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董千野的神奇劍式威力實在是太大。
心中最想得到這一劍奧秘的施卓然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董千野手臂手腕的動作,即便是章日升,也在那數十道劍華騰起之時禁不住将注意力轉了一下。
華閑之需要的便是二人分神的這一刹那,身後的劍氣讓他明白要是被背後之人擊中,定然會一劍斃命。他猛然幻作一團灰影,直撲向施卓然,章日升與施卓然方才分神之際,兩人結成的劍網中稍稍出了一絲縫隙,華閑之的劍便自這縫隙之中遞出,直指章日升左胸。
冰冷的劍氣點在章日升胸前,而華閑之的劍實際上距章日升還有兩尺。這一刹那間,章日升心念電轉,他是最後敗給華閑之的,若是華閑之死了,他理所當然便将成爲趙王之師,死在此處,未免太不值得。心中念頭一浮起來,他的身體便向後撤了撤。
逼開章日升的同時,華閑之的身體已經撞在施卓然劍上。“噗噗”劍刺破衣衫肌體的聲音傳來,但施卓然卻瞪大了眼睛,由于章日升疾退,他與章日升組成的劍網的縫隙更大了些,而華閑之的身體便在這縫隙中翻轉變化,有如一條遊魚般滑不留手,自己劍分明刺在他身體上,但卻無法阻住他撞入自己懷中。當兩人撞在一起時,長劍便顯然多餘了。
施卓然心中一緊,拼命再想退開爲時已晚,華閑之一把抱住他猛然翻身,将他擠到自己身後。而此刻,如影随身般刺過來的劍虹距他後背不過半尺,全部紮在施卓然的身上。
“啊——”施卓然慘叫了聲,便氣絕倒地。董千野喝了聲,他施完那神奇劍式,正值氣力不繼之際,華閑之背對着他,反手一劍正刺在他遞出的執劍手上,他的劍當一聲墜了下來。
這幾乎是一刹那間發生的變化,華閑之身上至少有十一處不輕的劍傷,但三人圍攻的局面已破,唯一還能威脅到他的,便隻有章日升了。
章日升卻不敢遞劍出去,在英雄會上,他支撐了二十九劍後敗在華閑之劍下,今天本是天衣無縫的布局,卻被華閑之在一瞬間殺了一人傷了一人而破解。施卓然雖然是死在董千野劍下,但卻是華閑之以他爲盾而緻死的。
“章劍師,又見面了。”華閑之微微一笑,雖然渾身浴血,但他意定神閑,沒有絲毫緊張或是激動,比起臉上擠成苦瓜色的章日升不知輕松多少。
“嗯。”章日升劍上的紅光慢慢淡了,他哼了聲,也不顧弟子唐玄風,大踏步便離開。他自知雖然華閑之有傷在身,自己隻怕仍不是他對手,這一次铩羽而歸,若是傳出去隻怕再也沒臉見人。他心中暗恨東都劍士,莫文輝明明聯絡了不少人,真正來的卻隻有這寥寥數人而已。
華閑之并沒有理會章日升的離去,他扔了劍蹲下扣住施卓然腕脈,确定他已經氣絕後微微歎了口氣,軒轅望悄悄往裏縮了縮,以免被他發現,就在這時,軒轅望卻禁不住驚呼出來:“小心!”聲音剛呼出,他就一把捂住自己的嘴。
董千野左手執劍,而色猙獰地撲向蹲在地上的華閑之後背,這一下并不是那神奇劍式,而純粹是他八臂劍門的快劍了。華閑之聽到軒轅望的呼聲,向他這個地方微微笑了笑,身體同時前翻,在極小的空間内轉過身軀,順手又拾起了地上的劍。
劍風一般在董千野探出還未收回的左腕上劃過,董千野手一麻,劍又落在地上。
“你我之間,有什麽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麽?”華閑之慢慢問道。
董千野狠狠盯着他,冷冷哼了聲,卻不作答。華閑之又搖了搖頭,道:“劍藝到這個地步,已經走投無路,劍藝與你們一起堕落到無法複生之境了!”
“說的好聽,你不也練了一身劍藝麽?”董千野吼道,“你不是用你的劍藝爲你換了榮華富貴麽,你不是嫉妒旁人分了你的權勢賞賜而勸止趙王聘用我們麽?你這僞君子,充什麽聖賢!”
華閑之饒有興趣的聽着他說,過了會兒,見他不再說了,他道:“說完了?”
“你!”董千野雙目幾乎要噴出火來,“寡廉少恥,你這個鼠輩!”
華閑之慢慢轉過身,向着軒轅望藏身之處微微一笑:“從今日起,我使的便不再是劍藝,我使的,将是劍道!”
