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背叛師門,董千野要将他門規處置。”柳孤寒無畏地回視着華閑之,他甚至臉上浮起一絲扭曲的笑來。
“是嗎?”華閑之微微一笑:“這個陷阱,未免布得太草率了。”
柳孤寒點點頭:“正是,我也覺得布得太草率,象你這樣的人,如何會上這種當?”
“是嗎?”華閑之似乎自言自語。柳孤寒看了他片刻,将放在身後的一件外套扔在地上,那外套是人力車夫穿的那種,上頭“有福”二字直映入華閑之眼中。
“帶路。”華閑之站了起來。
他知道這是一個陷阱,軒轅望是否真地落入董千野手中還有疑問,但他不得不明知是陷阱還往下跳。
人常常如此,明知有危險,卻不得不往前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固然是一種醉狂與豪邁,但隻怕更多的,是生活之無奈吧。
“你不帶劍?”柳孤寒在華閑之起身時,瞳孔一陣收縮,他忍住出劍的沖動,問了句。
華閑之伸出右指,又指了指自己的胸膛。柳孤寒立即想到那一日他所說“劍在心中”之語,心中不由一顫,他明知有埋伏,仍空手前往,難道說他真有什麽心劍不成?
想起那一晚華閑之手中空空,自己卻感覺到他淩厲的劍氣,柳孤寒輕吸了口氣。他轉過身,出了華閑之病坊。華閑之腳步也不見得怎麽疾,但柳孤寒無論如何加速也無法擺脫他。
對于柳孤寒一直打量自己,華閑之置之一笑。他明白,象柳孤寒這樣的少年,再如何冷酷無情,卻也是擺不脫少年的天性好奇的。
“他究竟是如何練成這樣的劍技的?”柳孤寒心中有些凜然,越是靠近華閑之,越是可以感覺他有些一種能在潛移默化中改變人的力量。自己分明對他極其憎恨,可爲何同他走在一起,卻絲毫不覺得危險,甚至于覺得與這樣的人同行,是值得信賴的一件事?
“這個人……”柳孤寒吸了口冷氣,有意離華閑之遠了些。
溫暖固然使人向往,但也有些人,是不适應溫暖的。
“是頤苑湖啊。”
二人默默行了良久,華閑之見已經到了城外,很随意地問了一句。柳孤寒應了聲“是”,但旋即閉緊嘴,自己明明不想再同他說話,爲何他很随意的問上一句,自己就忍不住要回答?
“頤苑湖的冬景倒不常見,今天順便可以看看冬日裏頤苑湖是否也妩媚多姿。”
柳孤寒腳步猛然頓了一下,憤怒地回視着華閑之:“你不說話不成麽?”
華閑之雙眉輕輕一皺:“一個劍士,怎麽能象你這樣沉不住氣?”
柳孤寒心重重一抖,華閑之以教訓的口吻對他說話,這讓他極不适應,而且華閑之所言深深觸動了他,自己向來以絕對的冷靜而自傲,即便是山野中最冷酷無情的猛獸,也比不上自己。但爲何連那華閑之随随便便的一句話,自己都忍受不了?難道說,自己連他說話也畏懼麽?
強烈不安組成的陰影籠罩住了柳孤寒的心。雖然這是一個萬全的陷阱,但對眼前這個人,真的會有用麽?
淡淡的霧氣從頤苑湖上蒸騰而起,給湖區披上一層似有非有的輕紗,河畔有如仙境一般。空氣中透着沁人肺腑的清涼,讓華閑之微微歎息了聲。
“怕了?”
柳孤寒挑釁地道,他當然知道華閑之并非害怕,他隻是好奇,華閑之爲何會在此歎息。
“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看我應如斯。”華閑之淡然一笑,“隻是覺得,沒有早些來看這冬日的山與河,未免有些遺憾。”
對于華閑之這怪異的想法,柳孤寒十分不解,在他看來,山是山水是水,山和水怎會象人一樣?他哼了聲:“那就多看看吧,或許過了今日便再無機會了。”
石鐵山瞪大眼睛,看着崔遠鍾站在方林面前。雖然自己連着兩次被方林奪去了劍,但石鐵山相信,崔遠鍾一定能擊敗這方林。
被人信賴是一種幸福,同樣有人可以信賴也是一種幸福。
“你們爲什麽打鐵山!”
