對于自己仍然未能替商紫雅報仇的痛恨,隻會慢慢地在胸口積壓,等待着将自己靈魂中的每一個存在都炸成碎片的那一天。

這一天,終于還是來了。

沖出女娲宮,變回黑龍,他對着天空一聲厲嘯。一時間瀑布倒卷,土崩石碎,連女娲宮都出現了一條條裂痕。轉心燈在他的體内瘋狂地旋轉,将所有的力量卷集在一起,形成了吞噬一切的黑暗。

無邊的黑暗!

爲什麽,自己竟能等上十多年?蛟龍一頭撞向斷崖,任由額上流出的血浸染了自己的眼睛。對自己的懲罰不足以擺脫内心的憤怒與愧疚,他震怒地躍上天空,毫無目的地亂沖着。

爲什麽,自己竟讓她等了這麽久?

爲什麽,自己的内心竟還存留着膽怯和猶豫?

一座石城出現在他的面前。那裏是巴郡,不管十多年前的天災将它毀滅到何種地步,許多失去家園的凡人,仍然慢慢地聚集在那裏,重新過着他們艱苦而毫不放棄的生活。

爲什麽,一心幫助這些凡人的商紫雅死了,他們卻一點都不感到悲痛?

蛟龍落了下去,不顧一切地噴吐出炙熱的火焰,那些凡人在烈焰中哀哭慘叫,不得不再次體會到十幾年前的災難。

整個巴郡陷入了火海,赤尋的心中卻充滿了失去理智的暢快。

大笑聲中,他騰身而起,迅捷地向東方飛去。

雷震子,我來了!

***



那一日的雷部,一如既往地陰沉而又平靜。

吡鐵、山臊、諸犍、孰湖四獸坐鎮四方,重建後的知霆大殿更加地巍然高大。無人吹奏,仙樂自起,靈氣随着天賜的神威派生出輝煌的金光,卻怎麽也撫不去那無處不在的空曠與清冷。

幾名文書在殿内偷閑着,雲司海列亦在其中。趁着雷部天君不在的當兒,即使是仙神也不免有散漫的時候。

突然間,一聲巨吼由遠處響起,僅接而來的便是不間斷的慘叫聲。雲司海列驚惶地向外看去,卻見到一隻黑龍沖霄而起,從口中噴出焚天之火,護部天兵齊齊攻去,卻在變化無端的反擊下非死既傷。森然的殺氣從黑龍的體内湧出,殘肢斷體将晶瑩的白玉階台塗抹出詭異的圖案。

海列認出那隻黑色蛟龍,卻怎麽也不明白它怎會變得如此強悍與可怕。

“快去通知天君!”他趕緊向一名文書叫道,然而那名文書剛離開大殿,便已被蛟龍的烈焰燒成了灰燼。

黑色蛟龍龍尾怒擊,知霆大殿分向兩端轟然倒下。

蛟龍俯沖而來,生鐵般的龍爪直接将海列按倒在地。

“赤尋,”海列心驚膽顫地叫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麽?”

赤尋卻隻是冷然地看着他,眼中燃燒着熊熊的火焰。

“雷震子在哪裏?”蛟龍的語氣生硬得簡直像失去了任何的情感。

“他、他不在……”

話音未完,赤尋的龍爪已輕輕一擊,将海列的右臂壓成肉泥。海列痛苦地慘叫,赤尋卻隻是無動于衷地盯着他,再次擡起龍爪……

“在燕山,”海列心膽皆寒,“他一直住在燕山。”

燕山?!赤尋的心中冷冷一笑。燕山本就是雷震子的出身之處,這是他早就知道的,然而,早已出凡入聖的雷震子所居之處不是天界,而是人間,這一點卻仍然讓他感到意外。

他低頭看向海列,隻見此時的海列強忍着痛,臉上寫着深深的恐懼。血液中顫動着複仇的快感,赤尋的臉上扭曲出猙獰的冷笑:“你想不想體會一下你讓我所受的罪?”

沒等海列回答,赤尋已快速地扯下了他胸口處的一層皮肉。劇烈的痛感直侵入海列的意識,那不忍聽聞的慘叫,回蕩在整個雷部。

“這是去鱗,”蛟龍冷冷地道,“還有削足!”

龍爪一劃,海列的雙足立時斷去。

慘叫已凝結成無體止的音符,海列呻吟着:“殺了我!”

