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東邊的天空有大片寒鴉飛過,像極了大雨将至前的烏雲,山坳深處的村子死一樣地沉寂,如同沒有人煙一般,走在路上的阿晉覺出了古怪,卻無法言說,路的盡頭是座巨大的隕石,擋住了一行人的去處,夜,卻悄悄降臨了。
這一日出奇地短暫,走在路上的感覺似乎在飛,離甕莊越近,越是恐懼。關于三年前發生在這裏的事,已經很少有人提及,讓大家諱莫如深的,不僅僅是王的禁令,它更像一種可怕的詛咒,籠罩着每一個不願意沉默的人。三年時間而已,關于當年甕莊發生過的一切都漸漸淡去,臨近的村子都被移去,沒有了蹤迹,活下來的人也都一個個死去。阿晉今天會來到這裏,完全是因爲迫不得已。
像所有神秘故事的講述者,我要從很久很久之前說起,如果你不畏懼那讓人膽寒的詛咒,請跟随我回到二十年前,一個初冬的早上,記得,天還沒亮。
第一章晉伯之死
将軍,我想我要背叛你了。
遙遠的都城,星羅棋布的街道和門市,繁華并有秩序,四更的梆子敲過,胭脂鋪外頭的青石路,踢踢踏踏的馬蹄經過,綢緞和盔甲交織着的摩擦聲像風也像煙,很快便掠過。在離晉伯的府邸不遠的小溪旁邊,那個黎明的溪水聲卻變得很大,很多人聽見了那讓人不安的聲音,是水聲夾雜着血腥,滴滴答答地彙入溪流的聲音,老人們不詳的預感與第二天看到的景象不謀而合,長滿苔藓的溪橋圍欄,斑駁的血迹刺目。顯然經過了緊急地處理,可依舊能看見冒着寒光的刀刃斬斷晉伯一脈時的脆利。
晉伯府在很長的時間裏平靜地待在原來的位置,形狀卻顯得憔悴,往日門庭若市的景象不再,路過的百姓甚至不敢多看一眼緊鎖的大門,傳說中晉伯大逆不道死有餘辜,能讓晉伯一族一夜消失也隻有皇帝才可以做到。關于他的死,似乎并不需要太多揣測。
阿晉的父親那年剛剛十六,娶了城西的衛氏,小兩口在閨閣之中會悄悄說起溪水久久不肯散去的血腥味,和籠罩在晉伯府上空的陰森氣氛,有人說府裏的柴房方向每月月中會有哭聲,可誰也沒有真的聽見過,也沒有人知道府裏的柴房在哪裏,所有的一切都隻是好事者的傳言而已。可不知爲什麽,誰都無法否認覆蓋着晉伯府的空氣凝重又迫切,每一片瓦礫似乎都急于告訴人們一些什麽,可隻有烏鴉停在高高的院牆上,偶爾發出凄厲的叫聲。
衛氏家底殷實,父親靠着布匹生意做上了富甲一方的商人,就像市井街頭略顯誇張的說法那樣,都城十人中至少有一人穿着衛仲英家賣的布做成的衣服。衛家的布匹賣得好,這是衆所周知的事,绫羅綢緞,棉布麻衣都有,價格公道不說,對人又是最親切不過的,勤勤懇懇所以造就了一份家業,除了财富,衛家老爺還收獲了聲望。衛仲英老年得女,就是阿晉的母親衛氏,取名汀蘭,從小就面目可愛讨人喜歡,長到十三更是娉娉婷婷。衛仲英對這個女兒給予很多期待,除了女紅,汀蘭還識字讀書,頗有才情。
汀蘭六歲的時候,元宵剛過,又降了一場大雪,即将散去的寒冷又一次撲面而來,這天櫃上來了一個鄉下老太,挽着破舊的籃子,籃子裏裝着被凍得僵硬的面餅,她來買布,尋遍全城也買不到她所要找的,于是在路人的指引下,來到都城最大的布莊,衛家布莊。老太太認真打量着眼前的绫羅綢緞,一個勁地搖頭,“不對,也不是。”櫃上的夥計拿出最便宜的麻布問老太,是不是嫌價錢太貴,老太太竟氣得直哆嗦,嘴裏也開始胡言亂語,大聲嚷嚷說“我來給你家蘭小姐拿裹屍布,快把藍玉處心錦給我拿出來,再晚可就來不及了。”這話激怒了櫃上的夥計,兩人推推搡搡的吵了起來。
衛仲英趕到的時候,老太太已經被夥計推出店門外,站在初春的寒風大雪裏,老人的樣子顯得有點奇怪,她的面目似乎變得不怎麽清晰了,可依舊帶着一絲怒氣,衛仲英覺得有些異樣,于是盡力壓着憤怒,問老太:“老人家,我與你無冤無仇,你何必咒我女兒?”老太歎了口氣,擺擺手就轉身離開了,衛仲英擋住還要追出去的夥計,語氣惆怅地說:“隻是窮苦人發發牢騷吧,莫計較。”衛仲英往裏走,卻聽見夥計們的議論,恍惚聽見藍玉處心錦什麽的,他轉過身詫異地問道:“你們剛才說那老人家是來買藍玉處心錦的?”夥計們笑道:“是那老太剛才說的瘋話,我在這櫃上十多年,還從未聽過什麽藍玉處心錦。”衛仲英疑惑地想,藍玉處心錦在很多年前倒是聽過的,那時候他剛開始做這布匹生意,是聽蜀地的販子說過,專門進貢宮廷,老百姓幾乎沒有聽過,産量甚少又極盡昂貴,一般人也絕買不起,這價值連城又充滿神秘色彩的布,那貧苦的老太怎麽會知道?