仍在此的人都訝然出聲,每個人都在心中咀嚼着這個詞:劍道。或是酸楚或是不屑或是奇異或是憤怒的情感在他們心中翻湧,一時之間,他們竟無人說話。
劍技以劍藝之名傳世是自劍成爲兵器伊始便開始了,僅史書中載的曆史便超過五千年,五千年來無數才智高絕之士,一步步去蕪存菁,将劍技推進到如今百花齊放之地。華閑之這一聲劍道,意味着他不僅将與眼前這些英雄會中敗北的劍技名家爲敵,更是與傳承五千年的劍技爲敵。
一個人,對抗五千年曆史。
軒轅望直直地看着華閑之慢慢消失在長街那端的背影,一時間癡了。
“劍道……劍道……”他心中反複思量着這兩字,道與藝僅一字之差,但劍道與劍藝在軒轅望心中,卻似乎相差不隻萬裏。
漫漫長街,蕭蕭寒風,軒轅望縮在牆角,擡頭望向蒼穹。董千野等人已經帶着屍體離開了,他卻沒有走,他今夜本來就是悄悄跟來的,卻看到這一場精心布置的暗殺。他心中對于董千野已經失望到了極至,他無法當面斥責這個自己行過正式拜師禮的人,因此隻能選擇逃避。
他再也不想見到董千野。他心中非常清楚地感覺到華閑之所說的“劍藝已走投無路”,他愛劍,卻不知道在劍藝與使劍者一起堕落的今日,自己又能做些什麽。
輕輕撫mo着自己的劍,在東都這四個月來的時光有如夢幻,自己終于邁入劍技的廟堂,發現的卻是一樽腐朽的神像。如果學劍技者,都象董千野等人這般,那這劍技學了又有何用處?
他支撐起被寒風吹得麻木了的身軀,緊了緊衣衫,孤獨地行在長街之中。在這樣的夜裏,他走得無聲無息,甚至連影子也沒有。
東都開定城曾是前朝故都,地近大海,距港口唐城不過三十餘裏,水陸交運,商旅往來,繁華無彼。時值年關将近,各路的年貨都擁了進來,南來北往的人兒卻見少了,大約是都急着回家過年的原故。
開定城布局上是以内城爲中心向四面展開,因此就有東市西市南市北市之分,城中大約住着三十萬人家,百餘萬人口,比之于京城也毫不遜色。城是如此之大,往往有些人在城中住了一輩子,卻連城的一半地方也沒跑到過。
北城“有福”車行的老闆萬有福一面巴哒着旱煙,一面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小子。小子黑黑的,倒挺壯實,看起來應該有把力氣。
“你拉過車麽?”
軒轅望垂下頭,低聲道:“不曾拉過,但我有的是力氣。”
“哈哈,拉車可是個技巧活兒,有力氣還不成啊,有時侯力氣越大,車可就翻得越快,客人也就得罪得越多。”萬有福很健談,這也是由于他對這個少年頗有好感,不知怎的,在這個少年身上,他似乎見到四十年前的自己,四十年前,自己也是如此兩手空空來到東都闖世界,除去一把子力氣,一腦子夢想,别無所有。
“我會學,我學得很快。”軒轅望有些急切地道,不管是誰,餓了兩天肚子,對于一份工作都會極爲渴望的。
“嗯,看你樣子倒是挺踏實的,不是那種毛裏毛躁的小崽子。”萬有福的話也不知是贊賞還是譏嘲,他又慢吞吞吸了口旱煙,一伸手:“拿路引來我瞅瞅。”
軒轅望怕的就是這個,他的路引早經董千野拿去了,他自從前夜離開之後便再也沒回去,既無盤纏也無路引,除了一柄送到當鋪裏也值不上幾個錢的劍,他一無所有。
“怎麽啦?”見他期期艾艾,萬有福又問。
軒轅望把頭都低到胸膛了,低聲道:“老爺,我路引被人騙了。”
萬有福一皺眉,卻又禁不住一笑,真是同自己四十年前一般模樣,初到東都的毛頭小夥,連路引都被人騙去了,隻是自己當初可沒這小子的好運,沒遇上一個好心腸的車行老闆,說起來那時東都還沒有兩家車行呢。
“得,我看你小子挺老實,你先在我這做着吧,這大過年的總不能趕你到街上去餓死。”萬有福的話讓軒轅望長長松了口氣,這已經是他今日尋的第十一家了。
“多謝老爺。”他真心地道。
“不要叫我老爺,叫我老闆得了,叫爺我不愛聽。”萬有福嘟哝了一句,招呼道:“滿貴,滿貴!”
一個紅通通臉膛的漢子跑了過來,應聲道:“在呢,老闆有活兒?”
