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金家祖陵
我不敢發出聲音,慢慢從炕上坐起來,身上的衣服已經被冷汗浸透了。靠在牆上,背脊貼着冰涼的牆面,眼睛四下張望。我不敢喊出聲,憋得自己大口喘氣,心砰砰砰砰直跳。屋子裏的幾個人都還熟睡着,透過窗,我爸正在和幾個親戚守着夜。一切似乎極爲平靜。
我低頭扯出字條,又看了一遍,沒錯,還是那七個字,字體分不出是誰寫的,橫豎都極分明,估計給我字條的人是故意這麽做得。我從沒這麽驚慌過。從昨天晚上起,我的悲傷和恐懼就沒有斷過,爺爺去世,恐怖的夢,秘密遺囑,這張告誡我的字條。我的世界似乎一下子就從明媚的晴天轉到雷鳴電掣。
我踉跄的披上衣服走出卧室,用冷水洗了個臉,把紙條塞進行李箱的夾層裏。疲憊和困倦讓我慢慢冷靜下來。重新回到炕上,我腦袋裏隻有兩件事,如果這字條是真的,無論是沈爺還是小姑,給我紙團的人都是在試圖幫我,我隻要整天在人堆裏,不單獨行動,小心謹慎就行。如果這字條是假的,或者是誰放錯了,或者隻是想和我開個玩笑,那我更不必想太多吓唬自己。左思右想,翻了個身,一路的驚恐和勞頓還是讓我昏睡去。
一大早醒來,二叔他們已經起床整理出殡用得東西了。沉沉的睡了一晚上,感覺整個人清醒很多,一夜無事,也讓我放松下來。擡頭朝窗外看看,天剛蒙蒙亮,不過确是白茫茫一片,看來山裏起霧了。
二叔正在捆紙錢,看我起來了,指了指外頭,
“這時候山裏晝夜溫差大,下大霧是常有的事兒,等太陽出來就散了。”
看我沒動,
“趕快起來啊,一會兒用得上你。”
我回過神來,伸了個懶腰,連忙去穿衣服。
還沒來得及洗臉,我爸推門進來了,
“老二,洛君,差不多到時候了。”說完轉身就往外走,二叔提着捆好的紙錢跟在後頭,我匆忙洗了兩下,套上大衣,也跟了出去。
外面霧很厚,感覺呼吸裏都帶着水,兩米以外就看不見人了。我跟上二叔往靈棚裏走,還沒到,就聽見有人已經在指揮大家打理東西了。院子裏大約站了二十幾個人,還有五六個在靈棚裏忙活。
山坳裏的老規矩,出殡要包括辭靈,送殡和歸葬,一般是村裏有經驗的老人主持。爺爺這次出殡,是姑奶奶請了鄰村算命看風水的趙大先生。進了靈棚仔細瞧了瞧,我小聲問二叔,
“那個穿長袍子的就是趙大先生吧?”
“對,不過你得叫趙爺爺。”
趙大先生見到我爸和二叔,伸手拉他倆到供桌前跪下,又叫了我,
“長孫對吧?”
我應了一聲,
趙大先生便伸手把我拉到靈堂前,我才看見我爸和我二叔早已經帶好了孝布跪在地上,看我過來,我爸伸手扯過孝布也給我戴上。我依着我爸的樣子也跪了下來。
趙大先生指揮着人群往後退,霧氣越來越重,此時,除了跪在旁邊爸爸和我二叔,還有舉着引路幡的趙大先生,其餘的人都已經看不見了。
等大家都靜下來,趙大先生振振有詞道,
“金家爺,金清讓,庚辰年仲春十五子時降,壬辰年寒露辰時歸,享年七十有三。懸壺一生,春滿杏林,存神索至,抱寶懷珍,扇席溫枕,孝子順孫,鳳協鸾和,仲篪伯埙。福壽皆圓滿,今日上路啦。
我聽得入神,趙大先生頓了頓,高聲道,
“孝子賢孫爲往生人一拜”
我側頭看了一眼,我爸和我二叔都跪着慢慢把頭俯下去,做了個磕頭的姿勢,我轉過來,剛要學着他們的樣子做,就聽得轟隆一聲,立刻感覺背上一陣劇痛,我撲通一下倒在地上,忍不住一聲慘叫,伸手在後背上抹了一把。
“血!”
