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存達走在略顯擁擠的街頭時,忍不住這樣想。當然,他是不敢将這種想法說出來的。從搬來的人家嘴中,他聽到了無數關于戰火的恐怖故事,起初他也擔憂自己日漸好起來的生計也會卷入戰火之中,但太子殿下與秦楚二王似乎有某種顧忌,他們的部隊都沒有進入趙王領國,而是在燕安附近大戰,都希望能盡快擊敗對手取得決定性勝利。
“圍棋中有一子定天下的說法,燕安就是那中腹天元,雙方都想奪取這天元以定大局,但是,圍棋中也有金角銀邊草肚皮之說,趙王領地便是這金角啊!”
作爲一個巡檢,這些國事距他是很遙遠的,因此孫存達的念頭很快就轉到圍棋之上,他雖然不是讀書人,琴棋書畫這樣的風雅大多與他無關,但唯獨對棋有别樣嗜好,正是因此,他想方設法投入定居于唐港的著名國手黃鳳鳴門下學棋,十年來棋技增長很快,但黃鳳鳴卻依舊不滿意。
街上的一切都很正常,沒有可疑人物。孫存達随步到了碼頭,碼頭也一如往常,孫存達在碼頭轉了一圈,算是完成了今天的任行巡視。
“真是好久不曾回來了。”
在他回衙署的路上,旁邊一群人的議論吸引了他的注意力。這群人衣飾打扮倒沒有什麽問題,但他們在說話時,孫存達覺得腔調有些怪異,這原本是跑天下人的特征,但這群人卻又不象是四處奔波的商旅。
“古人說近鄉情怯,想到馬上就可以回開定了,我的心還真是怦怦直跳啊!”
一個年輕人率地說着,他右邊的身材高大卻面帶稚氣的少年呵呵笑了笑:“我也一樣。”
另一個眉目清秀的年輕人長長吸了口氣:“回來了,真好!”
孫存達立刻判斷出這群人剛剛下海船,他們應是在海外漂泊了一段時間的遊子吧。今日入港的海船中來自海外的隻有兩艘,一艘來自扶英,另一艘則來自與扶英隔海相望的大餘屬國麗海郡國。看這幾個年青人的年紀,他們不象是出海經商的海商,他們應當是随趙王殿下去扶英的那批少年中的幾個吧……可是,從不曾聽說他們會回來啊。
孫存達猜的不錯,他遇見的正是從扶英歸國的軒轅望一行。趙王這次回程極爲隐密,爲了不至于洩露風聲,他甚至不曾通知趙王府。同樣是爲了保密,他們沒有在碼頭安置迎接的車馬,而是扮作普通行人從碼頭街道經過。趙王非常明白,雖然太子與秦楚二王怕将他逼到對方陣營而不曾攻擊他的領地,但他們也同時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警惕。
看慣了貴立的繁華,唐港的發展對于軒轅望他們來說不過如此,匆匆從碼頭街道上經過後,崔遠鍾與軒轅望交換了一個眼色:“有人跟着。”
“捉活的……”軒轅望幾乎不假思索地說,崔遠鍾哈哈一笑:“就知道你會這樣說,放心,即便是對手的人,也不會殺了他的,他還有用。”
孫存達遠遠跟在這幾個少年身後,對他們來曆的懷疑讓他不知不覺卷入了他不應接觸的事情。當這幾個少年分開之後,他心中一動,不知道該跟哪一個,思量了會兒,他決定把那個個頭最大的當作自己的目标。
他在石鐵山之後跟了一會兒,發覺這個大個子不停東張西望似乎在找什麽人,孫存達終于決定上前去問問,但就這在時,一樣東西擊打在他耳後,耳腦中嗡的一聲就什麽也不知到了。
孫存達醒來之時,耳中聽到的是轟轟的機械聲,他發覺自己在魔石之車上,一雙溫和的眼睛在看着他,雖然這雙眼睛的主人沒有任何威脅的意思,但孫存達還是感到畏懼。
“我乃唐港巡檢孫成達,你們是何人,竟敢當街擄人!”