衛仲英想到這裏,不覺日頭已到正午,後面廚房開了飯,他聽見丫鬟哄汀蘭吃飯的聲音,所有的疑慮困惑都散去了。衛仲英來到後院,接過丫鬟手裏的飯碗,自己哄着滿院子亂跑的女兒吃飯。夫人三年前在瘟疫中去世,竭盡全力才保住了汀蘭,他心疼汀蘭幼年喪母,于是并沒有續弦,隻自己一人專心照顧幼女,上上下下的仆人丫鬟對這位老爺也都十分敬重。衛家的日子過得殷實有序,雪中老太的瘋話似乎也并沒有影響到什麽,汀蘭一點一點長大,衛家的生意也越做越好,達官貴人都在衛家布莊買布做衣,衛家的名聲慢慢變得響亮,成了真正的第一字号。
汀蘭十三歲,跟着家塾裏的先生念詩經,念到:跤彼織女,終日七襄。雖則七襄,不成服章;睨彼牽牛,不認服箱。不覺發了一陣楞,她想起不久之前的奇遇,甚至紅了臉。那是七夕,汀蘭和表姐在小溪橋遇見的少年,眉目如星辰,她感覺到他在看他,又不敢回頭确認。夏天的都城酷熱難耐,汀蘭穿一件墨綠緅紗的短卦,黛色長裙,系一條胭脂紅的腰帶。她感受到身後灼熱的目光比這夏天最滾燙的空氣還熾烈,她在走下溪橋的最後一塊台階時忍不住回頭,是一張略顯急迫的白淨面孔,似乎想要說什麽,腮上都起了通紅。汀蘭低下頭快步走開,可那臉孔卻變得久久難忘。
之後竟是一場大病。除了心悸和頭暈,就是飲食難安,消瘦便與日俱增,衛仲英急得發瘋,尋遍名醫都沒有用處,開過的方子堆疊成一座座小山,喝下去的藥湯彙成小河,病卻絲毫不見好轉,就這樣怏怏地躺了半年,冬天,猝不及防的來了。
這年冬天,都城并沒有什麽大事,宮裏新添了公主,據說十分靈巧可愛,深得皇帝的寵愛,公主滿月那天,所有官府搭棚施粥,用善舉替襁褓中的嬰兒積福,倒也是很好的事。第二件,利州名醫徐叔豫舉家遷到了都城,利州百姓十裏相送,感恩此人功德,據說他在利州爲窮苦百姓看病,經常會免去診費,深得百姓愛戴。徐叔豫的到來卻讓焦頭爛額的衛仲英看到了希望,他聽聞此人最擅長施針,便覺得更有幾分可靠,半年下來,太多的藥劑已經讓汀蘭嬌弱的身體不堪重負,這日徐叔豫到府上,随行的,還有正在跟父親學習的兒子,居智。
汀蘭瘦弱的胳膊從簾子後頭伸了過來,徐叔豫診過脈,面上并無慌張神色,倒是淡定從容,衛仲英松了一口氣,請到外頭就問道:“先生,您瞧這是?”徐叔豫笑了笑:“郁結攻心,并無大礙。”衛仲英卻更覺得奇怪,都說是傷寒緻使的五髒染了病竈,徐叔豫卻隻輕描淡寫地說是郁結攻心,衛仲英不敢再有疑慮,迫不及待的詢問醫治的方法,徐叔豫叫居智拿來藥箱,針灸即可。
七日不過,汀蘭已經可以下地行走了,院牆上攀着些迎春花,在料峭的寒風裏開出嫩黃色的花朵,汀蘭被裹得嚴實,聞了聞花香,挨牆走了一遭,鼻頭上就滲出了星星點點的汗珠。她走過長長的回廊,坐在平日裏讀書的石桌邊,看到大半年前種下的花草都死掉了,不免傷心,想來自己病這麽久,也沒有人再去關心更加孱弱的小生命吧,汀蘭這樣想着,卻沒發覺身後的人已經站了良久。
“小姐可大好了?”一個男子的聲音像玉器跌落時的粉碎,擲地有聲,是居智,聽仆人說自己的病就是他與父親一同醫治的,汀蘭再仔細辨認,竟被一股電流擊中,久久不能言語,眼前的少年分明就是七夕那天橋上相遇的男子。居智垂下頭,低聲細語道:“你竟病了,你不知我也病了很久。”汀蘭看着居智仿若認識多年的舊相識,無語垂淚,兩人相視許久,終認定了對方。原來橋上一别,不隻汀蘭,居智回到利州也着實大病一場,病中聽聞京城布商衛仲英女兒垂危,便不顧一切央求父親一同去救汀蘭一命,非她不娶,如此種種。感念兒子癡心的徐叔豫舉家進京,隻爲完成兒子心院。
