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智離奇的失蹤,漸漸成了兩個府上諱莫如深的秘密。關于那個相貌俊美的公子,老資格的仆人都扼腕歎息,年輕的仆役則沉浸在各種充滿神秘色彩的傳說中,有人說居智得罪了王,有人說居智與王妃有染,也有人說,居智的失蹤與晉伯有關。各種傳聞也隻是傳聞,人們會在乘涼和烤火的時候交談,然後散去,去過自己的生活。
而汀蘭卻久久走不出那奇妙而詭異的夢境,夢裏老婦的臉時常出現在她眼前,無論是睡着還是醒着,總像揮之不去的夢魇困擾她。居智留下的傷痕越來越新鮮而疼痛,老傷不好,無從提起,汀蘭獨自支起藥行,将生意做得越來越紅火,可每個午夜夢回的時候,卻越來越寂寞。這夜,汀蘭睡不着起來擦拭妝奁衣櫃,一眼瞥見藏在櫃底的黑木匣,在油燈下發出詭谲的光芒。已經不知不覺過了好幾年,汀蘭不過二十八卻添了不少白發,可那木盒的外殼卻依然神采奕奕。很久不曾碰觸,連同那讓人心碎的字條一起藏在記憶深處,在無數個類似今夜的黑暗與昏黃裏,她都不敢再看一眼那刺入她肌膚冰冷的匕首和居智熟悉的字迹。小床上的阿晉已經熟睡,手裏緊握白天玩耍的木船。汀蘭坐在兒子身邊,掌了燈,小小的面孔便愈發朦胧可愛,這孩子像極了自己的父親,越長大,就連脾氣都越發相似,都是一樣的沉穩安靜,并不頑劣調皮,很少淘氣。可阿晉的懂事乖巧就越發顯出了他的可憐。
是歲,宮裏又出了一件大事,皇帝突然駕崩,之前并無任何患病的傳聞,小太子不滿五歲,倉皇繼位,皇後孱弱多病又生性軟弱,輔佐新皇帝登基的重任落在了王爺身上。
皇帝究竟死于什麽樣的症結,對外隻說積勞成疾,風寒引起的不治之症,不出七日就落寞辭世,民間便多了諸多猜測,也都隻是頗爲隐秘的聊天,誰也不敢亂說話。
話說先皇并無太多子嗣,十六成婚,二十一繼位,皇後所生大太子不滿三歲早夭,便久久未能懷上龍種,長久沉浸在喪子之痛中的皇後身子日漸孱弱,本來稍顯冷峻肅穆的相貌倒平添了一些嬌俏,生出幾分讓人心疼的憂郁。皇帝垂憐于她,一半是感念她失子之痛,一半則是對這個美麗的女人充滿歉疚。
就這樣過了五年,春意正濃,宮中傳出好消息,時隔多年皇後終于有孕,龍顔大悅,雖然此時皇帝已有兩個皇子,卻因專寵皇後而一直未立太子。皇帝尋遍天下名醫爲皇後安胎,一時間都城變得喧鬧繁華,徐叔豫當年也是奉命進京的名醫之一,于是便有了那年七夕小溪橋居智與汀蘭的偶遇。
小公主在臘月出生,那天下着鵝毛大雪,可天氣卻絲毫不覺寒冷,甚至雲層縫隙的陽光斑斑點點甚有溫存的意味,要說有什麽不同,可能就是那一年的冬天不怎麽像個冬天吧。雪花落地就化,洋洋灑灑,那日,皇後夜裏腹痛難耐,隻不過一個時辰便是一個冰雪可愛的小公主落地,那嬰孩生的晶瑩剔透,眉心自帶一顆紅痣.更添了幾分高貴美麗的神韻。一時間這世上所有的珍寶都被王所各個角落搜集而來堆滿皇後的寝宮,小公主取名昭,意喻光明美好。
可這光明美好的太平盛世從何而來了,這麽喜慶的事講完,我要将你帶回故事的開頭,關于,晉伯的死。
話說先皇敖影當初并非太子人選,他爲人果決狠毒,并不怎麽與皇子們交好,所以也不大讨父親歡心。再加上他并非皇後所出,生母雖家世尊貴,但生得并不十分美麗,相貌近乎冷峻嚴肅,毫無情調,便使得敖影母子成了宮裏不怎麽招人喜歡的一對主子。可這樣的情形從沒使敖影放棄過登頂的希望,他和他的母親一樣,有着超乎常人的耐力和堅韌的心性,就如同常被孤立的童年,敖影從未低頭讨好寵妃娉姬的兒子可風,這使得他變得更加孤獨,更加痛苦。
