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險些認不出劉澈,他已經快成雪人了,肩膀上是雪,胳膊上是雪,褲子上是雪,連頭發絲裏都是雪,根本就是從雪窩子裏扒出來的一樣……實際上劉澈确實是剛剛從雪窩子裏爬出來的。[燃^文^書庫][]【更多精彩小說請訪問】衆人呆愣愣地看着劉澈一步一步向前移動。
“快,快,快救人!”終于也不知道是誰喊了一嗓子,人們這才好象反應過來一樣。劉澈看到人群乎的一下從半山腰沖了下來,消失在半山腰處的圍牆下,隔了一會才又從礦大門處沖了出來。但這些人都不如其中一個人快,劉澈覺得面前一暗,眼角餘光就見一個人影從圍牆上跳下來,沖上去一把抓住了他。
“劉書記,你不是在井下嗎,怎麽從外面過來啦?”劉澈擡臉看了來人一眼,根本就不認識,而且他翻牆過來,抓劉澈就是問,也不說幫劉澈穿件衣服就算了,還拉住了劉澈的手,連走都不讓劉澈走。
“你,你,你……”要按在平時被逼成這樣,劉澈肯定會上去給他一腳,然後罵句“你******”,我都凍成這樣了,還問個屁啊問!可是“你,你,你”了半天,劉澈連句完整的話都沒說出來,更别說擡腳踹人了。
“廢他媽什麽話?”已經年屆四十的靳善謀竟然一馬當先,沖在了衆人最前頭,一腳就将擋着劉澈的那人踹開,“沒看到人都凍成什麽樣了嗎?趕緊的,棉襖,大衣,還是先送澡堂子洗個熱水澡,快快快!”說話靳善謀就要脫自己的外套。
衆人一看礦長要脫衣服,哪敢讓他脫,“靳礦長,我來吧,我來吧!”
“就是,就是!靳礦長,我們來吧!”
不大會子的功夫,劉澈身上就不由分說蓋滿了外套,劉澈看了一下光軍大衣就披了三四件。劉澈手腳已經被凍的完全麻木了,再被這些衣服一壓,哪還走的動道?幸好幾個職工上來不由分說擡起他就往澡堂子跑。
“等等等……”進了澡堂,劉澈推開衆人,去解自己的衣服扣子。
“劉書記,你幹什麽?”
“脫,脫,脫衣服!”
“哎呦,這時候還脫什麽衣服呀,一塊到裏面洗吧。”
“嘶!”冒着滾滾蒸汽的熱水猛一淋到身上,最開始讓劉澈感覺到的不是暖和,而是冷,冰涼冰涼的,水流到哪就冷到哪,直到熱水完全化開了凍在他身上的衣服,劉澈才覺得全身開始發麻,有個職工看劉澈沒穿鞋,腳上就裹了塊破布,他怕劉澈的腳給凍傷了,跑出去拿了塊雪,回來給劉澈搓腳。
“謝,謝謝啊!”劉澈對那人道了聲謝,沒多久他渾身上下就有感覺了,可是這個感覺卻是疼,是真疼,全身上下到處都疼。先是胳膊上,火辣辣的,劉澈擡起手一看,才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胳膊上被劃開了一條半尺多長的口子,然後就是腿上,背上,肚子上……全都是刮傷、擦傷的痕迹。尤其是後腦部位,又疼又癢,劉澈往腦後一摸,疼得他直咧嘴,而且頭皮下面好象還隔了塊東西,足有半個巴掌大,劉澈把手伸到面前一看,手上直接就有好幾塊已經凍成了冰渣子的血塊。
劉澈咬着在那地方又摸了摸,果然,就覺得頭皮和頭蓋骨之間嵌了一塊硬邦邦,也不知道淤結的血塊,還是頭皮下的淤血已經被凍成了冰坨。
一直沖了半個多小時,劉澈皮都被泡皺了,才終于感覺到了熱水的溫度。由于渾身都是傷,也不敢用肥皂、沐浴液,洗完後更不敢直接擦,隻能用毛巾一點一點地沾掉身上的水。穿衣服時,内衣蹭到傷口,都疼的劉澈一陣瓷牙咧嘴。
劉澈穿好衣服,忍着痛拿出手機想看看時間,自己到底被困了多久,剛一打開手機,就給吓了一跳,隻見手機上竟然顯示了十幾個“未接電話”。是誰打的電話?
