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澈吆喝完,劉羅鍋師徒已經布置好法壇,老頭從布囊裏抽出柄桃木劍,一邊亂揮亂舞,一邊嘴裏念念有詞……劉澈怎麽看怎麽覺得眼熟,這一定是觀摩了不少林正英電影的結果。[燃^文^書庫][](燃文書庫(7764))
“劉隊長,劉隊長!”就在劉澈開始懷疑劉羅鍋是不是直接抄襲了《僵屍先生》時,剛剛被趕走的劉錢龍忽然一疊聲喊着,滿頭大汗地從前面跑過來。
“你就想了這麽個辦法過來看他們是幹什麽的?”
“不,不是,劉隊長,你快去看看吧,咱們材料庫裏冒出來了個洞,放在上面的材料都被扯壞了,李班長正在那看着呐。”
别看罵得兇,劉錢龍其實是劉澈的親信。兩人一個姓,又一個漢武帝劉徹(劉澈),一個清高宗乾隆(錢龍),柳河礦掘進二隊有倆皇帝,據說連集團公司的領導都經常拿這事跟礦長李平安開玩笑,“你們柳河礦一個掘進隊就有倆皇帝,這什麽任務完不成?”
“洞?”劉澈滿腦子疑惑跟着劉錢龍往材料庫走,其實煤巷就是在地下挖的一個洞,這個洞裏還能有什麽洞?而井下用的東西又結實的要死,能被扯成怎麽壞?
綜掘機已經開動,越接近掘進頭,空氣越渾濁。即便已經提前注水釋放瓦斯,濕潤煤層,在礦燈的照射下,井下的空氣看起來仍然像渾濁的水底一樣,大大小小的粉塵顆粒就像夏日裏,路燈下的蟲子一般上下翻湧。
甭管再好的身體,在這種環境中工作都是慢性自殺,一天下來吐口痰都會是黑的,每次升井洗澡的時候劉澈都會特意洗鼻孔,洗出來的水都跟墨汁沒什麽區别。每當這時候劉澈都會像強迫症患者一樣,非要逮着鼻子洗的一點黑水沒有,但這又有什麽用,穿好衣服後拿棉花棒往裏面一擦,仍然是黑的,肺裏早已經不知道吸進去多少啦!
材料庫就是十幾個平方大小,在巷道一側挖出來的洞,臨時儲存些工字鋼、木材、錨杆等東西。劉澈來到材料庫,就見本班班長李前進正蹲在一角在看什麽東西。
“李班長,你去看着點,那邊沒個人我不放心。”劉澈也沒去注意李前進正在看什麽,隻沖做法事的那邊指了指。
燈光下,隻見劉羅鍋正在賣力地一邊舞劍,一邊搖鈴铛,而他的徒弟李樂則配合着時不時将紙符灑向他頭頂,就算沒人看着兩個人仍然沒有偷懶,“順便給他們拿兩瓶水過去!”
“哎,好嘞。”李前進從材料庫一角的箱子裏,掏了兩瓶綠茶,就走了。
“你說的洞在……”劉澈扭頭問劉錢龍,但還沒見到劉錢龍所說的那個洞,就被眼前的情形給驚呆了。
隻見材料庫門口的地上,一摞十幾層鋼絲網,中間全破了一個直徑五十厘米左右的大洞,網上一根一根的鋼絲斷茬都向一個方向突起,那個樣子十足像被一個巨大的錐子從一面紮到了另一面一樣。
“說吧,誰搗得鬼?”劉澈看了看鋼絲網,又看了看劉錢龍,臉一下子就黑了。
由于管理方式上的問題,職工和幹部長期處于對立位置,搞些小破壞是很正常的現象,劉澈也不會計較,讓職工們逐漸發洩出來,總比全憋在肚子裏哪一天一起爆發好吧?可是眼前十幾張鋼絲網全弄成這樣,可不是搞點小破壞那麽簡單,這事情劉澈要嚴懲,查出來是誰弄的,要罰得他肝疼。
“不是,劉隊長,不是我們幹的,我對老天爺保證,這事絕對跟我們沒關系!”劉錢龍賭咒發誓,“我們就算拿東西撒氣,頂多也就是踹隊長更衣室的櫃子兩腳,誰也不會拿自己班裏的材料撒氣啊?這可都是算在班裏的成本裏的,再說這十幾張鋼絲網呐,全弄出個這麽大的洞,怎麽弄啊?”