被崔遠鍾這樣年紀的少年斥責,原本不會對方林産生什麽作用。但崔遠鍾在那兒一站,方林卻感覺到一種與面對石鐵山時完全不一樣的壓力。這個少年,不,快是成年人了……
“來得正好,有你在他就沒用了。”方林回看了曹縱鶴一眼,見他微點了下頭,他又道:“小輩,你便是華閑之的嫡傳弟子吧。”
心中猛然想起尋一日華閑之曾說過,曹縱鶴極有可能是太子派來試探華閑之的,崔遠鍾心中立即升起警覺來。他眼中神光閃了閃,劍向曹縱鶴一揚:“曹前輩……”
曹縱鶴心知他嘴中絕不會說出什麽好話來,因此佯作不曾注意,向弟子們作了個手式。方林三步并作兩步,逼近崔遠鍾身前,招了招手:“讓我瞧瞧你的劍。”
崔遠鍾微微吸了口氣,那一刹那間他的神情變了,不再是方才尚有幾分稚氣的少年。方林爲他氣勢所迫,伸出的手僵在那兒,兩人目光一撞,都靜了下來。
兩人間令人窒息的對視,讓石鐵山心怦怦直跳,英雄會之時,他忙于拉車,隻能抽空去見識一下名家劍技。如今,他終于可以親眼看到自己一向敬佩的崔遠鍾的劍技了。
“呀!”也不知是誰先吐氣開聲,崔遠鍾與方林撞擊在一起。若以普通人而言,手執兵刃的崔遠鍾自然會占絕大優勢,但方林卻是當今最負盛名的拳聖之一曹縱鶴之得意弟子,他的臂膝肘踝,全身上下無一處不是殺人利器。
“劍是身外之物,再如何靈活,也不可能比得上人的身體。借助劍的力量,終究不是外道,真正的無上武學,應是來自于人之身體。學劍十年的劍士,或者可以擊敗學拳十年的拳師,但練拳卅載的拳師,絕對要勝過用劍三十年的劍士。”
方林腦中想起曹縱鶴的教誨,強烈的自信尤然而生,他舉手投足之際,有如春雷初動,在崔遠鍾的劍影中穿梭而過。崔遠鍾被他闖入懷中,長劍的優勢完劍被抵消來,倉促之間,隻能橫劍去擋方林伸出的拳來。但方林的手臂異常靈活,有如蛇一般曲折伸縮,擊在崔遠鍾執劍的前臂上。崔遠鍾隻覺手臂有如骨裂般疼痛,一股大力自劍上傳來,原來是方林另一隻手已搭上了劍身。
“去!”崔遠鍾暴喝了聲,用力向懷中奪劍,方林發覺對手之劍握得極穩,不象石鐵山那般輕易可以奪下,便彈腿踢向崔遠鍾小腹,想迫崔遠鍾棄劍。
“砰”一聲重響,有如擊在敗革之上,崔遠鍾腹裏翻江倒海一般地痛苦,但他強忍住湧到嘴邊的鮮血,仍不曾放開劍。方林“嘿”地一聲,雙腿連環踢出,若是崔遠鍾仍不棄劍,被他這一輪踢下來,即便不死,也将終生傷痨纏身。
他心中冷冷一笑,被自己控住了劍,再厲害的劍技高手也會象沒牙的老虎一般任人宰割,師傅所說拳勝于劍,果然不虛。
但在那一刹那間,他突然發覺對手擡起眼,雙眸中怒色大盛,緊接着自己左手捏着的劍似乎變得滾燙起來,有如烙紅的鐵。
石鐵山眼見方林扣住劍連着踢向崔遠鍾,他心中卻沒有一絲擔心,在他看來,崔遠鍾是絕不會輸給别人的。果然,崔遠鍾黃金之劍光芒暴漲,他的對手立刻縮手疾退,但崔遠鍾如影随身般掠上前去,黃金之劍翻滾騰轉,有如一隻張牙舞爪的蒼龍。
曹縱鶴臉色由平和變得沉寂下來,崔遠鍾用劍氣逼退方林,緊接着便一連串的搶攻,讓方林幾乎退無可退,這令他極爲不滿。但他也知方林已盡了全力,在崔遠鍾這狂猛的攻擊之下隻能苦苦支撐,若自己不出手,那方林便極有可能被崔遠鍾當場格殺。他向前邁出一步,但同時,炙熱的劍氣也逼上了他的胸膛。
“你是我的,一個拳聖!”鳳羽單手擎劍,目光中燃起了火焰。這種強烈的戰意,讓曹縱鶴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小子,難道也是華閑之的弟子,或者是那個拉車的野小子的朋友麽?
“你是前輩,我要先進攻了!”鳳羽好戰,卻絕不魯莽,他提劍前突,劍光有如白虹一般,直貫向曹縱鶴胸前。
曹縱鶴瞥了一眼方林與崔遠鍾的戰事,心中打定主意下重手廢了這礙事的小子後再去收拾崔遠鍾,因此哼了聲便伸出手來。他隻是緩緩伸出手,鳳羽卻覺得眼前似乎出現了千百隻鷹爪般的手來。他不驚反喜,喝道:“過瘾!”劍上白光猛增,竟然毫不遜于冰雪反射的陽光。曹縱鶴微眯了下眼,自己這漫天的抓影竟然不曾搭上這個無禮少年的劍,對于任何一個拳師而言,空手入白刃的功夫都是必不可少的,身爲拳聖,更将此練得爛熟,但他卻奈何不了這看似魯莽的少年!