劉澈按了一下“确認”鍵,一看号碼,竟然全都是家裏的,看了一下最後打過來的時間,就是半個多小時之前。
“不會是礦上通知了家裏了吧?”劉澈心說,這不是添亂嗎,自己怎麽跟家裏說啊?正準備按撥打鍵打回去,就見電話一振,又響了,劉澈一看,還是家裏的電話号碼。
“我……”劉澈連忙接通電話,一邊正考慮怎麽安慰家裏,電話那頭已經傳來他媽劈頭蓋臉的罵聲,“你,你,你啥你,你長能耐是不?這兩個人打你哩手機,你都不接,你想幹啥你?”
“我哪不接了?我下井了,這才剛剛上來,根本就沒看見!”劉澈一下子被沖的腦仁都疼,這才想起來,對這種事礦上都是能瞞就瞞,哪可能這麽快通知自己家裏,而且就算真通知了家裏,家裏也不可能傻的再打自己的手機啊。
本來死而後生,這時候能聽到家裏人的聲音,該是一件讓人覺得多麽快樂的事情,但這情況隻是别人家裏才有的,有人給你溫暖,這種事情劉澈他們家根本就不會發生。
聽着電話那頭他媽劈頭蓋臉的罵聲,劉澈剛剛才恢複了點熱乎氣的心裏又涼了,他忍不住心裏想,“就算真通知了又怎麽樣,他們恐怕也不會關心我的死活吧?”
“我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打你哩手機,你下井能下一天?”劉澈他媽明顯不信,但這确實是真的。
“最近工作比較忙,我在井下待了一整天!”
“那,那這個事,咱先不說!”劉澈他媽明顯還是不信,但她好象完全不關心這後面發生了什麽情況,根本就沒想在這事上細問,她隻是接着說,“我問你,他前幾天給你打電話,你是不是挂他哩電話啦?”
“誰啊,我挂誰的電話了?”不用問劉澈也知道他媽說的是誰,可劉澈實在不想在這件事上再讨論,明擺着這事根本就跟他們說不通。
“誰?恁爹,你挂恁爹的電話了嗎?”但劉澈他媽卻并不準備算完,她打來電話就是要問這件事的。
“挂了!”劉澈本來還想再辯解兩句,可是不知道爲什麽他忽然一下子幹脆承認了,劉澈忽然覺得好累好累,每天一起床他不但要考慮工作上的事情,考慮怎麽做在領導面前才能顯得更幹練一些,怎麽跟同事相處才不會得罪人,考慮已經存了多少錢,距離能在徐州買個像樣的房子還差多少,照目前的速度,還要存多少年……别人的父母多少在這方面都能幫點忙,而自己家裏的兩個老人家,不但幫不上忙,隻會想着法子給自己制造障礙。
劉澈他媽也沒想到,劉澈會回答的這麽幹脆,她明顯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說,“挂他哩電話,你長能耐了是不你?他好心好意地去罵你,你就是這樣對他哩是不?你傷透這兩人地心!你傷透這兩人地心啦,你知道不?他不罵你,難道誇你是中央委員?那是爲你好?給恁二姐姐似哩,見了你盡說你喜歡聽哩,那是爲你好?過路哩人怪不會罵你,他們那是爲你好?”
“好話孬話聽不出來,你憨呗是你?你咋還是個大學生來,咋子大學畢業哩來?忠言逆耳,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不識好歹哩東西你,不通個人性,他好心好意哩罵你,你就那樣氣他?”