劉澈一想也是,材料消耗是直接跟工資挂鈎的,誰會傻的跟自己的工資過不去?而且由于要在惡劣的條件下使用,礦上用的東西那叫一個結實,像這種鋼絲網爲了便于運輸,都是成卷成卷的從地面運下來後,再在井下根據需要裁減,用專門的鉗子剪開都要費一番力氣,現在竟然從中間破了一個大洞,如果是誰專門弄的,這得費多大的功夫?
“我說你們是怎麽交接的班,這麽大的差錯都沒發現?”劉澈隻能懷疑是上一班施工的時候弄壞了,又偷偷放回去的,至于這麽大的洞是怎麽弄出來的,還不知道。
“哪能啊,交接班的時候我們看得清清楚楚的,那都是好好的,上一趟,半個多小時前,我來拿鋼絲網的時候都還好好的呐!”
這就是說一切都是半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完成的,可半個多小時把十幾張這麽結實的鋼絲網都弄成這樣,可能嗎?
“劉隊長你看,洞就在這!”劉錢龍把劉澈領到剛才李前進蹲的那個角落,饒是劉澈有準備也吓了一跳。
無怨得劉錢龍要讓他來看看,這個洞也未免太吓人了點。劉錢龍說有個洞,劉澈以爲就是耗子洞之類的東西,但是現在隻見原本還算平整的地上,非常突兀地出現一個堪稱巨大的洞口,直徑足有半米上下,最寬處甚至能将近一米,幾乎垂直的向下延伸開去。
劉澈向洞裏照了照,洞道隻向下垂直延伸了四五米,拐了一個彎,就再也看不見了
劉澈從旁邊的煤牆上摳了塊煤,“咔啪啪……”煤塊打着旋,在洞壁上一陣左擦右碰聲音顯得很清脆。
重新擡起頭來,劉錢龍正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劉澈的動作看,劉澈指了指旁邊完好的鋼絲網,“你不是來拿鋼絲網的嗎?這幾個就放這吧,先揀好的用着。”
劉錢龍扛着兩張鋼絲網滿腦子疑惑的走了,劉澈卻陷入了困惑中,他眼睛漫無目的盯着那一疊破損的鋼絲網觀察,也不知道該找什麽,又能找到什麽?忽然劉澈一愣,眼光被鋼絲網上的幾個黑色斑點狀的東西給吸引了過去,“嗯?”
劉澈湊近那些黑色斑點,隻見鋼絲網破口内,幾個有些尖銳的鋼絲上,挂着一些黑色的毛糙糙的東西,看樣子有點好象衣服的纖維,又有點像動物的毛發。
劉澈取下來一縷,在手裏撚了撚,很光滑,憑手感劉澈判斷這東西絕對不是紡織物的纖維,礦上的工作服都是棉的,沒有這麽細膩的手感。這種手感,這種手感,倒像是……
“劉隊長,劉隊長……”就在劉澈感覺馬上就能找出問題的答案了,偏偏這時候劉錢龍又風急火燎跑過來。
劉澈一看就不耐煩了,怎麽會這麽多事?由于煤巷裏的道路狀況實在太差,嚴格來講井底下是不允許跑的,“停停停,我說你跑什麽,黑燈瞎火的,萬一絆倒怎麽辦……你不在前面幹活,又跑過來幹嘛?”
“劉隊長,你快去看看吧,前面,前面冒頂了!”
“****!你們這群王八蛋,少看一會就給我惹事!”劉澈一骨碌爬起來,也不顧的什麽絆倒不絆倒了,拔腿就跑。
劉澈跑到掘進頭,綜掘機已經把煤層挖出來一段一米多長的空腔,巷道内還沒有來得及支護上工字鋼,在靠近右側煤壁的位置,落了一堆大約一米來高,兩米見方大小的矸石,幾名職工正在清理。看到現場沒有像幾個月前的那次事故一樣,有人倒在地上起不來,劉澈一口氣松下來,差點沒一屁股坐到地上,老天爺保佑,老天爺保佑啊!
“有人受傷沒有,有人受傷沒有?”
