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冷風從窗縫中透過來,刺骨的寒風吹得劉澈忍不住打了個哆嗦。深冬的西北非常寒冷,尤其是半夜後,劉澈估計現在外面的溫度,足足有零下二十幾度。還好更衣室到入井口這一段的走廊暖氣十足,雖然隻穿了一層單薄的工作服,也不覺得寒冷。但是在靠近入井登記的虹膜掃描儀旁,也不知道是哪個缺德鬼,把窗口開了條縫,寒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來,吹得人直打哆嗦。
“劉隊長家鄉沒這麽冷吧?”說話的是一個三十幾歲長相白淨的瘦高個,說話眼睛對準掃描儀,随着一聲輕快的鳴響,電腦屏幕上馬上顯示出了他的照片,和其他基本信息——陳會,男,滿族,遼甯省沈陽市……
來自東北的陳會跟李前進一樣,是掘進二隊的一名班長。劉澈知道清朝滅亡後,很多滿族人都改了漢姓,有些是根據意譯改的,有些是根據音譯改的,劉澈大學時候同系不同班就有個女同學姓艾,據說就是前清的皇族。隻是他這個陳姓怎麽改來的,劉澈還真有點好奇。
“是比這邊暖和一些,不過這邊的屋裏都有暖氣,我們那邊外面是多冷屋裏就有多冷,真生活起來反而感覺這邊更暖和一些!”劉澈一邊走一邊跟陳會聊着天,劉澈今天是晚班跟班,必須跟職工同上同下。
“要說不适應的,就是這邊的雪太大了,我老家那邊已經好幾年沒怎麽下雪了。”劉澈又看了眼窗外,借着昏黃的燈光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地上的積雪至少有半米厚,人走起路的時候,得把腳可着勁往上擡,才能把腳從雪裏拔出來,非常費勁。來西北之前,劉澈從來想過雪能下這麽大的。
“你們南方那邊雪确實不大。”
“我們那算什麽南方?至少長江以南那才叫南方。”
“對我們東北人來說,山海關以南都叫南方。”
“呵呵,一直沒問過你,你是滿族是吧,哪個旗的?”到底是離現在最近的一個王朝,劉澈還是忍不住有些好奇。
“哪個旗呀……你這說我還真不知道,不過從我爹那一輩起,就沒覺得自己是滿族。我有時候都懷疑當年填民族的時候,我爺爺指定手一哆嗦,把‘漢’字就給寫成了‘滿’字,或者是他老人家的字當時寫得太潦草,登記人員給看錯了,反正都是三點水的,繁體的漢字跟滿字長得還挺像。”陳會呵呵一笑,跟着劉澈走進了罐籠。
2610的重新打通工作已經開始一個多月了,施工的進度比劉澈想象的還要順利,由于瓦斯已經被提前釋放了出來,不用再像上一次一樣,掘進作業前還要先打眼注水,排瓦斯,整個工作進度,反而比第一次時候還要快,時至今日據劉澈估計工程已經完成了差不多一半。
不過也是不都是一切順利,比如安檢科好象就跟掘進二隊卯上了,上次掘進二隊與安檢科的争執,李礦長給出了裁決:掘進二隊的當事職工要向當班安檢員道歉,并接受礦上的罰款,但同時由于沒有證據,安檢科必須撤銷對掘進二隊的處罰。
掘進二隊是丢了錢,但沒丢人,丢了面子的安檢科這一下子卻徹底讓掘進二隊給惹火了。這一個多月來,安檢科天天圍着掘進二隊可着勁的檢查。
煤礦上的事,隻要想查,總能發現問題,就這一個來月的時間,掘進二隊陸陸續續被查出的問題幾乎趕得上過去多半年的,更何況掘進二隊惹火的不隻是安檢科,還有安全副礦長,隊長朱青玉現在就像特殊時期時候的地主似的,隔三岔五就被礦領導拎出來批一頓,日子很不好過。
但在劉澈看來安檢科的麻煩還是其次的,最麻煩的來自2610巷道本身,複工以來,那個恐怖的鬼東西就一直沒出現過,甚至連個影子也沒人見過,似乎那東西已經把職工們忘了。
職工們當然也非常想忘掉他,可随着離上次被困的地方越來越近,連劉澈都開始心神不甯,職工們的情緒自然越來越不穩定,尤其是上次一起被困的那些人,那東西越不出現,這些人心裏越是發虛,未知的危機有時候比實實在在的危險更可怕!
