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
幾天之後,一年一度的新年到了。因爲家裏貧困,石山小時候是最盼着過年了。因爲過年的時候可以吃到好東西,比如豬肉,比如水餃。偶爾,父親高興了,還會給石山幾毛錢的壓歲錢。
大年三十這天,依舊是請家神。就是在家裏堂屋的桌子上擺上豐盛的供品,以及水酒,請已故的家中長輩回來過年。當然,也有直接到林上擺供的。擺好供品後,拈香人必須是一家之主,所以每年都是父親來。點燃三炷香,走到大門外,朝祖墳的方向舉個躬,有時候嘴裏也會說一聲:
“過年了,請你們來家坐坐。”
之所以父親說的是“你們”,是因爲祖墳裏埋葬的不僅僅是奶奶,老爺爺,老奶奶他們,還有父親的大哥二哥。也就是石山的大伯父和二伯父,按照石山當地的習俗,是稱爲大爺和二大爺的。
對于兩位大爺的死,石山比較清楚二大爺。母親偶爾還會提起。
“是在秋天。那時候還沒有你父親,你二大爺也隻有不到兩周歲,你奶奶本來是和你二大爺在院子裏玩,臨時想起了什麽事情,扔下你二大爺,獨自進了屋裏。那是個下午,太陽還老高呢,你奶奶并沒想多想。你爺爺也在屋子上面的地裏摘南瓜,準備晚上包餃子吃。”
“就是我們家老屋上面那塊地嗎?”
“就是,上下不過隔着一道崖(當地人讀yan,是四聲)。”
石山知道,他們家的老屋就是建在那塊至今還種着莊稼的地下面,上下有一米半左右的落差,就這麽近。
“你爺爺正在摘南瓜,突然聽到家裏的狗猛叫起來,擡頭一看,你二大爺已經被一隻狼叼在了嘴裏。一邊喊着,一邊就去截那叼着你二大爺的狼。一直追到山後的河邊,那隻狼才因爲跑沒了力氣,把你二大爺扔下跑了。”
“後來呢?”
“你爺爺趕過上去,抱起地上的孩子,早已沒氣了。”
“娘,以前這裏是不是有很多狼?”
“那時候村子裏人煙稀少,狼是比現在多。”
“狼經常到村子裏吃人嗎?”
“從來沒有過,經常進村子裏偷雞,偷羊和豬吃是真的。”
“那怎麽偏偏要吃我二大爺呢?”
“誰知道呢。你奶奶總哭,逢人就說你二大爺是她上輩子的債主,這輩子投胎到自己身上,就是來讨債來了。”
“娘,真有投胎讨債的說法嗎?”
“老人都這樣說,所以,将來可不要欠人家的債不還,不然下輩子會不得好。”
石山有些将信将疑。到三是夜裏守歲時,往年都要來和父親喝酒的翟家二叔,還有耿家的大爺爺,照例在八點多來到石山家裏。石山也圍坐在桌子邊,聽他們說話。剛好聽到他們說起南邊一個村子裏的人,說的似乎也是讨債不讨債的事情。石山就豎起耳朵,認真聽起來。
耿爺爺說:
“南坡的齊老漢原來有個兒子,從小機靈,誰見了都要誇他兩句。齊老漢一家人對那個兒子,可真是像人們說的那樣,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那個孩子啥都好,就是身體不好,隔三差五就要病上一場,每次生病都要發幾個昏,不把一家人吓個半死,算是好不了病。”
翟二叔喝了口酒,接着說道:
“我也聽說過這個事,早晚把齊老漢的家底都折騰光了,一家人也跟着擔驚受怕夠了,活到十歲那年一伸腿,死了。”
“聽他們村子裏人傳出來的話說,臨死時,那孩子說了幾句話。”
“是這樣,說并不是那孩子平時的口音,像是個四五十歲女人的口音。說:齊子波你還記得三十年前,你去泰山燒香的時候,路上病倒在向陽莊孫老婆子家的事情嗎?那年,我伺候了你整整兩個月,把家裏所有值錢的物件都賣了替你治病,好容易把你救活,我家裏也窮得叮當響了。你臨走的時候,是怎麽對我說的?說什麽就是回家把房子和地都賣了,也要報答我的救命之恩。可是你一走就杳無音信,我并不是一定要你報答,隻要你有句話傳過去也好,要不是我伺候你時落下了病,我也不指望你給我送錢财。不想伺候你好了,走了,我卻病倒了,你病倒時有人照顧,我病倒時身邊竟然沒有一個人,錢财都給你看病花的磬盡,沒幾天我就死了。我實在是咽不下這口氣,好了,今天你的家也讓折騰的差不多了,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沒良心。”
翟二叔一口氣說完,端起眼前的酒杯喝了一口。石山趕忙再給他斟滿,順口問道:
“二叔,後來呢?”