“沒,沒有,我們正要打眼呢,不知道怎麽就塌下來了。”一名職工湊到劉澈跟前。
劉澈看了看垮塌的頂闆,一股火不禁冒了起來,“怎麽回事,循環作業流程看了就忘了嗎?一會不看就給我出幺蛾子,趕進尺,交叉作業,工字鋼推遲架設就算了,連錨杆都不知道打了嗎?”
“劉隊長,我打了錨杆了……”錨杆工趕緊出來給自己辯解。
“打了錨杆怎麽,怎麽……”掉落在地的矸石已經被清理了大半,随着職工們的清理,劉澈忽然看到矸石堆中露出一截細長的鋼筋,鋼筋上布滿一圈圈的螺紋,一個職工一鐵鍬鏟下去,棍子一歪,露出下面像小碟子似的托盤。
“等一下!”劉澈小心翼翼地走上前,把那根棍子拿過來一看竟然真的是一截錨杆,銀白色的斷口呈不規則狀,這,這,這怎麽可能?
錨杆說白了就是根鋼筋,由高強度的碳錳鋼制成,比建樓房用的那種鋼筋可結實多了。尤其掘進二隊現在用的這種,由于這個掘進頭深度大,壓力強,使用的是直徑二十二毫米的錨杆,單根抗拉斷強度就在十噸以上,而且既耐磨又抗腐蝕,可自己現在看到了什麽?這麽個堅硬的東西,它竟然被折斷了!
劉澈最先想到的當然就是有人在采購中吃了回扣,買了不夠強度的劣質錨杆,繼而又想到上次的冒頂事故,是不是也受劣質錨杆所害?
“把這個保管好。”劉澈把半截錨杆遞給劉錢龍,心裏暗暗咬定,錨杆合不合格,拿去一檢驗就知道,如果真是錨杆的問題,那上次冒頂事故就不是自己的責任。
職工們重新又打了一根錨杆,架上鋼絲網,撐工字鋼……劉澈看了眼腕上的機械表,時間已經接近中午,便吩咐弄好之後就開飯吧,他自己則跑去看劉羅鍋師徒。
别說這倆人還真下力氣,說法事剛剛完成第一階段,歇一下,下面還有兩個階段要完成,劉澈看這架勢就招呼他們的先吃飯。
由于離地面太遠,煤礦上井下這頓班中餐一般直接就是在工作地吃,通常入井的時候隊上就會叫人把飯一塊背下來,有些區隊也安排人中午送飯。
劉澈剛剛工作那會,礦上的班中餐還是兩塊錢的标準,這年月兩塊錢能買什麽?就是兩個饅頭、一包榨菜,好的時候至多再加根火腿腸,那就是過年了。但就算是這樣,第一頓班中餐,劉澈那吃的那叫一個香,感覺就好象,就好象又回到了初中時候經常啃幹饅頭,偶爾才能吃上一回榨菜的情形。
班中餐的标準現在已經全國統一提高到八塊,劉澈不知道這八塊錢礦上是怎麽安排的,反正他自己八塊錢絕對買不到拳頭這麽大一塊牛肉,而且還能再有大肉包子、面包、營養快線或綠茶。
掘進二隊的班中餐是早上就背下來的,牛肉是超市裏賣的真空包裝的那種,肉包子卻是現做的,用保暖箱裝着帶下來,現在還是熱乎的。
“哇,劉哥,你們的肉包子實在是太好吃了!我怎麽就買不到這麽好吃的肉包子?”李樂抓了個包子,咬了一口,高興的哇哇大叫。
“你當然買不到了,這都是礦上食堂自己做的,礦上的食堂隻準虧損,不準盈利,外面賣肉包子的哪舍得放這麽多肉?”李前進正在水溝裏來回找點幹淨水洗手,聽這話就笑了。
“是嗎,那不是出去之後就吃不到了,我得多吃幾個!”李樂對着肉包子又使勁咬了一口,忽然又像起什麽事似地跑開,“差點忘了!”
劉澈其實不喜歡肉包子,因爲對于一個滿手泥灰的煤礦工人來說,吃肉包子得先洗手,而井下水溝裏那水黑得,基本上跟石油沒什麽兩樣,并且說不準剛剛誰還在上遊撒了泡尿,洗了還不如不洗。
“劉隊長!”