那雙眼睛的主人遲遲沒有說,孫存達不得不先質問他。華閑之微微一笑:“原來是位巡檢,看來你們抓錯人了。”
孫存達順着他目光看去,那幾個少年正有些尴尬地笑着。眼前這人終于轉向他道:“孫巡檢,這是一場誤會,但是隻怕要委曲你同我們呆上一段時間了。”
孫存達心中怦地一下,猛然間猜到了這批人是誰,他的臉色一刹那間變得蒼白,老久才恢複正常。見他沒有詢問,華閑之頗爲贊賞地點點頭:“看來你知道我們是誰了,那麽你也應明白不放你走是迫不得已吧。”
“是……是……”
孫存達心中不但沒有不滿,甚至還帶着一些僥幸。他已經明白自己被卷進了一場巨大的風波之中,按照常理,對方應把自己殺了滅口才對,現在留下他的性命,他不該再奢望其他了。
離開孫存達所在的包廂,華閑之與崔遠鍾二人在車廂過道中慢慢前行,崔遠鍾忽然問道:“老師,到了東都,我們是不是停一下?”
華閑之停下腳步,轉身看了看他,從崔遠鍾眼中,華閑之看到了一種關切。華閑之微微歎了口氣:“不必了,大事要緊,我們不停了。”
“可是……”崔遠鍾猶豫了一瞬間,他還是說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回來了,又從開定過,似乎應該去看看吧。”
在這一刻,華閑之忽然顯得有些苦惱起來,他微微搖了搖頭:“不要再提了,遠鍾。”
“是。”
崔遠鍾沉默了,兩人的對話大概隻有兩人才懂吧,雖然華閑之與開定的親友走動得少,但并不意味着在開定沒有值得他們牽挂的人啊。那個美麗卻病弱的身影,那個溫柔且甜美的聲音,那雙盈盈似水的眼睛……
“沒有關系,隻要殿下大事一決,我就回開定去看她,我們一起去看她。”
某種煩惱象是被春風吹起的水波,在華閑之心湖中蕩起陣陣漣漪。踏上這故國土地,那種被被稱作相的思的愁緒并沒有消除,反而更濃更纏mian。
“我還是很喜歡在扶英乘魔石之車的感覺!”
绯雨輕輕掩着鼻子,湊到軒轅望耳邊低語,軒轅望覺得耳邊熱熱的有些癢,禁不住呵呵笑了出來:“是吧,扶英的魔石之車裏幹淨得多啊,這裏亂七八糟的。”
绯雨看着眼前橫七豎八或坐或躺的人們,有的人甚至就倒在暈車的嘔吐物裏,雖然她沒有嘔吐的身軀,卻也禁不住露出嫌惡的神情。軒轅望并不覺得她這種神情有什麽不對,喜歡好的厭惡差的是人之常情,并沒有必要因爲是故國的所以連其髒亂差的一面也無條件喜歡。
車廂裏很是嘈雜,坐在這末等車廂的大多是普通百姓,而隻有達官貴人與大富豪商才會考慮去乘坐昂貴的包廂。軒轅望是借着察巡車上是否有可疑人物之名,來到這裏讓绯雨出來透透氣的。
汗味、旱煙味、嘔吐物的臭味混在一起,讓車廂裏的味道極渾濁,這種被戲稱爲“悶罐”的車廂沒有窗戶,兩頭的鐵門在魔石車行駛時都關得牢牢的,因此異味根本無法消散。軒轅望幾乎是屏住呼吸經過一節一節的車廂,在他回頭時,一個讓他想不到的聲音喚住了他:“阿望!”
“啊?”
軒轅望注意到叫他的人縮在這節車廂的角落裏,那是個眯着眼睛的老人,剛才經過時他用毯子遮住了頭,因此軒轅望沒有認出他來。老頭見軒轅望看向他,臉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果然是阿望,有五六年未見,你可是大變樣了。”
“管……管伯?”