痛苦的根源被幼小的敖影歸結爲庶出和不懂逢迎,而之後發生的一切又使得這領悟更加深刻和決絕,由鮮血和生命鋪就的路,漫長且無奈,在生命的盡頭,敖影唯一想起的便是母親在最後時光刀刻一樣鋒利的目光。
敖影清楚的記得,所有的一切都在那個沒有月亮卻依舊光明的夜裏改變了。沖入宮門的兵士手裏閃着寒光的刀劍劃破夜的沉寂,大舅父手中的冰刃就那樣輕易割破了娉姬脆弱的喉管,血光四濺,這是一場陰謀,還是一場盡忠?都由勝利者訴說,大舅父帶着沾滿鮮血的刀向王請罪,年邁的皇帝便知大勢已去,擺擺手便平息了這場讓人膽寒的政變。不久便在驚懼和痛苦中辭世。敖影在舅父成青庇護下登上皇位。
那日,太後宮中燈火通明,皇帝觐見,可燈火下卻不見太後有一絲喜悅,她看着跪在座下的兒子,滿面愁容,隻見她緊閉雙目,卻沉沉地開口:“你做好準備了嗎?”敖影答道:“兒子準備好了,做一個給這國家帶來福祉的皇帝。”太後歎氣。語帶憂傷,卻又字字堅定地說道:“你不要忘了我們是如何走到這一步,更不要忘了是誰讓你走到這一步。”敖影心下不爽,舅父成青向來驕橫跋扈,在敖影繼位後就更目中無人,他是這個王朝最大的功臣,可在娉姬的兒子可風心裏,卻成了一道揮之不去的夢魇。
可風在母親死時已經是十二歲的少年,他目睹那個美麗的女人像圍欄裏的豬一樣被屠宰。沒有絲毫反抗的力量,隻在兵士盔甲的縫隙,刀槍劍戟的寒光裏望着即将成人的兒子。母親身着紫色霓裳,那羅衣曾是她榮耀的象征,是連宮中都難得一見的西蜀特供藍玉處心錦,可那華貴的布料此刻卻浸滿鮮血,讓紫色透出絕望的烏黑與鐵青。廣袖飛舞,長發拂過可風稚嫩的臉,一地破碎的落紅,是身首異處的悲傷。母親被割下的頭顱由大将軍成青攥着,滴滴答答的鮮血親吻着每一個母親曾走過通往父親寝宮的腳步,失去神采的媚眼大睜着,死死地盯着她的兒子,這一幕,讓可風在每個午夜夢回時驚懼痛苦,淚有滿面。
母親是作爲禍國殃民的妖婦被處死。
父親的專寵使得母親成了後宮的衆矢之的,也成了可風難以痊愈的傷疤,敖影登基後,封可風爲平東王,遠遷陌裏。平東王自母親死後就變得沉默寡言,再不是那最受父皇器重疼愛的聰明少年。他與娉姬相貌神似,一樣的膚若凝脂,眼若桃花,人們都說,這世上的男子沒有人會不愛娉姬那般的美色,這世上的女子也不會不傾心于可風這樣的少年,但,除了沉默寡言,他還變得木讷呆闆,與人相處總是障礙重重,幾乎天天把自己關在房裏,不見陽光,皮膚便愈加蒼白,眸子便愈發幽黑,陰森森的神色煞是恐怖。他日日在房中作畫,隻畫各種秀麗的鳥,他筆下的鳥雀各個生動活潑,可愛嬌俏,若不是畫在紙上,甚至像要飛起來似的。
可風像是真的瘋了。
敖影登基那天,一眼瞥見高台下的弟弟,嘴角帶着淺笑,意味深長又極盡簡單可愛,他的面目還是從前一樣英俊秀氣,隻是眼神茫然空洞。敖影看着他消瘦修長的手指,想起兒時一件往事,那件事,也許是他成爲皇帝之前,或者說是這一生不可多得的溫柔。
那是個風清氣和的春天,上巳節春浴,小皇子們被仆人簇擁着來到何芳宮沐浴,碩大的池子裏漂浮着蘭草和桃花嬌豔的花瓣,名貴的香料散發出陣陣誘人的香氣,小皇子們嬉笑着一個接一個跳進這芳香的池子裏,打鬧追逐,頓時何芳宮裏笑聲嚷叫聲一片。那時敖影已十五歲,可風隻有六歲,他像女孩子一樣白皙嬌弱,隻呆在池邊看着兄弟們玩鬧,臉上眉梢都是笑意。可敖影卻恨極了那醉人的神态,和娉姬一樣的勾魂攝魄,就是這綿綿的笑意,讓父王專寵他們母子,而使母親備受冷落,他怎麽能不恨呢?
