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4日這一天,王三和李四早早地起來了,按往常的規律,今天是商人來采購鹿肉的日子。
他們兩個人現在是住在下淡水河(高屏溪)上遊二十公裏處的放索仔社裏。房子是租住的竹寮,一年四個裏爾或者四口鐵鍋都行,八條鹿腿四匹布也可。
其實他們兩個人并不是爲住人才租住的,他們完全可以在野外随随便便搭個棚子。關鍵是他們得找個人多的地方放獵物,要不然山豹、山狼都可能把獵物偷走。
總不能找專人看管吧?所以把獵物放在村子裏比較方便。
而且,他們和放索仔人搞好關系也很重要。那個租住的費用是交給社裏的公用錢,私下裏他們還送社長及其他長老一些小物件,可不能心疼幾個小錢。
放索仔人有不偷人東西的族規,他們認爲偷拿了别人的東西會給族人帶來疾病。王三和李四倆人非常喜歡他們這樣的族規,并希望他們永遠保持下去。
像這樣的村子下淡水河上遊還有幾個。如果再往裏走,接近山區的地方,那是搭加裏揚人的天下。更深的山區他們沒敢進去,因爲什麽可怕的傳說都有。其中一條就是竟然有部落喜歡拿人頭當裝飾,來顯示自己的勇猛。
幾年前,倆人第一次來到這個村子時,帶的是鹽和棉布,還有幾把小刀。可是很快弄明白放索仔人也認裏爾、銀兩、銅錢。而且還能聽懂他們的話。用放索仔人社長的話說,他們很久以前,就和大陸上來的商人用鹿皮鹿肉交換東西了,直到荷蘭人來了之後,才要經他們的手。
時間長了,王三一直搞不明白幾件事。
一是放索仔人不住河邊隻住半山坡。二是不吃海魚也從不放小船進海,隻捉河裏溪裏的魚。三是吃雞蛋卻不吃雞肉。
他偷偷地問見多識廣的李四。李四捋着小胡子說:“你看這些人膚色大類南洋昆侖奴,想必來自南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荷蘭人把整個台灣分成不同的稅區,想做生意就不能像以往那樣随便。他們把商人們聚集起來,采用競标的方式,讓商人出價競标做生意的區域和貨物品種。
下淡水河的這一片區域就是被福建泉州的林家競标得到,專營鹿肉脯。至于利潤更大的鹿皮,那是荷蘭人專營的項目,相當于後世的兩電一草。任何人都是碰不得的。
當熱蘭遮城城前的廣場上,荷蘭人吊死若幹個走私、偷稅的商販後,沒有人再敢不聽從荷蘭人的安排。
倆人先上了竹樓上的倉庫,看了看他們二個月内付出的辛苦。
所有的獵物依然都在:三十七張鹿皮,十擔鹿肉脯,二擔的鹿下水幹貨。他們翻看了一下,還好,沒有黴變的現象發生。遠離河岸,不僅蚊子少,還不算潮濕。
他們下了樓,背上放索仔人編織成的竹簍,直接往村外走。放索仔人擅長編造竹器,用此與别人交換鹽等生活用品。
他們的陷阱離村子有一個時辰的路程。沿途路邊有成片成片的竹林,間或也有芭蕉林,不時還能看見野甘蔗。
野甘蔗,遠比荷蘭人帶來的甘蔗品種要矮和細,但要是挑對了哪根,比荷蘭人的要甜。
李四對着正在挑選野甘蔗的王三說:“那根,那根,粗根粗須者,定爲上品!”
王三在李四的指揮下,順利地砍下兩根,趟着草跑回小路上。
倆人邊走邊削去皮,大嚼,果然甜。
“你決定回去佃租蔗田了?”
“嗯,四哥,種水稻隻能是混個飽肚,種甘蔗,能多剩些銀兩。”
“也對,聽說荷蘭人還要降低租種甘蔗者的人頭稅。我頗有些動心。再說獵鹿不是長久之計,上個月又來了七八個獵人吧?”