納彩,問吉,一步步做下來已經過了夏天,有情人終成眷屬的佳話傳了開來,兩家門當戶對又郎情妾意不知招來多少豔羨。居智和汀蘭在一起生活的第一年,就有了故事開頭晉伯府的滿門抄斬。居智深信其中的玄妙,他還記得自己與晉伯的一面之緣,夢魇一樣揮之不去的,是晉伯當年剛滿八周歲的長孫,躲過痢疾卻躲不過王的命令,他告訴汀蘭那小孩子被殺時應該已經可以背誦詩文,小兩口感懷朝令的殘酷,卻也隻是閑話,直到有一天,晉伯的死離他們竟是那麽得近。
居智很快成了京城炙手可熱的名醫,達官顯貴府上的常客,他擅長調劑養生,這對于愛好保養的上層社會尤爲重要,因此大受歡迎。平東王府的邀約是在午飯後送達的,居智正準備小睡一會兒,卻接到邀請,平東王府有位尊貴的主子最近不适,平東王有請。居智不敢怠慢,隻好欣然前往。那王府遠在陌裏,出了都城,馬不停蹄半月才到,進了王府,卻覺得奇怪,這王府的陳設與别家大相徑庭,并無太多的盆栽和綠植,倒是有很多嶙峋錯落的怪石,不知是從哪裏搜集來的,形狀巨大不說,個個都極盡奇特之能事。居智被仆人領着穿過許多錯綜複雜的回廊和假山,最後來到一處大的别院,院子裏種着一些灰灰黑黑的植物,并沒有見過,居智感到有些困惑,一轉頭看見籠子裏的大鳥,正沖他張開烏黑的翅膀。
居智被駭了一跳,眼前的門吱吱呀呀的打開了,屋子兩面沒有窗戶,坐在上座的男人臉被藏在陰影裏,仆人一聲不吭地退下了,留下一臉錯愕的居智。居智心想這男人的做派應該是平東王無疑了,可他又不敢亂猜,于是連忙跪下來說道:“學生居智前來問診,不知府上哪位不适,還請大人明示。”男人彎下腰,腳尖勾了起來,他細聲說:“聽說你是名醫,又擅長養生,所以特請你來調養調養家母的身子,真是勞煩先生了。”居智聽他這樣說,料定此人是平東王無疑,連忙回應道:“承蒙王爺擡愛,學生不勝惶恐,樂意效勞,隻求王爺不要嫌學生手法粗苯,學生定當竭盡所能幫助老婦人延年益壽。”陰影裏男人的臉一點點化了開來,他起身向前,是一張沒有絲毫血色的蒼白的臉,居智被扶起的瞬間與他對視,着實被吓得魂飛魄散,那張雪白的臉上黑色的眼睛泛着詭谲的光,薄薄的嘴唇輕輕顫抖着,他握着居智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居智連忙低下頭,跟在平東王身後,進了内裏的房間,一個老婦人和衣躺在雕花的核桃木床上,側着身子,就像在小憩一樣。
那婦人滿頭烏發,如果不是頸部松散的皮膚,幾乎看不出來已是垂暮,居智慢慢靠近,疑惑爲什麽沒有任何遮蔽和仆役在側,隻有平東王站在他身後。居智走到老婦人的榻邊,溫和的說道:“問老夫人安,庸醫居智受王爺之托來給老夫人請脈。”說完這些話,居智下意識退後,等老夫人轉身,卻久久沒有動靜,身後的平東王突然開口要居智自己請脈,不用老夫人同意。居智覺得奇怪,又不敢不從,應聲小心地擡起老夫人垂在一側的手臂,肌膚剛剛接觸的一瞬間,就覺得詭異,把脈之後的結果更是讓居智如墜深淵,這老夫人明明已經死去了!
再看那婦人的臉色,也絕非此刻才死去,面色青白,透着鐵一樣的寒冷,居智轉身,不覺脊背一陣涼意,他鄭重的告訴平東君老夫人已經死去。平東王慢慢悠悠地開口道:“家母給你看病,你卻取她性命,徐居智,你好大的膽子。”居智再看那王爺的臉,甚至帶着幾分笑意,他明白這是一場陰謀,可自己的話顯然沒有任何分量,除了悉聽尊便,他沒有絲毫權利。當晚,居智就被關進了平東王府的地牢,他不知道的是這并不是一場簡單的嫁禍,家裏并不知道他被關進了平東王府的地牢,王府的人告訴汀蘭的是,他被好好地送出了門,然後不知去向。居智。就這樣神秘的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