劉澈心裏打鼓,有時他都懷疑,那東西其實就躲在大家眼皮子底下,隻要大家稍微放松,他就會撲上來給衆人緻命一擊。
但是他又能躲到哪裏去呢?這裏又不是人迹罕至的沙漠,雖說是井下,但是常年人來人往,根本就沒斷過人……人來人往?劉澈一個機靈,他忽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也許這個猜測很荒誕,但如果是真的,那就個天大的麻煩。
最好的隐藏其實就是不隐藏,如果那家夥化成了人形,混迹在衆人間,那他就算天天在自己眼皮子地下晃,也肯定沒人能發現。
劉澈正想到驚悚緊要處,忍不住就擡頭四處看,誰知道這一看就見到一個極高的身影,正張牙舞爪地向他沖過來,緊接着劉澈就覺得脖子上一緊,後衣領已經人拉住往後拽。劉澈驚得心髒簡直要跳出來,他想起了王自強被抓時候的情形,也是被從後面抓住,沒有别人的幫忙一個人根本逃脫不了。
“劉隊長,劉隊長?”誰知就在這時劉澈聽到那家夥竟然口出人言,而且喊的還是自己,怎麽聲音這麽耳熟?劉澈一睜眼,才發現面前的原來是陳會,身後兩名職工正拽着自己的衣服,使勁想把自己從猴車上拉下來,“劉隊長,咱們到了。”
劉澈一看,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竟然還坐在猴車上,剛剛卻是做了個夢。說猴車大部分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其實就是個單座簡易版的纜車,不同的是纜車是在地面上用巨大的鐵架子,把鋼纜拉到半空中,猴車的鋼纜卻是吊在巷道頂闆上的,相同的是兩樣交通工具過了終點後就要往回走,所以劉澈再不下來就要被拉回去了,劉澈見這狀況急忙從猴車上跳下來。
近來壓力實在太大,劉澈既要注意生産上的問題,又要時刻警惕那個東西可能帶來的問題,還要擔心安檢科那幫人吹毛求疵沒問題找問題,張大個子出事後,剛剛好點的睡眠狀況,又連續失眠,有時候熬到後半夜,好不容易睡着,也是噩夢不斷,生生給吓醒。劉澈現在不能接到别人的電話,隻要手機一震動,他就會跳起來,擔心隊上是不是又出事了。剛剛坐在猴車上,随着座椅左搖右晃,搖啊搖的,竟然不小心睡着了。
“哎呀,一不小心,走神了,謝謝啊!”劉澈當然不能承認自己剛剛眯了一覺——在井下,除了在那個運人用的有鐵皮頂的通勤車裏,在其他任何地方睡覺,都屬于嚴重違章。
晚班的空氣比白天的時候更加污濁,那是因爲各個生産區隊都在努力生産,尤其是采煤隊。煤礦上的采煤隊雖然實行的也是三班制,但由于它的特殊性——工作面動辄都是幾百米甚至上千米長度,期間涉及的設備數以百計。爲了保證這麽多的設備生産的時候不掉鏈子,采煤隊必須在生産的間隙進行大量的維護工作,煤礦上一般采用的辦法是兩個生産班之後就安排一個檢修班,具體到柳河礦的安排是頭天下午到第二天早上的中班和晚班生産,第二天整個白天的早班用來檢修維護設備。現在是中班時間,正是整個煤礦井下最污濁的時候。
劉澈帶着晚班的職工不緊不慢地往2610掘進頭走,有了剛才的猜測,一邊走一邊劉澈就忍不住對身邊的同事觀察起來,但是這個想法一冒出,劉澈又覺得荒謬,看那怪物的樣子,就算是個妖怪,也是狠打猛沖的牛魔王類型,絕對不會是《聊齋》裏頭可以化作人形的畫皮。
“希望不要再出什麽幺蛾子!”劉澈心理默念,但偏偏是怕什麽就來什麽,就在他們快走到地方時候,就聽前面嗡嗡作響,猛一聽還以爲在生産,仔細一聽,竟然是已經亂成了一片的吵嚷叫罵聲,間或還能聽到一個破鑼般的嗓子大吼,劉澈一聽那聲音就聽出是中班班長趙全有。
“出事了?”劉澈和陳會對視了一眼,二話不說帶着人趕緊就往前跑,還沒走近呢,遠遠的就見中班的人正圍着一個戴着橘紅色帽子,身穿一身橘紅色的人推推攘攘。
“去你媽的!”忽然就見一個矮小敦實的身影大喝一聲,蹦起多高,然後上去就給那戴紅帽子的人臉上來了一拳頭,劉澈認出這個蹦起來的就是中班的班長趙全有,職工們一看班長都動手,那還等什麽?人群鼓噪,有幾個甚至已經撸了袖子,上去抓着那戴紅帽子的領子就要開打。
劉澈見這情形,心裏就是一緊,暗道一聲遭了。
“住手!”劉澈大喝一聲,人未到卻是聲音先到,衆人一轉臉,正好看到劉澈風急火燎地跑過來,剛才還熱鬧的像菜市場一樣的場面,猛然就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一起看向劉澈。
“你們要幹什麽,今天的進尺完成的很好是吧,活都幹完?放手!你們幾個沒聽見嗎?放開手!”劉澈指着那抓着“滿身紅”衣領的幾個人瞪了一眼,就見那剛才還氣勢洶洶的一群大漢,被劉澈這一瞪就像老鼠見到貓一樣乖乖撒了手,“滿身紅”趁機趕緊跑到劉澈跟前。
“說說吧,怎麽回事?”劉澈看自己好不容易鎮住了場面,暗暗松了口氣,這才看了那戴橘紅帽子的人一眼。這全身紅裝的人不是新郎官,而是礦上一種特殊職業——安檢科的安檢員,劉澈見他鼻子下有一條明顯的血迹,就知道事情不好解決了。在礦上,安檢員在工作的時候是代表礦領導行使權利的,打了安檢員跟在礦領導的臉上打了一巴掌幾乎一樣,這在礦上可是一件非常不得了的事情。
“劉隊長,你來了就好了!”