“是啊,獵鹿越來越難,以往我們獵得比現在多好幾倍。而且您也說過,這些放索仔人面色越來越不善。把家搬到台灣吧,每年渡四次海,像過四次鬼門關。”
哎,李四歎了口氣,遠離故土,談何容易。
他們離開小路,辨認着留下的記号,一路砍伐着野藤野草前行。這些東西太讨厭了,兩三天就能長成片。
到了設置陷阱和下套子的地方,倆人驚喜萬分,陷阱裏拌住了兩隻,還竟然套中了一隻!王三歡喜地跳了起來,而李四卻皺起了眉頭,事情有些不尋常。
這不是鹿道,不應該有這麽好的收獲。
李四蹲下來觀察着的地面。他發現走過的是一大批水鹿,其中很可能還有梅花鹿。他揪下挂在枝條上的一撮毛,認真地嗅着。沒錯,是梅花鹿,遠比水鹿的臊味輕。沒有猛獸地追趕,它們不會同水鹿一樣穿行于樹叢中的……難道有猛獸來了?從蹄印上看,他還發現這是一大群水鹿是從河的下遊過來的。
他憂慮地向着河的下遊方向看去。下遊來了什麽東西?
放索仔社在熱蘭遮城的東南方向,新港社則在熱蘭遮城的西北方向,離熱蘭遮城有四十多公裏,其中隻有十多公裏是山路。
新港社隻有二千多人,但他們是最親近荷蘭人的土著。社裏無論男女老少,都信奉基督教,都會幾句教義問答。年輕人還基本都會荷蘭話和寫荷蘭文。
1月4日的早晨,從碼頭市場跑回去的人帶來了一個不幸的消息,昨天早上有海盜駕駛着怪船襲擊熱蘭遮城的市場了。
“他們有多少人?”馬加達社長看着這個跑了一天一夜才跑回來的“快腿”,皺着眉頭問道。
快腿搖了搖頭說:“我不知道,我一看大家跑了,我就先跑回來了。”
“你是個膽小鬼!”馬加達隻是在心裏罵到,“要不然你也不會學着荷蘭人和明人那樣做生意。”
快腿看到社長的臉色不好,他讪讪地退出社長的竹寮。
馬加達社長重重地歎了口氣。
又要交血稅了。14年前,搭加裏揚人仰仗着自己的身材高大,人多勢衆,強行霸占了新港社人的土地,讓新港人敢怒不敢言。
後來他們因爲不服稅收惹到了強大的荷蘭人,引起荷蘭人的進攻。新港社人看到機會來了,便主動聯系上荷蘭人,出兵三百人和荷蘭士兵湊成九百人,一起攻打他們,仗着荷蘭人的火槍,很快打敗了搭加裏揚人,把他們的村落燒毀夷成平地。反抗的搭加裏揚人都被殺死了,剩下的都被集中到村口,荷蘭人故意讓他們看着整個村落燃成灰燼。然後把他們趕走,讓他們四處宣揚荷蘭人的強大。搭加裏揚人沒有再回來,他們都躲進了東部的山區。
在搭加裏揚人男女老幼離開自己的村子時,從他們的眼睛裏,新港社人讀出了“死仇”兩個字。
從此新港社完全和荷蘭人結盟了。每次有戰争,比如和虎尾壟人、麻豆社人,新港社都必須出兵參加,甚至還要參與攻打西班牙人的淡水和基隆。盡管這是完全和他們不搭邊的戰争。荷蘭人叫這個爲血稅。
很快,社長馬加達在村子的公屋裏召集長老開會,商量如果荷蘭人來讓他們出兵時,要出多少青壯,該要什麽代價。
每個長老的面前,都放着一個竹筒,裏面裝着旱稻酒。長老喝得這種旱稻酒,非常珍貴。新港社和其它土著一樣,都不會種水稻,隻種旱稻。不除草,不耕田,用尖棍在地上紮眼,投放稻種。等旱稻成熟後,用手捋下稻穗,以臼沖之即可。
做酒時,把米蒸五分熟,讓社中未婚少女以嘴咀嚼之,做成酒曲,然後發酵成酒,謂之爲女兒酒。沒有一定的地位是喝不上這酒的。
“要50把鐵镖槍頭。上次他們隻給了30把。”一個長老說。
社長點點頭。旁邊有個十五六歲的小孩子用鵝毛筆記下。
“麻布要二十匹,上次我們出動了二百名戰士,受傷了五人,隻給了十五匹。”
社長又點點頭。
忽然一個青年大叫起來:
“他們收我們鹿肉的稅太多了!我們爲他們打仗,戰士們還要交人頭稅!”
社長又是哀傷又是憤怒地注視着兒子達魯,說:“我隻是叫你來聽的,你就隻能用你的耳朵,而不是嘴!”
