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名曰朝恩,這朝恩在宮裏可是如雷貫耳、鼎鼎有名的人物,身爲皇帝貼身近侍的他深得皇帝寵信,但,此人權力不小,地位又極高,卻極其謙卑溫和,再加上他儀表堂堂、身材高大,自有一番十分不俗的氣度。皇帝一般是不會讓朝恩離開自己的,此番出行應該是爲了極其重要的事,這樣一來,這整隊人的氣氛顯得肅穆了不少。
朝恩也不落座,隻進門,在正廳前昭告了皇帝的旨意,汀蘭跪在地上聽得字字泣血,卻無能爲力。原來,這行人是要帶走阿晉,因他前些時日對那陌生男子講述了折枝砂的來曆,不知怎麽傳到了宮裏,最終傳到了皇帝的耳朵裏,皇帝大喜,也并不理會真假,雖然有醫官和大臣都認爲這隻是黃口小兒信口胡诹,可皇帝卻不打算放棄任何一絲尋找能救阿昭性命的奇丹妙藥,于是立刻糾集人員,由他最信任的朝恩帶領,先尋得那小男孩,然後帶着那孩子一起去神秘的東海,尋得華方鳥,求得折枝砂。
汀蘭幾乎要被這突如其來的皇令擊倒,她強忍着心痛領旨謝恩,并不敢多說一句,但那朝恩已看穿了她的悲傷,忙親手将她扶起,語氣柔和地說道:“夫人切莫悲傷,起來說話。”
因爲傷心汀蘭顯得有些踉跄,但她知道政令殘酷,從當年晉伯的死便可以看出來,那樣顯赫一時的權貴尚且沒有能力違抗皇帝的命令,更何況他們孤兒寡母呢。那名叫朝恩的又繼續說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樣的,聖上的愛女之心與夫人的舐犢之情不分上下,夫人切莫太過傷心,在下奉命尋藥,定當殚盡竭慮也要保護公子平安歸來,夫人,您相信我嗎?”那男人雙目柔和,眼神沉着,眉宇之間有一道讓人無法質疑的力量,汀蘭忍住滿眼的淚水,對朝恩說:“請大人稍後,容我爲兒打點行裝。”
朝恩寬容地笑着:“夫人請便,但還請不要耽誤了時辰。”
汀蘭微笑回應,起身朝後院走去,聽到消息的阿晉站在院中的大梨樹下,初春的風略顯料峭,一樹梨花雪白秀麗,陽光從天空傾灑下來,這白晝便比平時更加鮮亮燦爛,阿晉就站在這一片光華之中,穿一身白色的袍子,他已經知道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卻無比沉着冷靜,甚至帶着淡淡的笑意,他喊一聲母親,汀蘭的心便像要揉出血水來。
阿晉走向母親,語氣輕松:“母親不要擔心,阿晉很快就回來了。”
“如果你不那麽喜歡醫術,如果你不那麽像你的父親……”
“父親還活着對嗎?”
汀蘭一怔,不知道在這樣的時刻怎麽跟兒子慢慢道來,回頭是兵士寒冷的眼神,汀蘭望着阿晉不再稚嫩的臉,痛苦地低頭。反而是阿晉先開口:“母親快去幫阿晉打點行裝吧。”
汀蘭收拾停當,看着阿晉上馬,十一歲的孩子已經長成了颀長的少年,他背着行囊的背影走一步便回頭看一眼母親,阿晉,就這樣踏上了尋藥的征途。
汀蘭送走了阿晉,便覺得周身都被不可名狀的痛苦裹挾,那是人世間最深刻的寂寞和無奈,再也沒有将唯一的兒子送離身邊讓人心碎的事了,汀蘭在阿晉走後的第一個晚上,坐在兒子的房間裏整整一夜,她想到了很多,生出許許多多對阿晉的愧疚來,如果沒有當年小溪橋的偶遇,沒有那場說不清道不明的大病,那麽,阿晉也就不會來到這世上,不會失去父親,不會像極了父親,不會鑽研醫術,也不必背井離鄉。太多太多吵吵嚷嚷的回憶讓汀蘭的精神瀕臨崩潰,此刻,她是這世間最堅強的女人,也是最脆弱的母親。
阿晉走後,汀蘭繼續像往常那樣做着藥材生意,耐心等待阿晉回來。
六個月後,已是盛夏,都城的百姓開始穿上了輕薄的羅衫,汀蘭倚在門欄上,看到遠處青石路蒸騰出白茫茫的熱氣,在哪氤氲的神秘氣氛中,是一朵紅雲夾雜着一點白霧,汀蘭眯着眼豎起耳朵,是阿晉,那隊列中高個子的男孩不就是阿晉嗎,他長大了很多,面目漸漸變得清晰是器宇軒昂的男子,汀蘭心中開出絢麗的花,眼中的淚珠折射出五彩的光斑,将阿晉的周身都包圍纏繞。
阿晉是這樣向母親描述的。
那日他們離開後,一直往東走去,隻是走在路上卻并不如初時所想象的艱難,朝恩友善至極,對待阿晉又非常關愛,又很能與手下的人玩笑,十分親切,這讓原本預料中枯燥的旅程顯得并不那麽乏味,隻是那條路線是宮中官人新開辟的去往東海最近的一條,于是便多了很多崎岖和危險。
汀蘭聽到這裏,便在腦海中構造出了懸崖和峭壁,和一片片烏黑的雲,好像世界末日一般的蒼穹就那樣沉沉地覆蓋在阿晉的頭頂。汀蘭在一瞬間有點恍惚,似乎不大看得清眼前的兒子,也聽不清他在說些什麽,穿白衣的阿晉騎在馬上,背影寂寞又喧嚷,他慢慢地朝東邊走去,任憑母親在身後凄厲地尖叫,他朝着雲海茫茫的神秘東海,朝着所有幸福又悲憫,一步步走去。
“母親!”阿晉喚醒了思緒飛舞的汀蘭,汀蘭定睛再看,阿晉就在她的眼前,她的身邊,她很想把兒子摟在懷裏,可他已經長大太多了,已經不适合和母親親昵,汀蘭滿足地望着阿晉成熟的面孔,他終于是回來了,并沒有任何讓人痛苦的事情發生,阿晉完好無缺甚至更加神采奕奕。
“快跟母親說說,這一路每一餐飯都沒吃好嗎,你瘦了很多,不過,也高了很多。”
“朝恩大人待孩兒極好,并沒有餓過肚子,隻是那路途中的餐飯肯定比不上母親的手藝,要說這一路最想念的就是母親的蓮藕炖排骨呢。”
阿晉說完嘿嘿笑着,他很少露出如此天真童趣的一面,大多數時候這孩子是超出同齡人的深沉,汀蘭笑着問道:“你并不思念母親,隻思念吃食喽?”
母子之間極少的玩笑讓氣氛變得十分溫馨,汀蘭在這樣的時刻總能感到十足的幸福,因爲鮮少真實地快樂,此時,窗戶外日頭開始西沉,汀蘭早早準備好的餐飯飄出悠長而迷人的香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