“劉隊長,他們太欺負人了。”一幫職工好象找到了主心骨一樣,圍着劉澈訴起苦來,其實劉澈哪有什麽主心骨,他心裏比他們還苦,這連安檢員都打了,這可怎麽辦是好啊?
“都别吵啦,都别吵!趙班長,你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劉隊長,他們安檢科的太欺負人了!”趙全有人四十歲左右,個子不高,脾氣卻暴的點火就着,平時沒事都要主動找事呢,更何況他自覺得今天是别人主動惹了他,“今天他們又冤枉咱們,說咱們巷道有大堆落矸,可是您看看,這地方連個矸石毛都沒有,哪有大堆落矸?弟兄們累死累活的一個月,結果掙倆錢全讓他們給罰走了。”
劉澈往地上一看,果然就像趙全有說的一樣,平平整整的别說大堆落矸,就連大塊點的煤渣都沒見,心裏一股火也不禁升了起來,他是副科級,過去一個多月來被罰的錢,可比一般職工多多了,劉澈轉臉看向那安檢員,“你叫關喜悅是吧?過去一個星期,我有五天都見着你圍着我們掘進二隊轉,怎麽着,你是真給我們掘進二隊卯上了是吧?”
“不是的,不是的,劉隊長,你聽我說!”關喜悅見劉澈也發火了就真的害怕了,在煤礦上,像劉澈這樣正兒八經的大學畢業生出身的,自身就前途遠大不說,上到公司機關,下到礦上科室,還有一幫子同學互相照應,說不準什麽時候自己就落到了劉澈手下工作了,不是他能惹得起的,而且别的不說光這眼前,劉澈這要是不管不顧讓這些人揍自己一頓,礦上還不定會向着誰呢,自己有理都沒地方說去,“我确實在這個地方發現了大堆落矸,怕你們不信,還專門用白灰圍着落矸劃了一個圈呢,你看!”
劉澈沖關喜悅指的地方看去,隻見不遠處地上确實有個圈,而且那圈足有兩三米見方的樣子,如果真是落矸,還确實是挺大的一堆。剛才過來時他就奇怪地上怎麽平白無故有一個白色的橢圓形圈,原來還是這個原因。
“放屁!你畫個圈說有一堆煤矸石,它就有一堆煤矸石,你以爲你是神筆馬良啊?**怎麽不去王總辦公室裏畫個圈?說那也有一堆煤矸石。”趙全有上前就去抓關喜悅的衣服領子,其他的職工最近也是被安檢科給罰急了,群情湧湧就要接着揍。
“住手,都給我住手!你們想幹什麽?知道在礦上鬥毆是什麽後果嗎?還想打群架,不想幹了都趁早給我滾蛋!”劉澈大喝一聲,這些人也許有些确實不怕劉澈,但劉澈的最後一句話提醒了他們——在礦上鬥毆是要開除的,而且不問任何理由。
劉澈見終于把這些人再次壓了下去,不由暗抹了一把汗,但這麽多人聚在一起,時間長了早晚還要再生事,劉澈轉對旁邊的陳會說,“陳班長,你先帶人去掘進頭檢查檢查,看能否交接班,别耽誤了工作。”
“好嘞!”陳會會意,答應了一聲,然後就向中班的人一招手,“中班的跟我來,咱們去交接班,你們要是完成的不合質量,别怪我不簽字,到時候扣錢可不要怨我。”剛剛還圍在一起的衆人一聽這話,呼呼啦啦登時就散了一大半,隻有趙全有和他幾個親信還待在原地,瞪着關喜悅不放。
“還圍着幹什麽,你們幹了一天的活,都不累是吧?還有力氣打架,都給我散開,散開,該幹嘛幹嘛去!”剩下的人被劉澈一通吆喝,終于也才散了。
“趙班長,你過來一下!”劉澈沖趙全有招了招手,兩個人同時向外走去,大約走了二十幾米,關喜悅他們都有些不太看的清了,确定沒别人能聽到他們說話,劉澈這才壓低了嗓子說,“你老實告訴我,那堆矸石是不是你們發現後鏟平了,還有以前消失的矸石堆,是不是也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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