二人身形在空中交錯而過,鳳羽屏氣擰身,反手一劍刺了出去,但隻覺背後有如千斤重錘錘來一般,自己刺出的劍也被震開。鳳羽“呀”的一聲,收劍擋在自己後心之處,曹縱鶴一拳正擊在他劍身上,砰地一聲,鳳羽被擊飛了出去,半空中灑下萬點鮮血。
“哼,自不量力的小兒!”曹縱鶴一擊重傷鳳羽,回過頭來大步邁向崔遠鍾,他鷹一般的眼神在崔遠鍾身上打着轉兒,尋找一擊必中的機會。但他當走了幾步,鳳羽熾熱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
“還沒完呢,老家夥!”
前所未有的怒火在鳳羽心中騰騰燃燒,他一直好劍好武,但從來沒有象這次一樣起了殺機,在他看來,兩人之間不存在深仇大恨,較技隻不過是提高自己武學的方式,而曹縱鶴那突下狠手,若不是他養氣有成,又在危機中回劍自保,這一拳便足以要了他性命。
曹縱鶴心中微微一動,不僅那拉車的小子,華閑之的弟子還有這個使劍的小子,都是難得一遇的習武奇才,自己學拳有成以來四方收徒,怎麽就不曾早些遇上這樣的人才?
心念及此,妒意更甚。他輕輕揮手,示意幾個弟子去助方林,自己一步步又走向鳳羽。
“這老家夥一出手有如迅風疾雷,我必須全力搶攻才能占得先機。”鳳羽心中暗想,手中劍向曹縱鶴一指,劍嘯聲有如龍吟,曹縱鶴須發在鳳羽劍氣挾起的風中飄散開來。不等曹縱鶴爲這無禮之舉勃然變色,鳳羽的身體與劍已幻化成一團白光,有如秋風在黃葉上掠過,直卷向曹縱鶴。
方林此刻則是長松了口氣,幾個師弟上來幫忙,多少分擔了一些崔遠鍾帶來的壓力。倒是石鐵山,眼睜睜見着崔遠鍾陷入重圍之中,心中又是憤怒又是擔憂。
“不要臉!”他看到崔遠鍾與鳳羽都陷入苦戰,終于按捺不住,拾起自己的劍,也加入進去。但他劍技有限,對崔遠鍾幫助并不大。但他二人有劍在手,崔遠鍾劍技又精妙,一時間,雙方倒僵持住了。
正這時,又有飛速奔跑的聲音傳了過來。曹縱鶴心中一動,今天這頤苑湖倒熱鬧。才片刻,就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響了起來:“咦,師哥,鐵山……啊,鳳羽也在!”
“阿望,快來!”聽出是軒轅望的聲音,崔遠鍾叫了聲。軒轅望疾步奔過來,心中卻狐疑不定,不知爲何石鐵山與鳳羽也在這裏。
“哼,一網打盡。”
他才跑了沒幾步,忽地聽到這森冷的聲音。緊接着身前寒光一片,一道劍芒織成的網迎面而來。軒轅望啊地一聲,手中劍幾乎是本能地揮出,劃入那片光網之中,铮鳴聲連綿入耳。軒轅望隻覺胸前腰下都是一痛,已然中劍。若不是他抽身回劍得快,這一眨眼功夫身上隻怕要多出十幾道緻命傷口了。
曹縱鶴心中也是一驚,本來要向鳳羽下殺手的,如今卻緩了一緩,湖邊樹上竟然伏有他人,這讓他也覺得極爲尴尬。
“董……董……”軒轅望捂着傷口将偷襲者刺來的劍一一格開,卻無法叫出對手名字來。偷襲者正是他有大半個月不曾見到的董千野。
“叛徒,納命來!”董千野面目猙獰,矮小的身軀有如幽靈般迅捷,劍在他的手中,象是生出千萬道分身來,劍光冷冽,在這冰天雪地的頤苑湖畔更是寒氣逼人。
軒轅望對董千野這路八臂劍式相當熟悉,但熟悉歸熟悉,董千野出劍速度太快,軒轅望就是知道他下一劍的指向,手中劍卻跟不上來,隻能勉強支撐而已。他連退了十餘步,背後一緊,撞在一棵葉兒已落盡的楓樹之上。
“住手!”
複雜的心思自發覺偷襲者是董千野以來便一直盤旋在軒轅望心裏。是人,總是有感情的。無論董千野對他如何,但軒轅望心中對于自己這第一個正式的師傅,終究是有些恩情。特别是這些日子拉車,見慣了東都城中各式各樣人的嘴臉,軒轅望更對當初董千野的收容深懷感激。因此,雖然明知對付董千野的快劍唯有以快制快不給他攻擊的機會,但軒轅望仍遲遲不曾反擊,而華閑之所說他根基不牢的缺陷,在這樣的生死對決中又暴露無遺。就這退後的十餘步間,他身上已經又添了數道傷口。如今退無可退,他不得不希望能喝止董千野的攻勢。
“住手?做夢!”董千野大喝了聲,手中劍勢絲毫沒有緩下來,他見軒轅望與自己間的距離正好,這些日子他練慣了那神奇劍式,因此向前搶了一步,手腕左右擺動,一刹那間數十道劍芒自他的劍中射了出來,軒轅望正面要害盡數被這劍芒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