“後來,後來早已爲兒子治病花光了家裏的錢,連家裏的地都賣個精光,隻剩下三間破房子。”
“哈,齊老漢也算心大,經過那次事情後,隻是病了幾天,好了之後竟然硬是挨(當地人讀yai,二聲)了過來,這不,他今年都六七十了。看他那身子骨,再活個十幾二十年不成問題。”
這時一直坐在那裏聽兩人拉話的爺爺,端起茶盅喝了口茶水,笑呵呵地說道:
“要說讨債,再沒有你們耿家的耿二歪脖子鬧的笑話好笑了。對了,耿二歪脖子是不是和你們早就是五服外頭的了?”
“他爹那輩就出五服了。三哥,那件事我隻是聽說過,具體怎麽樣,還真不清楚。”
“耿二歪脖子鬧那場笑話的時候,你爹才和石山這麽大,事後耿家都覺得丢人,自然不會到處宣揚,知道這件事底細的人不多。”
“三哥就講講吧,反正今天也沒有外人。”
“是啊,爺爺。”
石山今晚是準備聽一晚上故事了,那個時候别說電視機,就是收音機,石山家也沒一部。
“耿二歪脖子從小就不走正道,狗幹人不幹的事情,他都做得出來。那年他不知道跑到哪裏混了幾天,回來時剃了個光頭,還穿着一件破舊的,說黃不黃,說白不白的偏衫(就是袈裟)。逢人就說他遇到一位得到高僧,高僧說他有慧根,早晚會成佛。”
“他要能成佛,還有成不了佛的人嗎?”
翟二叔撇嘴說了一句。
“回來後,還是正事不幹,整天混吃混喝,村裏人看見他都要趕緊關門。一天他到邢家趕集,到牛馬市上轉了轉,抱住一頭老黃牛就哭。要說起來,耿二歪脖子還是真有本事,說哭就能哭出淚來。”
衆人都陪着笑了笑,又喝了口酒,石山爲他們都斟滿,接着聽爺爺往下講。
“耿二歪脖子抱着那頭牛的脖子,哭了個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那頭牛的主人都給哭迷瞪了。不僅是牛的主人,所有牛馬市上的人都圍攏過來看。都不知道是怎麽回事。這個時候,圍觀的人才發現,耿二歪脖子哭的時候,那頭牛也留下了眼淚,而且是成串的往下流,這讓衆人都好奇起來。都以爲是被耿二歪脖子的哭聲打動了。當大家紛紛勸着耿二歪脖子停住哭聲,問他是怎麽回事時,他才抽抽搭搭地說……”
“這個地方我聽說過,好像是說:牛是他爹轉世。”
耿爺爺接了一句。
“可不是嗎,他就是那樣對人家說的。看着耿二歪脖子哭,牛也跟着哭,所有人都相信了,那個買牛的人也相信了。耿二歪脖子就說要把他爹接回家裏,好好供養着。你們别說,那個買牛的人還真是個實心人,雖然一頭牛對誰家都是頭值錢的大牲口,那人愣是沒要一分錢,就把牛送給了耿二歪脖子。”
這是,石山的爺爺他們又端起酒杯來喝酒,石山急着聽後面的故事,迫不及待地給每個人都斟滿,趕緊催爺爺往下講。
“爺爺,後來呢?”
“後來?後來該放爆仗了。”
翟二叔故意逗石山。不想爺爺和父親也都催石山先去放鞭炮,等放完了再回來聽。石山沒辦法,對爺爺說道:
“爺爺,一定要等我回來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