達魯一直在旁邊觀看,當他見到這些老人們,隻關心幾把镖槍頭,幾匹布的時候,不由得不惱恨起來,難道他們不知道荷蘭人又把他們的稅增加了嗎?!
“出去!叢林裏的豹子而開了叢林不如山貓,年輕人沒有了頭腦不如山豬!”
達魯就是豹子的意思。
他恨恨地離開了公屋,離開了這群老糊塗。
長老們仍然笑咪咪地用竹管吸着女兒酒,沒有人在意。
社長歎了一口氣,心裏想:“不是荷蘭人離不開我們,而是我們離不開他們。我的兒子,這一點你都看不到。你什麽時候才能成爲玉山山頂的山豹王?”
幾個長老同樣心知肚明,沒有人去關心這場父子之争。
“再多要二十擔稻米吧,我看荷蘭人的稻米多得像一座山。”又一個長老頭也沒擡地說。
社長又點點頭,說:“這次我們出動三百人。”
王三和李四快速地砍了一些竹子和藤條,編成旱車。旱車類似東北的爬犁,隻不過是由人拖行,可在草地和泥地上滑行,非常方便,當然拖起來累人。他們裝了三頭鹿,拖着回村裏處理。
還沒到村口,他們聽到了放索仔人的歡叫聲。原來他們也有了很大的收獲,村子裏十幾個的獵人捕殺了八頭鹿,其中還有兩頭梅花鹿。
李四旁觀,那幾頭鹿身上有好幾處傷口,明顯是镖槍造成的。放索仔人曾向李四和王三學過下套子,挖陷阱,但手法不行,不會變化。但這也比以前收獲增多了,可鹿卻不會越來越多。
随着大陸來獵鹿的人增多,鹿真的不好獵了。
荷蘭人自然高興,他們發狩獵證,收錢;鹿肉及其附加物,收錢;鹿皮專營,賺大錢。
可鹿少了,放索仔人的日子就會不好過,他們還比不上新港社人,至少人家還會種旱稻。而他們則完全離不開鹿。
荷蘭人帶給了放索仔人一樣東西,放索仔人叫它荷蘭豆。
荷蘭商務員警告過放索仔人,當年襲擊來自明大陸獵人的虎尾壟人受過懲罰,麻豆社人也是。他們不希望在下淡水河也發生類似的事情。他給放索仔人帶來一樣好東西,可以充當食物。
于是,荷蘭人送給了他們十幾個圓圓的像小孩子拳頭一樣的東西,讓他們切成幾塊,在較平整的地方種下,四個月後會收獲更多。煮着吃,烤着吃都可以,不要光想着吃鹿肉。
放索仔人順從地按着商務員的要求種下,果然四個月後,他們得到了難得的豐收。荷蘭豆烤着煮着吃果然飽腹,鹿肉果然賣出多了些,可以多換些鐵器。
後來其它村子裏的人也來求種子,很快就在這一區域自然推廣了。
這自然得到了李四的注意。
回到村子裏後,李四和王三迅速地把鹿處理了。今天據說是荷蘭豆的成熟期,他們要好好看看。
荷蘭豆,他們嘗過,不算美味,但吃起來還行。
放索仔人的阿巫帶着吓人的面具,還在圍繞着他們的獵物在跳唱着,語音怪異,但李四和王三能聽懂。
那阿巫唱道:“咱們的先輩啊,遇到了洪水。遠遠地飄浮啊,來到了這裏。賜予我們食物啊,還有獵不盡的鹿。我們來到了啊,就是我們的地兒,嘿嘿!祖先在看着啊,就是我們的地兒!“
李四輕聲對王三說:“下一次來,再多給阿巫一匹布。”
倆人沒有敢打攪放索仔人神聖而莊嚴的儀式,悄悄地走向荷蘭豆田。所謂田,隻是略爲平整,放索仔人連野草都拔不幹淨。
李四粗暴地拔出一株荷蘭豆,那根下有數個如小兒拳頭大小的豆。
“果真與紅蕃薯不同,其小而衆。”
王三翻了下白眼說:“一眼看去就不相同嘛。”
李四笑道:“既然如此,帶回家鄉廣種如何?!”
今天沒有一個打賞。與昨天比真是冰火兩重天,這樣下去不好,會感冒。
是不是我上一章寫得不好?可我真是用了心啊!
希望得到您慷慨的打賞,以此來肯定我。裸奔的滋味不好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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