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浩把時間定在七點半是很有講究的,集團公司大部分企業這個季節下班的時間在五點半到六點之間,回家還要再坐半個小時到一個小時的班車,這樣的話回到住處的時候已經是六點半至七點了,七點半看似有點晚,但離得遠的人仍然要緊趕慢趕才能趕上。[燃^文^書庫][](燃文書庫(7764))
坐了将近一個小時的出租車,劉澈達到盛世年華大酒店的時候也已經是快七點了。給周浩、王憫道了賀,簽了名字,放下一千塊錢的随禮後,劉澈就開始琢磨起這一頓怎麽吃下一千塊。
在周浩的囑咐下,服務生把劉澈引進一間包間。推門進入包間一看,隻見一桌都是老同學,熟人自然異常高興。衆人聊了會天,由于沒有安排儀式,時間一到酒菜就直接輪流端上來了。
酒席過半,周浩、王憫敬過酒後,有些喝多了的就開始串桌,拿着一瓶酒一個桌子一個桌子的敬酒,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們才是今天的新郎。
劉澈跟又一個來串桌的人碰了一杯,小半玻璃杯白酒一仰脖子幹盡,冰涼的液體登時燒得劉澈胸口火辣辣的。劉澈趕緊喝了幾口熱茶,就在這時卻聽屋裏又是一陣嘈雜,劉澈知道又有串桌的來了,果然就聽有人沖門口喊了一句,“呦!王奇,抖上了,這都穿上阿瑪尼了!”
劉澈向門口一看,隻見一個滿面紅光的小個子,一手拎着酒瓶,一手拿着酒杯,一搖一擺地走了進來。雖然身材不高,但一身筆挺的西裝,再加上工作四年沒有像其他人一樣發胖的身材,倒也顯得精神。
這個人叫王奇,是正兒八經學采礦出身的,也是集團公司少數劉澈進來之前就認識的人。認識的原因很簡單,上學的那會子劉澈跟他兩個人是死敵。那是一次公開課,課是在一個大階梯教室上的,王奇跟劉澈一張桌子,王奇坐在裏側。課間休息時,王奇上了趟廁所,回來時劉澈看他過來,就起身給他讓空。
王奇一隻腳邁進座位,一隻腳還橫在劉澈的座位上時,卻忽然發現前面坐了一個熟人,就給那人打了招呼。卻沒想,一句話,兩句話,兩人竟然就這麽聊上了。
“我這扯着架子等着,你還過不過去?”劉澈當時氣就不打一處來,就問王奇,你什麽意思?沒想到劉澈這一問,他倒先火了,雖然由于上課鈴正好響起,兩人并沒有進一步沖突,但一整節課的時間,王奇都是罵罵咧咧的。
劉澈當着上課時沒發作,卻窩了一肚子火。下課後他就跟着王奇,等走到一個人少的地方,看四周沒人後,上去就是一腳,王奇當即就被踹得四仰八叉的撲趴在地。他遠比劉澈矮小,那次真是被劉澈揍得滿地找牙。從那以後,劉澈每次見了他,不是那冷眼瞪他,就是上前故意撞他一下,反正就是要給他點厲害瞧瞧。不過這王奇還算硬氣,就是從來沒服過軟。
說來也奇怪,上學幾年一直矛盾不斷的兩人,一畢業這股矛盾卻直接變成了友情,劉澈跟他的關系現在弄的竟然似乎比同一宿舍出來的周浩還鐵。
畢業後王奇同樣進入了集團公司下屬的一個礦井,在國企幹了兩年多,積累了一些經驗後,不知道怎麽運作的竟跳槽去了一家私人煤礦,據說現在都奔礦領導的位置去了,一年光工資就能開三四十萬。
“哎呀,劉!”王奇也看見了劉澈,立馬張開雙手誇張地撲過來。
“好久不見,好久不見!”劉澈也喝的不少了,跟王奇來了充滿“基情”的擁抱。
兩個人惡心一番,劉澈就故意對王奇上下打量起來,王奇見狀索性伸開手,還在劉澈面前轉了個圈,意思說,怎麽樣,哥們混的不錯吧。
“不錯,不錯,真是人靠衣裝馬靠鞍,矮騾子有一天也能配上金馬鞍!”