“想讓我殺你?你配嗎?”赤尋瘋狂地笑。笑聲詭魅可怖,一如極盡人心的怨毒,将天地六界侵蝕成永世不滅的寒。

任誰也無法化去。

***

雲生東南,霧起西北,燕山的空氣中總是含着侵人的雨意。

狂風從山腳刮過,瞬息即止。赤尋從飛揚的塵土間現出身形,黑鱗利爪,滿目血絲,強壓着怒嘯的沖動,他悄然地向山腰處潛去。雷震子絕不是雷部那些無用的天兵可以相提并論的,即使是全身血管中流淌的隻剩下了仇恨,赤尋仍然不得不考量到對手的強悍。

一直潛到後山的祈靈峽,他隐在竹林間,盯着峽中唯一的一座木屋。有人正在屋前玩耍,卻不是雷震子,而是一個清麗的少女。女孩兒并沒有注意到赤尋的存在,隻是有如自在的蝴蝶般踢着飛毽。

一個身影從山頂飛落,雙翅收起,停在女孩兒身邊。女孩兒并沒有被那人的奇異相貌所吓着,反開心地牽着他的手喜雀般地叫道:“義父,你剛剛去了哪裏,有沒找到好吃的果子?”

那人卻隻是摸了摸她的頭:“我還有些事,等一下再來替你找野果,你先進屋去。”說完,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竹林。

那人正是雷震子。他竟在人間收養了一個凡人女孩?

赤尋的眼中閃過精光,他不知道雷震子是否已發現了自己,商紫雅死去的那一刻情景再次浮現在他的心頭,仍然一如既往地勾起那無邊的恨意與刀割般的痛。

女孩兒聽話地進了屋内,雷震子振動風雷雙翅,直向山腳飛去。赤尋冷笑地緊随着他,戾氣洩出,依托着妖界至寶轉心燈,在他的體内激發出狂勁的力量。雷震子停在一處斷崖下,回頭一瞬,目光如電。赤尋猛沖而去,卻被他縱身躲過,龍爪擊在地上,炸出一個石坑。

“你是當年欲救紫雅的那隻蛟龍?”雷震子皺了皺眉,靛藍的臉上看不出過多的表情,提着震天棍的手卻仍是那般堅定有力。

赤尋死死地盯着他,在害死商紫雅後,他居然還敢提起她的名字?

雷震子平靜地與他對視着,過了一會,才低聲道:“如果你是想替紫雅報仇的話,我勸你還是回去的好。你體内戾氣過重,分明已是邪氣入侵,心懷積怨強行修煉,縱然能實力大增,終不免堕入魔道。你若從現在開始斷情絕欲,潛心悟道,或還能夠回頭。”

蛟龍狂笑:“你難道是怕了?雷震子,你做了幾百年的神仙,可有想過自己仍然會有死的一天?不要跟我說什麽仙道魔道,憑什麽仙魔之分由你們說了算?活着的才是仙,死了的就是魔,這是我說的,你不服麽?”

雷震子沒有回答。不知爲何,在他的眼中,赤尋看到的竟是一種深深的同情和憐憫,這讓他更加地暴怒。沉聲一嘯,他将三昧真火覆上雙爪,淩厲地襲向雷震子。

一時間,土石亂飛,風雷大作,雲氣從雨意間剝離,自行在天空積起暗雲。蕭蕭的殺意下,爆起一聲驚雷,那是兩道氣勁的強勁撞擊。随着氣勁的反彈,蛟龍抛飛在地,嘴角溢出血絲,擡頭看去,雷震子卻仍是從容地懸在那裏,雙翅緩緩拍動,連塵土也未沾上半點。

赤尋的龍睛一片血紅,不管付出了多大的努力,卻仍是趕不上對方七百多年的道行,無奈和絕望,在他的胸腔内壓縮成九幽也無法容納的恨。血管不停地擴張,仿佛在渴求着更多的力量,就像是在回應他的請求,轉心燈在他的體内不斷地旋轉,将他的每一個細胞都擠壓出熾烈的熱,黑氣從他的鱗片間透出,詭異而陰冷。

看着蛟龍的身體不斷地脹大,雷震子低喝道:“停下來,你這樣隻會讓天魔焚身,本性迷失。”

他的勸告聽在赤尋的耳中,盡成了譏諷與嘲弄。嘶啞的龍嘯之後,蛟龍挾帶着那突如其來的強大勁氣,化成火龍卷向雷震子,那可怖的威力,使得雷震子亦不得不竭盡全力、小心應戰。