敖影這樣想着,慢慢移向池邊,他借着出浴的一刻,狠狠地踩在可風支在池邊的一隻手上,常年習武使得敖影身子健壯,六歲可風脆弱的手掌哪裏承受得起那樣的力量,一聲悶悶的低響,是手指斷裂的聲音,敖影被劇痛中的可風吓壞了,同樣身爲孩子的他,不覺爲這樣愚蠢的複仇後悔不已,仆人蜂擁而上,太醫也來了,可風那小小的手掌真的斷了手指傷了筋骨,敖影徹底傻了。
在等待災難到來的時候,盛怒下的母親親手懲罰了他,他這樣莽撞而蠢笨讓母親氣得發抖,打斷一根鞭子依舊無法遏制。敖影在鞭打下想着,今後的處境定當更加艱難吧。可過了數日依舊沒有王的傳召,一切就好像沒有發生一樣,他像衆王子那樣去探望傷病中的可風,他卧在榻上,眼角眉梢卻依舊帶着笑意,用完好的右手握住敖影的手,稚嫩的孩子的聲音對着哥哥說道:“哥哥切莫對外人提起,弟弟明白哥哥隻是無心之失,便對父皇母後說是燈具倒下砸在了自己的手上,反正那時候亂哄哄的,燈具也确實是倒了呢。”說完,他天真的神态還帶有幾分狡黠的意味,很爲自己這個高明的謊言自得。
“你真的不怪我嗎?”敖影有些難過,卻對這美麗的孩子十二分的不信任,可風張大眼睛,擡起受傷的小手,語氣輕松得說:“弟弟不希望任何人因爲自己而受到責怪,尤其是敖影哥哥。”
敖影驚訝的問道:“爲什麽?爲什麽尤其是我?”
可風握了握敖影的手:“因爲等我長大了還要敖影哥哥教我騎大馬,我想像哥哥一樣威風。”
敖影心裏似乎被什麽刺痛,又很快恢複平靜,眼前這個小孩兒善良平和,太多太滿的愛讓他長成比清晨花朵更芳香的蓓蕾,這蓓蕾要開花,要綻放,一定絢爛耀目。
敖影無數次拒絕了舅父成青斬草除根的要求,可風目睹母親被殺,難說會來複仇,舅父的想法并非空穴來風,自古以來,政權的奪得不都是靠着狠毒和果決嗎?可敖影做不到,可風長大後的面目總是模糊,但隻要一閉眼就是他六歲時看着自己的目光,那目光滾燙熱切,擁有融化一切堅冰的能力,就連敖影那築在屍體上的帝王心都可以變得柔軟而脆弱,他做不到。可風越來越像個瘋子,他的名字在這個時候似乎都成了一種不得不承認的暗喻,這孩子終歸是不中用的,于是便多了一件歌功頌德的幸事,皇帝念及兄弟之情,娉姬的罪過并不遷怒于可風,可風可以去做他的平東王,隻是按照祖制這一生都不得踏進都城半步。
皇帝繼位後,勤政清廉,整個國家似乎都煥發出新鮮的光彩。隻是,在男耕女織欣欣向榮的背後,是一場你看不到的血雨腥風。先皇在世時,除了成青,敖影再無其他庇護,成青武将出身,在朝堂上并不很受尊重,先皇重文輕武,如不是成青聯合武将籠絡人心,那敖影的王位就無法可想了。對于先皇時代的老臣來說,識時務者便迅速歸至成青麾下,但不可避免的是,以大司馬,即晉伯爲首的一派文臣始終藐視新皇與他的後盾成青,敖影皇位的得來已成爲諱莫如深的秘密,可名不正言不順的議論始終不絕于耳。
晉伯在皇帝登基後不久便稱病提出告老還鄉,跟随着的還有數個老臣,敖影怒不可遏,并不準奏,隻許他去了大司馬一職,暫時不用上朝,在家休養。
話說晉伯此人,是最固執不過的,他感懷先皇知遇之恩,又感念他郁郁而終,小人作亂,亂臣當道,使他痛苦不已。府上的門客幕僚勸晉伯識時務,安度晚年,可這倔強的老人卻聽不進勸,依舊義憤填膺,怨聲載道,長此以往,甚至使自己到了衆叛親離的地步,直至一天深夜,晉伯府上來了一位神秘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