“這兩個人還會害你嗎?我給你說,凡是這兩個人說哩話都是爲你好,凡是這兩人做哩事都不會害你!你好思思想想,我說哩話對不,是不是有道理?呼呼呼……”劉澈他媽一口氣說完這些,在電話那頭累的使勁喘着氣,那語氣好象真的有多麽苦口婆心一樣。劉澈聽的心都皺到了一塊,什麽叫好心好意去罵你?這是多麽荒謬的歪理邪說啊,可竟然還有人能年複一年,日複一日光明正大地,整天在你耳邊說。劉澈覺得自己還沒被折騰瘋了,就已經是心理堅強了。
劉澈真不知道自己過的這算什麽日子,在礦上他一天到晚忙的飯都顧不上吃,家裏這兩個老人家倒好打過來電話張嘴就是,“你整天又閑哩沒事!”劉澈曾哭着求他爹,他在礦上的工作好累,能不能别再罵他了,能不能給他點鼓勵,當時劉澈幾乎都跪下了,他爹卻冷冷的說,“我不會,我隻會罵。”劉澈當時覺得自己就像一條跪在地上祈求别人可憐的狗,卻被人毫不猶豫地一腳踢飛了出去。
“喂?”劉澈沒有做任何辯解,他也不想跟家裏這兩個老人家再在這種事上讨論了,已經讨論夠了,他也累了,無論嘗試多少次都沒用,而且家裏那兩個老人家每次還一副受到了侮辱的模樣,然後大發雷霆。
聽電話那頭過了好一會再沒傳出聲音,劉澈想他媽應該說完了,正準備挂電話,就聽電話那頭他媽忽然又有聲音了,而且還是換了一副更深沉更語重心長的語氣說,“你知道不?你挂他哩電話,氣哩他十幾天都吃不下飯!我跟你說,他給你講哩那些話,都是他過去幾十年總結下來哩人生道理,人家請他一場,他都不會給人家講來,你還不願意聽,你是實心哩憨子呗是你?我這就喊他過來,你給他道個歉,你……”劉澈沒等他媽說完,就直接挂斷了電話。
劉澈真的還沒見過一個人十幾天沒吃飯還能活下來的,他很想問他媽,你難道真不知道,就家裏另外一位老人家那些所謂“幾十年總結下來哩人生道理”,都是他現從《新聞聯播》上學下來的嗎?都是空的不能再空的一堆套話,随便找個幼兒園的小朋友出來都會說,公司裏幹到副科級以上的,随便拉出來一個哪個都比他說的好。還别說人家請他一場,他都不會給人家講?他反請人家一頓,再去給人家說這些話,别人都會因爲太無聊,而抽他的臉。
就算偶然有不是重複《新聞聯播》上的内容,他那些所謂“幾十年總結下來哩人生道理”也根本就是錯的,要是不信的話,就看看他自己,他那些“大道理”要真對的話,他也不會混到六十多了,還是那個熊樣。
我正是因爲不憨,所以才不想再像小的時候一樣随你們擺布。我是怎麽大學畢業的?你去問問礦大校長,他大學四年爲什麽沒有開除我?爲什麽我不懂你們的所謂“忠言逆耳”,他最後還是在我的畢業證上蓋了章?這除了能證明你們不對,還能說明什麽?否則就是你們去做那個正廳級的校長,而不是人家去做了。
人家過路的人不過來罵我,就說明是不會對我好?難道連過路的人都要過來一個個罵我才對嗎?劉澈真的想問問他爹、他媽,我到底做了什麽,讓你們覺得我就該是個賤種,是個該喜歡被罵的變态……劉澈氣的渾身都在發抖。
手機又嘟嘟地響了幾遍,劉澈一看都是家裏的電話,索性直接關了機。手機再沒了動靜,更衣室裏也恢複了安靜。安靜……安靜的就好象一切都已經死了一樣。劉澈忽然覺得身上好冷好冷,這種感覺比一個人泡在井下冰冷的地下水裏,還讓他難受。
“劉書記!喝碗熱姜湯吧,哎呀呀……”更衣室的大門忽然被人一把推開,張喜端着一隻黃色的搪瓷碗,好象耍雜技一樣,左手換右手,右手又給左手,飛快地倒騰着,卻仍然燙得哇哇直叫。
“劉書記,正熱着呢,趕緊趁熱喝……小心燙啊!”張喜把姜湯遞給劉澈。
“哎!謝謝你呀,張喜!”劉澈接過碗來,那碗果然很熱,劉澈端了一小會,就不得不換另外一隻手端。
“謝啥!嘿嘿……”
“呵……”劉澈也想笑一下,但還沒笑出來,卻忽然端起了碗,遮住了臉,幾乎同時兩大串淚珠子掉進了碗裏。
劉澈絲毫沒嫌熱,一口氣把那碗姜湯喝完,合着淚水的滾燙滾燙的姜湯,讓劉澈的腸胃和心裏覺得一陣暖和。劉澈真想叫自己的父母來看看,來看看現在的場景,你們一遍一遍對我說,别人不會對我好,隻有你們會對我好,可爲什麽從小到大的事實,卻總告訴我,随便一個人對我都比你們對我好?