“你小子!”聽着劉澈誇獎王奇作勢就要上來踹他。
不過他這一邁腿,劉澈一看他腳上倒笑了,隻見王奇腳上仍舊是一雙滿是褶皺的黑皮鞋,鞋尖處都已經磨花了,甚至連鞋兩幫都能看出來不少明顯的劃痕,劉澈恍惚認得這竟然還是他上學時候經常穿的那雙,那鞋尖上磨得那麽花,還是當年劉澈一腳踹在他屁股上,他撲在地上向前滑出兩米多才磨成那樣的,“我說你這都是混上阿瑪尼的人,這也不搭呀,怎麽着也得弄雙意大利名牌皮鞋才配套。”
“什麽呀,還說呐,想起這事來我就一肚子火。這不是上個月我跟着我們礦長去了一趟香港嗎?辦完正事,我們礦長要去阿瑪尼的專賣店買衣服,領導要去,我也隻好陪着啦。結果一進那專賣店,我們礦長去試衣服了,那店裏的女售貨員也拉着我去試。本來我就是陪我們礦長去轉轉,根本就沒準備買,那好幾萬一件的衣服是我穿得起的嗎?誰知道那女售貨員一開始還對我挺熱乎,後來看我不買,就對我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嘴裏叽裏呱啦的廣東話說的什麽,我也聽不懂,不過那意思肯定嫌我這内地來的土老帽買不起,還大言不慚的來逛他們的店。我當時就氣不打一處來,一咬牙就買了一件,就這一身就花了我一萬五,還是整個專賣店裏最便宜的,可心疼死我了。”
“你傻呀,她嫌你窮,你就買,你買了不就更便宜她了?”劉澈聽他說的好笑,“一身一萬五的衣服,提成肯定少不了。”
“唉,你這一說,還真是這麽會事,我當時光顧着生氣了還沒想到這一茬,媽的,我這是上了她的當了我這是,說不準這就是他們故意擺的一個套路呢就算你不買也故意擠兌到你買。哎呦,你說這破衣服,跟咱們平常穿的幾百塊錢一身的有什麽不同?我還傻樂吧唧的花了一萬好幾……”王奇來之前就已經喝不少了,越說越氣,說到最後按奈不住酒意上湧,就要脫掉身上這套衣服往地上扔。
“唉唉,買都買了,現在東西都是你自己的,你毀了它,也扣不回那香港女店員的提成……”劉澈趕緊按住已經因爲醉酒開始失态的王奇,“再說,你這一個月開三四萬的人,一件阿瑪尼也就是倆星期的事,有什麽好心疼的。”
“說的也是,嘿嘿……!”王奇聽劉澈這麽說一下子又笑了,他故意得意洋洋似的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這才又接着說,“别羨慕我呀,你要願意來,工資肯定不比我低。”
“我倒想呢,可惜沒你這個本事啊。”劉澈苦笑了一下。
沒想到王奇聽劉澈這麽說,卻臉色忽然一變,臉上一下子換成了一副認真的表情,他還不知道劉澈已經調了六礦的事,王奇看了看四周,見沒人注意他們,這才把臉湊到劉澈跟前,“劉,你的事我也聽說了,要不你真的過來我們公司幹得了!真的,你現在就一個副科級,連實職都沒了,一個月工資多少?頂多一萬五,還不能出頭。你要來我們礦上,别的不說,一個月至少這個數!”王奇伸出三個手頭晃了晃,“而且以你的學曆和經驗,隻要進了我們公司,至少從副隊長主持工作幹起,幹上一年就能扶正,下一步就是往礦領導走的了。”
“行行行,謝謝你的好路子,我如果哪天走投無路了就去投奔你!”
“哎,你!”王奇看劉澈不信,氣得一瞪眼,“你别以爲我這是說醉話,我沒醉,我……啊呸!好象喝醉的人都喜歡這麽說是吧?不過我是真的沒醉,我說的是真的。真的,劉,我今天來之前,我們礦長就我下達任務了,‘挖人,直接用高薪挖!’隻有是咱們這些同學,有多少要多少!而且他還說了,我能挖一個隊過去,他就讓我幹副礦長,要是我能把一個礦整個都給他挖過去,他這個礦長就讓給我幹了。”
“你就吹吧,你當了礦長,你們礦長幹嘛去?”劉澈聽的好笑,不由打趣說。
“嗨,你還别說,真讓你說對了,咱當時還真就這麽問來着,‘我當礦長了,那您怎麽辦?’你猜我們礦長怎麽說,‘你都當了礦長了,我難道還能比你低?我立了這麽大的功勞,咱們老闆怎麽着不賞我個公司副總當當!’這是我們礦長親口對我說的,你要不信,我這就給他打電話,讓他親自給你說。”王奇說着就要掏手機。
“别别别,我信了還不行,我信了還不行?讓我考慮考慮,考慮考慮,好吧?”劉澈趕緊按王奇的手,不管王奇是真醉假醉,萬一他真打通了他們礦長的電話,劉澈還真不好說。
這一瞬間劉澈還确實有點心動了,一個月三萬啊,整整是自己現在工資的兩倍,一年就能賺到自己過去三年多的總和了!自己來到這大西北喝西北風,吃黃泥沙的爲了什麽,不就是爲了多掙倆錢嗎?隻是這事……劉澈卻總覺得這事透着點不靠譜副隊長過去立馬就能當正隊長用,而且工資馬上翻倍?