“帶這個叫阿旺的小子去領輛車,這小子就跟你了。”
滿貴瞅了瞅軒轅望,呵呵一笑:“好呐,您一句話。小子,大哥我叫金滿貴,名好命不好,金沒滿櫃債倒不少。你以後就跟我了,你叫阿旺是不是?”
沒有聽出老闆與金滿貴口中的“阿旺”與“阿望”的區别,軒轅望被這個漢子樸素的熱情所感動,叫了聲:“金大哥,多多有勞了。”
“還文绉绉的,哈哈哈……”金滿貴哈哈大笑起來,帶着軒轅望走進門内。門裏齊齊地停着十多輛人力車,金滿貴左掂掂右看看,指着一輛上頭标着“捌參”字樣的道:“這輛不錯,阿旺你就拉他吧。”
軒轅望學着他的樣子,走過去拉起車子。由于腹中饑餓,車子沉掂掂的,軒轅望咬了咬牙,用力蹬地,小跑起來。
兩人并排跑在大街上,滿貴瞅着軒轅望姿勢還不錯,點了點頭:“阿旺不錯啊,倒有模有樣,拉這車跑起來就不吃力了,最吃力就是剛起車的那會兒。但跑得順也不能跑得太快,否則容易打飄翻車。”
兩人又跑了幾步,路邊有人招手,金滿貴立刻靠了上去,那人問道:“八間房胡同知道不?”
“知道,這東都裏頭咱們拉車的沒有不知道的地方。”
“拉個人去八間房胡同第十二家,多少錢?”
“便宜,從這去八間房是三裏地,您給六個銅子就成了。”
那人坐進金滿貴的車裏,金滿貴喲喝了聲“您穩啊”,車子晃悠悠向前移着,他一溜小跑拉着車子向前奔。軒轅望忙也拉着車跟了上去,坐車的人瞧他生怯怯的有趣,便問道:“這小子怎麽了?”
“哦,這小子是初次拉車的,我正在教他呢。”金滿貴邊跑邊道,他氣息很勻暢,顯然是跑慣了。
“拉個車兒也要教,這樣吧你倒教教,我聽聽你這拉車還會有什麽道理。”
“拉車也有竅門,不然就會得罪客人了。阿旺,拉車時臂力要掌着方向,腰力将車壓正,腿力帶走向前,三力要合一,才能将客人安安穩穩地拉到地方。”
軒轅望心中一動,這腰力臂力腿力三合爲一的道理,在用劍上似乎也有相通之處。這個念頭一閃,他便苦笑了,自己淪落到異鄉拉車謀生,就是因爲這個劍字,自己雖然愛劍,也得先解決掉肚子問題才成。說起來兩日不曾吃過東西,就灌得滿滿一肚的清水,這跑起來肚子裏晃得嘩嘩直響,滋味可真不好受啊。
他心中忽然有些同情董千野了,若不騙些少年爲他窯場燒磚,那董千野同他的徒弟們,還有那些象施卓然過去一樣寄食在董家的劍士,都隻有想辦法解決肚子問題,哪裏還有精力去練劍?
“拉車一定要熟悉路,在東都拉車若是不識東都的道路,這車就沒法子拉了,要客人爲你指點路,這是拉車的恥辱。”金滿貴邊跑邊道,“阿旺,你熟悉這兒的路麽?”
軒轅望遲疑了下,他對于安定城的熟悉,僅限于東城董千野窯場附近,那已近于城外,平日裏冷清得很。因此他道:“不熟悉。”
“那你可要記着路,這幾日裏多跑跑,哪條街在哪兒,哪兒有近道,都得弄清楚來。”
軒轅望嗯了聲,兩眼向四周打量起來。金滿貴有一茬沒一茬地同那客人聊着,偶爾告訴他這個地方叫什麽名字,方才那條街道通向哪裏。軒轅望記劍式可謂過目不忘,但記這個卻沒那樣的本領,聽得他頭昏腦漲,最後完全糊塗了。
到了八間房胡同,客人付了錢下了車,金滿貴坐在車轅之上抹了把汗,又喝了些水。軒轅望四處看了看,金滿貴忽然臉上一動,露出尴尬的神色,問道:“什麽聲音?”
軒轅望側耳聽了會,這聲音倒不陌生,他道:“是擲色子。”
一聽到“色子”二字,金滿貴便坐立不安起來,過了會兒他道:“阿旺,你先一人試試,記着拉個客人每裏路是兩文錢,可别虧了,這錢是要交給老闆的。”
軒轅望有些吃驚,若是以前他定然會道“我一個人恐怕不成”,但現在則不然,他隻是點點頭,卻發現金滿貴如釋重負般拉着車兒向傳來擲色子的地方跑去,還丢下一句話兒:“可别對老闆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