我爸和二叔立馬起身,同時回頭看我。
我心有餘悸的回頭看一眼,是點長明燈的粗木柱子倒了,不偏不倚剛好砸到我背上,一個三寸來長的四棱棺材釘正橫在我腳下,釘子極爲鋒利,被死死楔在柱子裏,柱子倒的時候,釘子正好從我的背上劃下去的,。如果剛才我和我爸同時俯下頭,這鋒利的釘子,就能正中我後腦,插進鬼枕穴裏。我現在恐怕已經極其痛苦中死在我爺爺的棺材前了。即使僥幸不死,也得落個終身殘疾。
再想想昨晚的紙條,
“小心,有人要殺你”
我頓時吓得渾身冷汗,戰戰兢兢發抖。蹲在地上,幾乎要哭出聲來,爲什麽要害我?我想不明白,我沒有家産,親戚朋友都很少見到,完全沒有要置我于死地的理由啊,這個人下手之重視要一招斃命。并且心思巧妙,完全沒有正面沖突,我爲什麽值得他這麽大費周折的想要殺害我呢。我越想越不明白。仔細想這幾年暑假回長白山所發生的事,實在沒有什麽理由能讓那個人對我起殺念。在長白山,除了陪我爺爺采中藥,聽姑奶奶講故事,偶爾和山裏的小孩進林子冒險。真的什麽都沒做過啊。
我這一叫,大家都有點慌了,趙大先生連忙叫人過來把長明燈柱扶起來,上面的燈倒是還亮着,我爸有些錯愕。伸手過來拉我,才發現我抖得厲害。立刻轉到我背後查我身上的傷。
“洛君,沒事,隻是劃傷,傷口不深,不會感染的。”
我爸拍了拍我,語氣有些沉重,随即起身查看柱子,
“怎麽回事?”我爸問道,
“剛才支撐燈柱的木架子散了,柱子才倒的。”
“柱子上的釘子哪來的?”聽着語氣,我爸是壓着火氣。
我二叔也吓了一跳,回過神來,連忙過來扶我往屋裏走,我在心裏不停的告誡自己要冷靜再冷靜,這隻是個意外,隻是個意外。
回到屋裏,翻出我爸的包,取了碘酒和紗布,脫下外衣,讓我二叔幫我消毒傷口。看着手裏衣服,軍大衣被劃出個十厘米長的口子,裏面的棉絮都翻了出來,白色的棉花浸了幾滴血,沖鋒衣也被劃了個口子,裏面的羊毛衣倒是還好隻是沾上了血。
“什麽劃的?傷口不小啊!”二叔問道,
“是根釘子,”我忍着痛答道,
二叔頓時就怒了,
“我操,哪個孫子他媽的往柱子上楔釘子,找死呢”說着就往外走,氣勢洶洶的挺吓人。
“诶诶,二叔,紗布還沒包呢”
我連忙在後頭叫他,聽我二叔說話,心裏覺得踏實多了,二叔這人雖然看起來粗,心思卻很細膩。
“對,對,破傷風打過了嗎?”
“打了,出國前打的。沒事”
“要是讓我知道是誰楔的釘子,我非得揍他一頓不可,誰他媽這麽不長眼”二叔繼續罵道。
粘好紗布,我套上羊毛衣,穿上沖鋒衣,那件翻了花得軍大衣我是不敢再穿了,站起身,取了衣架上我爸的黑色呢子外套穿上。從左兜裏掏出鑰匙和錢包放進我爸的手提包裏。在伸手去翻右邊,又翻出一張紙來,皺皺巴巴的,我對這種東西真是怕了,下意識的撥開,隻見紙上赫然四個字,
“保護洛君。”
筆迹仍然是橫豎分明,仔細看,卻能看出來和我的那張字條,不是同一個人寫的,寫這張字條的人明顯握筆不穩,橫不平,豎也不直。
“洛君,看啥呢,快走吧。”
二叔已經穿戴好叫我出去了。此時的我已經沒那麽恐懼了,看來是真的有人要害我,也有人要幫我,并且我爸也知道了,他沒和我說估計也是将信将疑。剛才那一下,更加有可能是設計好的,志在當場取了我的命,又不會承擔法律責任。可是我在明敵人在暗,我連殺人動機都想不出來,唯一能做的就是小心謹慎,留意敵人的破綻。
邊想邊往外走,再出門的時候,太陽已經出來了,霧氣消了大半。院子裏的情形也逐漸清晰。靈棚已經拆掉了,我爸和幾個中年人正在把棺材蓋搬下來,看來是要辭靈開眼光了。趙大先生把靈幡交給我爸,拉過我二叔和我,指揮我們繞着棺材逆時針走三圈,最後再看我爺爺一眼。我往棺材裏看去,爺爺仿佛安穩睡着了一般,面容平和。穿着青灰色棉袍,齊胸蓋着墨藍色被子,白底黑面的綢布棉鞋漏在外面,棺材内壁畫了很多不知道是什麽的複雜圖案,前後各貼了幾張紙錢符。