老實說集團公司這幾年進的大學生多了,大學本科學曆早就不是什麽稀罕物了。那四年的工作經驗更是不值一提,幹到副隊長這級的誰沒個幾年的經驗,集團公司劉澈這條件的随便一抓,拎出一千有點誇張,但至少能抓出五百,要真有那麽好的待遇,他們還用得着去挖人,那人才還不得踏破他們的門檻啊?
條件靠不住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劉澈還真有點舍不得這國有大企業的正式工身份啊,像劉澈他們這樣畢業就簽進集團公司的,一工作就是幹部身份,如果有關系,運作的好,直接可以平調政府部門。王總以一個企業老總的身份,能跟一個市委書記競争副省長的職位,就可見他們這個身份并不是虛的。
而且集團公司内雖然存在各種不公正,但那私企……劉澈用想都可以猜到他們的管理方式,丈夫是公司一把手,老婆管賬,小舅子管安全,七大姑子八大姨……根本就沒有公平一說。
而且這年頭政策一年一個變,國家對安全的要求隻會一年比一年嚴,他們那私人礦井今天出點事故,明天說不準就倒了,到時候自己真是哭都沒有地方去。再着現在國家的監管還是有不少漏洞的,私人煤礦安全方面肯定就不如國企舍得花錢,投入的少,生産環境沒有保障,幹活也不安心呐!
“行,你回去好好想想,今天我就把話撂這了,隻要你願意來,位子随時給你留着。”王奇拍着胸口放出“豪言”保證,可這不但沒讓劉澈安心,反倒讓劉澈更覺得他們那公司不靠譜,一時間卻徹底斷了跳槽的心。
一場酒一直喝到将近十點仍然還遲遲不散,劉澈可就等不及了,他明天要上班,而且還要坐将近一個小時的車趕回去,跟房間裏其他人打了聲招呼,劉澈就向周浩、王憫告辭。
從酒店出來,劉澈的腦子仍然昏昏沉沉的,天氣這時冷的厲害,不一會功夫竟然又下起了大雪,劉澈伸手攔了一輛出租車,報了小鎮的名字,誰知道那司機太貪心,張嘴就要五百,劉澈喝得有點多,直接叫他滾蛋,臨走還在人家出租車門上踹了一腳。
“******,開個破桑塔納就以爲自己高級啊!”劉澈滿嘴噴着酒氣,指着車屁股大罵,來的時候他坐的是面包車,車費隻花了八十,現在對方直接翻了六七倍,這不是搶劫嗎?
劉澈決定還是坐面包車回去,誰知道這一等不要緊,一下子連普通的出租車都沒了。他也不想想,這大半夜的,還下了這麽大雪,誰還會出來開出租車?站在西北風裏吹了大半個小時,劉澈都要放棄了,大路上才晃晃悠悠出現了一輛白色面包出租車。
車顯得有點破,駛近了一看還老髒,車上的泥灰多的連牌照都讓人看不清楚,跟從泥裏扒出來一樣,一看就是輛黑車,這種天氣裏,也就他們這種車才會出來拉客。不過越是這種車,才越便宜。劉澈趕緊沖面包車招了招手,面包車就忽忽悠悠沖劉澈駛了過來。
車開到劉澈跟前,車子猛一頓。劉澈看到整個車身竟然随着那一刹,都跟着前後晃了兩晃,看這架勢,劉澈真擔心一個急刹車就能把這老家夥颠散了。
還好司機及時搖下車窗,聽劉澈報了小鎮的名字,就說今天的雪有點大,路肯定不好走,而且回城又指定得跑空車,怎麽着也得給兩百。
西北的雪夜實在冷得厲害,劉澈從飯店裏出來時的那股熱乎勁這會早就已經散完了,風呼呼的直往劉澈衣服裏鑽,大片雪花一會的功夫就蓋了他一頭,一撲還直接往衣服領子裏鑽,直打哆嗦,這時候就算那司機報兩千劉澈也隻有答應的份。
劉澈想也不想鑽進了出租車,一上車就叫司機趕緊把空調熱風開到最大。不大會子的功夫,地面已經完全看不到原來的顔色,路上白茫茫一片,到處看去都是一樣的白色,讓人都有點分不清前後左右了,隻有路兩旁的樹飛快的後退着,讓劉澈知道,車在飛馳。