“嘿嘿……”張喜看劉澈一口氣喝完,好象幹成了一件大事般,高興的笑起來,他接過搪瓷碗,一下子就看到劉澈臉上兩大道淚痕,“劉書記,你咋地啦……”
“奧,你是不是在姜湯裏放辣椒了,這太辣了這!”劉澈在臉上抹了一把,借口被姜湯熏的才流淚。
“放了點,放了點!我怕姜不夠辣就放了點,但就放了一點點!”張喜兩個手指頭捏在一起,示意自己真的放得很少。
劉澈看着張喜的模樣笑了笑。一個人不會平白無故的自卑,對家,劉澈從來沒有過多的要求,從小到大,劉澈的穿着就算相比于其他的農村孩子都是破爛的,上大學時候提行李的包都是麻皮袋子縫成的,報到的時候還被迎新的高年級同學背後笑,但這些劉澈從來沒在乎過。
知道家裏的情況,在買房子這種需要花大錢的事上,劉澈從來沒跟家裏說過一個字。一直以來他對家的要求,隻是希望坐在教室裏看着外面下雪的時候,有人能像别人的父母一樣,給自己送來件厚衣服;生病了,疼的死去活來,能帶自己去醫院治一治,不是給條麻皮袋子讓自己躺在地上等死,被罵裝病,喊得聲音大了還要罵讓别人都聽見了,讓他們丢了臉;大夏天步行二三十裏去考試,能像别的家長一樣給自己幾毛錢,讓自己買杯冷飲……可是就是這麽簡單的要求,從來都隻是個奢望。
“放點辣椒好,辣是辣,但喝着熱乎!對了,隊裏的人呢?”劉澈趁機轉移了話題,但這一問,才想起來,還真是的,自己出了這麽大的事,李前進、劉錢龍這兩個家夥怎麽到現在也沒冒個影?
“在井下呢,李班長聽說你被困在下面,當時就帶着人下井找你去了,鍾隊長後來也下去了,靳礦長剛才已經派人去通知了,應該快上來了吧?”
“啊!”劉澈吃了一驚,這時候怎麽能下井?井下的透水還沒抽幹,還有兩個不懷好意的家夥躲在一邊,随時準備打悶棍,“趕緊叫他們上來,井下現在,現在太危險了……還有陳明跟張政呢,他們升井了嗎?”劉澈忽然想起來,自己當初被困的原因,而且劉澈想弄明白打暈自己到底是不是他們兩個,雖然怎麽想怎麽覺得這種可能不大。
“都,都升井了,”張喜支吾了一下,這才壓低聲音說,“不過,兩個人都被吓着了!”
“怎麽回事?”
“他們說,他們也撞到了馬軍!兩人都被吓的不輕,現在還……”張喜看了看四周,确定沒人,這才轉過臉來,卻忽然發現就是這麽一轉臉的功夫,剛剛還坐在面前的劉澈就不見了,張喜大吃一驚,“劉書記,劉書記?”
劉澈剛才起就覺得惡心非常,頭還覺得蒙蒙發漲,起先他以爲隻是被那一棍子敲的,撐一撐就過去了,但說着說着話,就覺得頭漲的越來越厲害,終于忍不住眼前一黑,暈了過去,一下摔到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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