巨大的火團混雜着壓不住的風雷,凡觸及之物,皆成焦土。時間仿佛已是凝固,那騰而不洩的殺意,将周遭的一切都割裂成至冷與至熱交雜難分的錯層。萬物失去色彩,六合不辨其位。驟然間,隻聽到雷震子一聲暴喝,天空中的積雲盡化陰水,怒傾而下,将那火團一點一點地熄滅。蛟龍顯出原形,口中噴出鮮血,将焦黑的地面塗上了驚豔的紅。

意識仿佛正被什麽東西大口大口地吞噬着,赤尋摔在地上,唯一能感覺到的,隻有身體那撕裂般的巨痛。艱難地看去,卻見雷震子雖然也有一些傷口,但并沒有哪處特别嚴重。

即使做到這種地步,仍然無法殺了他麽?

遠處的天際響起一嗵嗵的戰鼓,那是天庭中的神将結陣趕來。

赤尋的心中隻剩下了絕望。

***



燕山此際瑞煙籠,雷起東南助曉風;霹靂聲中驚蝶夢,電光影裏發塵蒙。

該怎麽做,才能渲洩得了那萬蟻鑽心般的痛?生生死死,愛恨癡迷,無盡的糾葛絆羁重重地壓在一起,爲何竟是黑色的?

赤尋斜沖而上,猛然撞擊在崖壁上,早已焦黑并出現一條條裂縫的石壁立時崩碎,無數石塊朝着雷震子砸下。雷震子雙翅一合,透明的風雷光球将他護在其間。不知多少的巨石将他埋住,但并不能給他造成傷害。

而赤尋卻趁着這個機會直掠向山腰。

縱然是死,也要讓雷震子後悔他所犯下的錯,要讓他體會到失去一切的滋味。

直飛到祈靈峽,赤尋的嘴角溢出扭曲的冷笑。輕巧的女孩兒聲音從木屋内響起:“義父,是你回來了麽?”

嬌小的身影跑了出來,卻瞬地頓住。

蛟龍的利爪刺穿了她的胸口。

鮮血帶着秋楓般的醉意,染紅了她的衣裳。赤尋想笑,他想要暢快地大笑,一如那些看着他受苦的仙神般、享受這種剝奪他人幸福的愉悅。

然而,他卻笑不出。女孩兒那明亮的目光驚詫地看着他,竟是一種直闖入靈魂深處的觸動。她緩緩地倒下去,輕柔,美麗,卻有着奇異的魔力、一點一點地将赤尋被深鎖的那顆心釋放而出。

那不知在何時失去了的赤子之心。

她到底是誰?赤尋緊緊地盯着她。爲何自己的心中,會突然多了一種似曾相識的意念?

血水泊泊地從女孩兒的胸口流出,似乎永不會停止。與此同時,赤尋的身體也産生了某種玄奇的共鳴,就像是自己體内的血液也試着要脫離而去。一個個意象從他的心中無法控制地浮現,竟全是與商紫雅相處的場景。

因雲夢的洪災而愠怒的商紫雅,因巴蜀的天災而哀傷的商紫雅,歎息地帶着自己前往靜翠山的商紫雅,微笑地捉弄自己、教自己學習道法的商紫雅……

如果她還活着,如果她看到了變成現在這樣的自己。

她是否會心痛,是否會失望?

看着倒在地上的女孩兒,赤尋的心中是無法自拔的自責。仇恨,究竟将自己變成了什麽樣的人,竟使得自己能輕易地去傷害這樣一個無辜的女孩?

戰鼓之聲越來越近,細微的風雷之聲也從山腳響起。

愧疚充斥在蛟龍的腦海,下意識地,他抱起垂死的女孩兒向遠處飛去……

***

來到一條溪水邊,赤尋将女孩兒放在地上。女孩早已經昏迷,隻是臉上仍然凝結着幸福與天真的微笑,她的微笑是那樣的奇妙,竟在不知不覺中撫去了赤尋心中所有的戾氣與怨恨。

她是誰?

翅膀拍擊的聲音從赤尋身後響起,他猛然回頭,然後便見到了默默飛來的雷震子。雷震子的臉色一片凝重,瞳孔一點一點收縮着。

“站住。”蛟龍厲聲一喝。

雷震子停住。

“她是誰?”赤尋指着女孩兒,聲音微微地發着顫。

沉默許久,雷震子才輕輕地一歎:“她是紫雅!”