也不知道是車實在不行,還是風大的緣故,一路開來總讓劉澈覺得輕飄飄的,四個輪子好象沒沾地一樣,劉澈真擔心,車一不小心就紮進了溝裏。而且也不明白怎麽的,在劉澈的一再催促下,那司機說已經把暖氣開到最大了,但劉澈就是感覺不到熱。要不是車窗兩邊不斷變化的景色,劉澈覺得自己根本就是在做夢一樣。
等那車終于開到鎮上的時候,劉澈都已經快被凍僵了。兩隻手哆哆嗦嗦的都不知道怎麽掏出的錢包,又哆嗦着去掏錢,一不小心還差點多抽出來一張。
“這鬼天氣,中午還晴的跟什麽似的,晚上就下這麽大的雪……明天還不知道要冷成什麽樣!”劉澈一邊把兩張一百的遞給司機,一邊嘴裏念叨着,其實他想說的是,車裏都這麽冷了,外面還不知道要冷成什麽樣呢,隻是當着司機的面不好說。
想像着外面肯定是已經是冰寒刺骨,劉澈又使勁縮了縮脖子,咬了咬牙,這才一拉車門,跳出車外……誰知道一出了車門,劉澈就發現問題不對,媽的,原來車裏車外竟然是一樣冷,感情剛剛那司機爲了省油是光吹風沒開暖氣。
“你大爺的……”劉澈氣得直接就要破口大罵,可還沒等他轉身,就在這時一個黑影毫沒征兆地,突然出現在劉澈身後,一個足比劉澈高大魁梧了一圈的人影好象一陣風一樣,呼的一聲從劉澈身邊沖了過去。
劉澈也沒覺得被碰到了哪裏,卻偏偏覺得被這一觸之下帶的一個趔趄,半邊身體登時都覺得麻,本來就已經虛浮的腳步,晃了幾晃,撲通一聲,狠狠一屁股坐倒地上。
“哎呦!”劉澈感覺自己這一跤似乎直接坐在了路邊上的水泥坎上,尾椎骨被摔的又酸又疼,想爬起來,卻覺得渾身一點力氣都提不起來。那人卻不管也不顧,直接拔腿就跑了。
“站住,給我站住!”劉澈被撞倒之後,總感覺到身體上不對勁,心想不會是被撞出毛病來了吧,大喝一聲,但他不喊不要緊,這一喊那人跑的更快,那速度直接跟在大雪上劃過去了一樣,滿地的大雪好象對他一點阻礙也沒夠成。
“錄下來你的樣子,看你往哪跑!”劉澈掏出手機,打開攝像功能,對着那人的背影把鏡頭推近,可是那人一直前跑照不到臉,看不到臉,這樣還怎麽找人?劉澈靈機一動,沖着那人背影大喊了句,“喂,兄弟,你錢包掉了!”
鏡頭推近後,劉澈通過手機看清了那人的背影,恍惚間他忽然覺得這背影有點說不出來的熟悉感,但具體是在哪裏見過,一時卻又有點想不起來……就在這時那人好象聽到了劉澈的喊聲,他停下腳步,緩緩地轉過臉。
鏡頭裏,隻見這人肩寬膊厚,身材高大魁梧,典型的西北大漢的體型。一張國字大臉,粗鼻闊嘴,眉毛又粗又濃,眼睛好象銅鈴一樣,又是典型的西北大漢的長相。但就是這張臉,讓劉澈的腦中卻轟的一聲就炸開了……
這張臉它對劉澈來說實在是太熟悉,同時也是太恐怖了,直到現在劉澈還經常夢到它。好多次做噩夢,劉澈都會被這張臉吓出一身冷汗,驚醒後,一切都好象還曆曆在目,臉後的那雙手抓住劉澈的衣領質問劉澈,爲什麽害死他,爲什麽害死他……
好久好久,劉澈腦子裏才終于出現了那張臉代表的名字張平!那場讓劉澈丢掉了副隊長職務的礦難中,死去的那名礦工。
張平聽到了劉澈的喊聲,卻沒有像别人一樣下意識地去看地上,或者去摸自己的腰包,反而直接狠狠瞪了劉澈一眼,然後一轉身,消失在了大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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