趙大先生用棉花沾了酒,在爺爺眼睛上擦了兩下,俗稱‘開眼光’。一邊擦嘴一邊念叨,
“開眼光、亮堂堂;開耳光、聽遠方……”
放下棉花,又伸手取了爺爺口裏的‘壓口錢’用紅紙包上,這才讓我們站遠點,
“要蓋上天蓋,釘棺材釘了。”
說完立馬過來幾個中年人,整個程序不到五分鍾就結束了。
霧氣已經消散的差不多,遠處山上的景象也逐漸清晰。透過木籬笆,我這才看見,門口正停了一輛馬車,全家的女眷都站在大門外,等着一同送殡。壯漢用繩子捆好棺材,四個人一聲‘起’就擡着棺材朝門口的馬車去了。我們三個同着趙大先生跟在後面,上了另一輛馬車,一同上來的還有兩個封棺材的泥匠。馬車在前頭走,其餘的人都跟在後頭,到了村口,馬車再往前,親眷們就得要停住了,爺爺也就算是登了極樂,永遠離開了。
出了村子,馬車的速度就加快了,人坐在上面開始颠簸。過草地,穿林子,也許是太勞累,一路無話,大約一個小時,馬車行至一處陡峭的崖壁邊,
“這幾年這條路越來越難走了”
趙大先生道,
我随着我爸下了車,走近一點兒仔細看,才看見這山崖腳下有七八個往下走的崖洞,洞口幾乎被雜草灌木封的嚴嚴實實,趙大先生從左邊開始數,又從右邊數回來,反複數了幾次,才站定在一個洞口前,招呼馬車趕過去。我們也跟着過去清理洞口,等把洞口雜草清理幹淨才看仔細,這是一個兩米多高,一米寬的洞,離洞口半米深的得地方被一道黃土牆封的嚴嚴實實。二叔看我對着牆發愣,伸手從車上取了一把鐵鍬遞給我,
“大侄子,你試試”
我接過鐵鍬,對準牆的頂端,“哐哐哐”就是三下,噗噗牆上的灰塵,牆面連個裂縫都沒有,隻有三條淺淺的劃痕。
“這牆也太結實了吧!”
“這還是送金老太爺的時候打的呢,都五十多年了。”
旁邊的泥匠開口道,
說完,兩個泥匠就開始卸東西,一個黑色木桶,密封着,頂上連着根膠皮管子,末端有個噴嘴。在牆根處放穩,打開噴嘴,黑色的水柱就噴了出來。
這水一噴到牆上,立刻就聞到一股腥臭的味道。像是堆滿死魚的臭水溝。我往後退了幾步,看着他倆一鍬一鍬的把噴過水的牆刨下來。再噴水,再刨。趙大先生站在一旁,一邊看一邊和我爸聊着什麽,我爸卻頻頻皺眉。我和二叔遠遠的坐在地上等着,
“二叔,那土牆怎麽能那麽硬呢?”
“我也不知道,這地方我倒不是第一次來,不過沒想到祖陵在這牆後頭。”
二叔點了根煙,
“你看那倆泥匠,這牆土的配方隻有他們知道,和裏頭封棺材用的土一樣。那拆牆用的水也是。”
“二叔,爲啥要把祖陵封上呢?咱逢年過節也都沒祭拜過。”
“咱們家不興祭祖,咱家這幾年的老規矩都扔了。要是沒趙大先生,估計這祖陵咱也找不到”
二叔頓了頓,
“這祖陵葬的都是金家代代嫡長子,上一個是你太爺,這次是你爺爺,以前都隻有一道門。不過這牆是葬你太爺的時候,你大爺爺和爺爺給封的。這回你姑奶說,老爺子打算過死後入祖陵,我們才給送到這兒來”
“二叔,咱家都有啥老規矩啊?”
“你問我啊?我也不知道,不光我,你爸他也不知道。”
說完,掐了煙,起身撣了身上的土。
“走,過去看看,也該差不多了。”
我也起身跟了過去。腥臭味越來越濃,不用衣服捂着鼻子都不能靠近。隻見二十厘米厚的牆面已經被齊整整的削去了一半。洞裏和地面有大約四十五度的斜角。還看不清裏面的情形。這邊還在挖牆,趙大先生和我爸已經在一旁擺起祭台了。
祭台上隻有一碗飯,一碗酒,前頭一個大火盆裏,燃燒着爺爺去世時穿的衣服。
就在這時,隻聽得“轟隆”的一聲,幾個人都猛地回頭看,隻見一整塊硬土牆徑直倒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