赤尋大口地喘着氣,他想要出聲,想要罵雷震子在胡說,商紫雅死了,她的魂魄早已經消散,屍體也被自己掩埋。然而,所有的語言梗在他的咽喉,怎麽也無法發出。

“在那個晚上,”雷震子低聲說着,“我故意用雷電遮住其他人的視線,就是想讓你将她的屍體和魂魄帶回去,她的體内流着女娲氏的神血,還有複活的希望。但你卻隻帶走了她的屍體,我費了一番心血,找到了她即将消散的魂魄,但是怎麽也找不到你,更無法将她的魂魄與肉體重新結合。”

靜翠山,本就隻有去過的人才能找到。

雷震子繼續道:“我隻好将她的靈魂帶到人間,轉世到一個本應一出生便夭拆的女嬰身上。我買通了陰間的鬼使,讓這個女嬰躲過索魂,并在她十歲的時候将她帶回了燕山,隻是沒想到……”

“沒想到我卻殺了她?!”赤尋大笑,笑得淚流滿面,直喘不過氣來。

雷震子沉默。

遠處,五彩缤紛的祥雲在燕山之上團團散開。

“現在不是說這些的時候,”雷震子沉聲說道,“天尊和他帶來的人很快便會搜到這裏。她傷得太重,這一世的她并沒有修煉道法,無法承受這樣的傷,我們必須再替她找到另一個身體……”

“不!”赤尋卻輕輕地截道。

雷震子微愕。

“我有辦法救她,”赤尋平靜地說着,“隻要你能替我争取一點時間。”

雷震子先是訝異地看着他,然後像是明了了什麽,靜了片刻,才低低地道:“這樣好麽?”

赤尋慘淡地一笑:“我隻是把本屬于她的還給她而已,又有什麽好或不好?我很想對你說,至少這樣我也可以替她做到些什麽,可是……可是……”

雷震子慢慢地轉過身,向燕山走去,走了幾步,他停了下來,頭也不回地說道:“不,你已經爲她做了很多。如果,當年我也能有像你一樣的話……也許,我和她就不會走到今天這一步。我欠她的、實在是太多。”

他振翅飛去。

芸芸尋道覓仙機,劍劍懸心不染塵。追尋的,終成爲幻滅無端的夢境;舍卻的,反化作亘古不變的思念。

哪一個,才是真?

随着雷震子的離去,蛟龍的身子慢慢地變小。轉心燈從他的口中吐出,置在女孩兒的頭頂處。直到身子小得一如當年被紫雅拾起的那隻黑蛇,他看着女孩兒,心中漸漸地歸于平靜。

這些年來,久已未曾體會到的平靜。

一口咬斷舉起的右足,帶着淡淡螢光的血液,絲絲地落在女孩的傷口處。就像是被神秘的牽羁吸引着,血液緩緩地滲入她的體内。

力量一點一點地抽離,眩暈感越來越重。生命力在女孩兒的身上漸漸回歸,她的臉色恢複了紅潤,看上去,就像是在做着甜美的夢。

那會是一個怎樣的夢?

血,仍在不間斷地流着,流着……

意識越來越恍惚,酸楚、痛苦、無助……這些原本積壓在心頭的東西,在此時,全都化作了點點滴滴的甜蜜與祝願。就像是回到了靜翠山,回到了那些有她守在身邊的日子。

……

她說:“你還是蛟龍的時候,可比現在乖得多!”

……

她說:“别以爲我是想救你,我隻是想把你熬成蛇湯來換換口味!”

……

她說:“我知道了,你是不是想一直讓我陪着你?”

……

那百影齊晃的影木、那紅楓墜入的溪流,那總以爲已失去的一切,其實卻一直駐留在心底,永遠也不會忘卻。

血液停止了流動,赤尋感覺到自己慢慢地飄了起來,越飄越高。他向下看去,地面上,女孩兒已輕輕地睜開了眼,訝異地看着趴在她胸口處一動不動的黑蛇。

他感受着從所未有的自由,不停地向上飄,飄過了雲端,飄過了天門。行屍走肉般的神仙,故作威嚴的天将,他飛過他們的身邊,卻沒有人注意到。

他還在向上飄着,不作任何的停留。

凡人的頭上是天,那是仙與神的九重天;神仙的頭上也是天,卻又是誰的天?

他想去看一看……

(完)

(本文已發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12.09下,謝絕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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