“劉隊長!”掘進頭的職工已經完成了工作,趕過來吃飯。
“大家今天辛苦了!”劉澈假模絲地跟職工們打着招呼。
“李班長,這邊!”一名職工走到一段架在煤巷頂部的雨布下一托,嘩的一聲,一道清水流了下來,圍在四周的人趕緊就着水流洗了兩把,然後也不管手上流的還是黑水,抓住肉包子就開吃。
過了沒多大會,李樂跑了回來,隻見他一邊低着頭在地上看,一邊嘴裏嘟囔着,“跑哪去了,跑哪去了,跑哪去了呐……”
“怎麽了,什麽跑哪去了?”劉澈問。
“殺的那隻雞啊,明明就扔在那邊了,吃飯前我還看到的,怎麽一轉眼就沒了?”
“那肯定是誰當垃圾給你收走了,待會我帶你去附近幾個垃圾簍找找。”國有大中型煤礦管理都是很嚴格的,就像劉澈他們公司,省國資委下屬大型煤炭企業,安檢、監察等科室的人根本就是生産區隊的對頭,這些人不但檢查安全生産,還檢查衛生,哪個隊責任區内有垃圾,直接就扣這個隊的錢。這些扣出來的錢,會根據不同情況提取百分之十至五十,成爲檢查出情況的人員的獎金,檢查員的工資就是這麽來的,所以不愁他們積極性不高。
爲了不因爲這種沒必要的事扣錢,各區隊的做法是把這些被扣的錢直接轉嫁到當班班組身上,所以當班職工碰到雜物都會很自覺的随見随撿。劉澈記得自己到礦上後,下井第一天的第一份工作,隊長就給了他一個編織袋,讓他去撿垃圾。
三下五除二将一塊牛肉解決掉,劉澈就覺得飽了,本來嘛他一上午就沒幹活,而且這兩個多月來他胃口也一直不好換了誰出了這麽大的事情,胃口能好的起來才怪?從東部來到這遍地風沙的大西北辛辛苦苦奮鬥三四年,好不容易混出點成就,結果一下子什麽都沒了:位子被撸了,處分背了……尤其是一閉眼,劉澈就覺得,張大個子那張憨厚的臉就在自己面前晃。其實别人不知道,劉澈已經連續很多天都失眠了,隻是他從來沒給别人說過而已。
一個活生生的人命,就這麽在自己手裏沒了。大家都指責劉澈,讓他檢讨,處分他,降他的職……好象誰也沒想過,親手害死一個人,對于一個隻有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來說壓力會有多大?
劉澈拿了瓶純淨水,找了塊幹爽的地方坐了下來,扭開瓶蓋,喝了一口,這才感覺心裏沒那麽堵得慌了。這兩個月來也許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工作後吃出來的将軍肚完全消失了。說起來自參加工作一年以後,劉澈就再沒嘗試過,在沒有凳子的情況下,坐下是什麽感覺。
“劉隊長,你說那倆人,這麽耍,真的有用嗎?”劉錢龍湊到劉澈跟前,他嘴裏咬着塊牛肉,一手抓了倆包子,另一手拿了瓶綠茶,說話甕聲甕氣的,一邊說話還一邊學者劉羅鍋的樣子比劃,對進行了一上午高強度體力勞動的他來說,這點飯隻能算臨時對付對付。
由于勞動強度大,很多礦工飯量大得吓人,在礦食堂經常能見到一些剛剛洗澡升井的職工,就着一小盆兩三斤肥豬肉,一口氣吃十來個二兩一個的饅頭,要知道這些人都是身高一米七左右,體重至多一百三十斤的普通身材,不是那些什麽參加大力士比賽的大塊頭。
“信則有,不信則無!”
“嗯?”劉錢龍一愣,不知道劉澈怎麽突然這樣說話啦。
“這是早會時候咱們李書記的話。”
“呵呵……”大家都知道李書記就是個嘴炮,“劉隊長,你說,如果他們耍着耍着,張大個子當場從哪爬出來,是不是就搞笑了!”
“呵呵……”劉澈好象也想象到了那種場景,但是剛笑了幾下,劉澈忽然心裏咯噔,爬出來,爬出來?******,那個洞口上,那些被撕破的鋼絲網,加一塊不就像一個東西爬出來留下的痕迹嗎?
煤巷裏的洞,破開的鋼絲網,消失的礦工的身體……所有的問題好象一下子在劉澈面前串聯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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