在記憶最深處翻了翻,軒轅望找到了老人,他喊了老人一聲,臉上露出驚喜交加來的神情,老人對他呵呵笑了笑:“阿望,不是聽說你……”
“等一下!”
軒轅望搶聲堵住了管伯的話語,對于這位華州府順風車行的老人,軒轅望内心中充滿着感激,正是他将自己從華州府帶到了東都開定,但關于自己行蹤的事情,車廂裏人多口雜,最好還是不讓他說出的好。
軒轅望的無禮讓老人吃了一驚,老人打量了軒轅望一眼,眼神有些不對。軒轅望意識到老人的誤會,臉上浮出苦笑:“管伯,這些年來你老身體可好?”
“還好,沒病沒災的。”老人臉上的親熱勁散去了,他淡淡地回了一句,但片刻後他臉色一變,似乎想到了什麽,瞪大眼睛看着軒轅望:“阿望,莫非……”
自己投入劍道門下,随趙王出海的事情,老人果然是聽說了啊。軒轅望無奈地點了點頭,沒料到才回餘國不到一日,便接二連三被人猜出了趙王殿下的行蹤,這個世界實在是太小了。
山不轉路轉,路不轉人轉,越是到關鍵時候,越容易遇上這樣的事情,劍技也是如此,越是擔心對方施展哪類劍式,對方往往就會施展,讓人避無可避啊。
“是這樣……難怪了。”管伯微微笑了笑:“對了,阿望,你眼光不錯啊。”
一直跟在軒轅望身後的绯雨滿臉紅暈垂下頭去,軒轅望回頭看了看她,臉上浮起傻乎乎的笑來,但這幾年來的“慘痛”經曆告訴他,若是真将绯雨弄得害羞了,事後绯雨總會在他身上尋求“補償”,因此他立刻岔開了話題:“管伯,你怎麽來這了?”
“哦,我來乘乘這魔石車,也開開洋暈。”管伯從年輕人臉上看到了羞澀,心中不由蕩漾起一種久違的感覺,自己也有過這樣面皮薄的時代,他寬容地笑了笑:“這車不錯,跑起來又快又穩,既可以帶人也可以載貨,若是這車多了,我們順風車行也隻能關門歇業啦。”
管伯的話裏,多少有些無奈與擔憂,軒轅望有些遲疑,若是趙王能順利當政,運用魔石之技的何隻道路,現在已經給餘國民生帶來沖擊的魔石之技,将會掀起更大的波瀾,進而改變大多數人的生活吧。
這将是個變化且複雜的時代,會是最好的,也會是最壞的。舊有的秩序将在魔石風暴前崩潰,新的秩序則會漸漸形成,有人會在這波瀾中幸福的笑,也有人會瑟瑟發抖痛苦哭泣。一切高興的悲哀的動人的辛酸的戲劇都将上演,每個人都将是這大時代舞台裏的演員,每個人又都是台下的觀衆。沒有人能知道下一幕自己将會扮演什麽角色,也沒有人能夠猜到下一幕将有什麽戲上演。
即便是引領這場風暴的趙王殿下和老師,也未必知道未來會怎麽樣吧。軒轅望突然對未來産生了一些恐懼,他再次暗問自己,老師走的這條道路究竟是對或不對。
他當然無法找到答案,每當這個時刻,他就佩服老師的堅定,無論多複雜的事情,老師似乎有一雙能看透時間的眼睛,能夠堅持他認爲正确的東西,一直到最後,結果也無一例外會證明他的正确。
“不過,新東西總會代替舊的東西,該消亡的終究是會消亡。”管伯又發了一句感慨,“就象阿望你一樣,當初我送你來東都時,你還隻是個孩子,如今已經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漢了,還找了這樣一個千嬌百媚的女孩兒,哈哈哈哈。”
他的話讓軒轅望與绯雨都紅了臉,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绯雨的手用力地擰着軒轅望的後腰,讓軒轅望不得不強忍着痛苦,露出一副古怪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