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老爺。”少女清甜的聲音像鳥兒叫似的,一塊兒響了起來。
顧老爺看了一眼兩個半彎着身子的丫頭,目光在她們的白嫩的後脖頸上一掃而過,心情很好地笑道:“嗯,都起來罷。”說罷,他擡步繼續朝正明居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這樣跟他行禮的丫頭們已經有好幾撥了;幾乎每一個丫頭,生得都十分眉清目秀,有的甚至也能稱得上一句嬌美可人,看了賞心悅目。無一例外,她們全是新近才被買進府裏的——據說,這都是楊歡歡的主意。
至于楊歡歡此舉的用意,那是不用說的了——這兩天晚上,顧老爺就是由正明居裏最好看的一個丫頭夜夜相陪的。雖然容貌不比楊歡歡那麽美,可勝在年輕新鮮,又小意憐人,叫顧老爺滿意極了。楊歡歡對他如此伶俐體貼,心寬不嫉妒,叫他怎能不打心底裏疼?
正是因爲這樣,當顧成卉說了一句“楊姨娘今兒個要将八弟接回去,倘若父親能去瞧一瞧她和八弟,隻怕她還不定得多高興呢!”的時候,顧老爺果然動了意。
“五丫頭當真是個體貼的。也好,晚上我就在她那兒用飯了,你也吩咐大廚房準備下去,多備幾道我愛吃的菜,再溫兩壺酒來。”顧老爺囑咐道。
顧成卉笑眯眯地應了一聲是,又問道:“父親幾時到?我好吩咐大廚房掌握着一點兒火候,可别放涼了飯菜。”
“那就酉時初罷!”顧老爺看了一眼鍾漏。
顧成卉笑容柔柔地,躬身應了。
女兒既聽話又能幹,家中美妾又這樣體貼可人,幼子眼看着一日比一日健壯,顧老爺覺得心裏滿足極了。他感覺,前一段時間籠罩在自己、顧家頭上的烏雲,有逐漸散去的趨勢……要說還有什麽不滿意的地方,大概就是國公府遲遲沒有再度派人來議親了。
不過誠如五丫頭所說,這不過是個早晚間的事罷了!他沈家難道還能悔婚不成?
眼看正明居的大門在望,顧老爺很樂觀地把國公府一事扔了開去,加快了步子。
還沒等他邁進院門,遠遠的一聲凄厲的幼兒哭号,就像一把刀子似的,劃破了安靜的空氣傳了過來——顧老爺一下子頓住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是道哥兒!再怎麽說,膝下也有過七個兒女了,孩子哭他也不是沒有聽過,可是這樣慘厲、這樣撕心裂肺的哭法,顧老爺還真是第一回聽見!
幼子的哭聲一聲接一聲,叫顧老爺一顆心都揪緊了——霎時,許多念頭都從他腦海裏一閃而過:是生病了?受傷了?不然怎麽好好兒的,竟哭得這樣怕人?
顧老爺心裏惦念着孩子,腳下急匆匆的,沒走上兩步,一下兒與一個朝外走的丫頭撞了一個滿懷。
肩膀被磕得生疼,顧老爺正要發脾氣,一擡眼,卻發現是伺候了自己這幾晚的丫鬟銅雀,他這才算是把罵人的一句話吞回了肚裏,皺着眉頭問道:“怎麽回事?八少爺怎地哭得這麽厲害?”
銅雀一擡頭見是老爺,卻好像松了一口氣似的,白着臉道:“老爺可算是回來了!您快去看看罷!楊姨娘……楊姨娘她……”
“楊姨娘怎麽了?”顧老爺的聲音都挑高了,好像一條細細的線。
銅雀扁着嘴道:“我也不知道楊姨娘在幹什麽。剛才我聽見八少爺哭,順着窗戶縫兒裏瞧了一眼,不曉得姨娘在八少爺臉上幹什麽呢,手一動,八少爺就哭個沒完……”
她話還沒有說完,心中焦灼的顧老爺已經一把推開了她,大步朝後院走去。
離後院越近,孩子的哭聲便越發淩厲,震得人腦子裏都在嗡嗡響,難受極了。顧老爺下意識地一打量,隻見楊歡歡屋前竟連一個小丫頭都沒有,想來也都是受不了這哭聲罷——他猛地推開門,喝道:“你在幹什——”
話說到一半,就卡在了喉嚨口。
楊歡歡手裏拿着一把小小的鑷子,目瞪口呆地望着突然沖進來的顧老爺。
“老爺……您怎麽……不是說,晚上不回來嗎……”她結結巴巴地才說了一句,顧老爺一個箭步沖了上來,一把奪過她手中的鑷子,怒喝道:“你這是在幹什麽呢!叫道哥兒哭得這樣厲害!”
一把推開了楊歡歡,再一低頭,顧老爺頓時愣住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明道哭得通紅的一張臉,此時看起來十分滑稽——一邊眉毛濃密烏黑,一邊眉毛卻淡而柔和。因爲臉蛋被淚水打濕了,好些根剛剛被拔下來的眉毛都還粘在臉上,東一道西一道兒的。
他顫抖着伸出手去,蓋住了顧明道眉毛柔和的那半邊臉——半張與顧明柏肖似的臉,在他的大手下,繼續嚎哭着。
楊歡歡雙腿一軟,跪在地上,低低地哭叫道:“老爺……老爺……”
顧老爺什麽都沒聽見——他腦海裏,忽然浮現出顧成卉今兒個的一句無心之語——
“父親,三哥哥生得與太太可真像啊……莫非男兒都肖母?可八弟長得卻又不像楊姨娘……”
是啊,是啊。
自從顧明道降生以來,人人都說,真不愧是父子兄弟,竟生得這樣相似。可連顧老爺自己都差點忘了——顧明柏長相随的不是自己,而是孫氏!
楊姨娘的孩子,爲什麽會長得像孫氏?
楊姨娘這樣處心積慮地使孩子看起來像自己,又是因爲……?
——這還用問嗎?顧老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睛逐漸地充了血。他低頭瞪視着跪在地上的楊歡歡,從喉嚨裏擠出的聲音竟然很溫和:“你是不是應該解釋解釋?”
楊歡歡抽抽噎噎的聲音停了一息,再次嗚嗚咽咽地哭起來。她一句話也沒有解釋不出來,隻能不斷地用自己最可憐、最柔弱的聲音,一遍一遍地叫着:“老爺……老爺……”
顧老爺輕輕地“哈”了一聲,仿佛充滿了自嘲之意。楊歡歡提心吊膽地擡起頭,才剛看了他一眼,眼前猛然一個黑影閃過,緊接着胸口被重重一擊,她的身體斜飛出去,“砰”地一下撞到了床沿上。
楊歡歡隻覺肋下一陣陣劇痛,額頭上直冒冷汗,幹張着嘴,卻一句話也吐不出來。
顧老爺随手一甩,鑷子飛了出去,掉在了顧明道的臉上。他看也沒看哭泣的孩子一眼,緩緩地走到楊歡歡的身前,蹲了下來。
他放大了的臉,叫楊歡歡恐懼得連呼吸都被抽走了。
“賤婦!”顧老爺紅着雙眼,猛地罵了一句,唾沫四濺,一把伸手狠狠地攥住了楊歡歡的脖子。“你說話呀!你倒是給老子解釋呀!”
他一邊罵,一邊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楊歡歡白皙的面龐用一種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漲紅了,額頭上也随之浮起了青筋。她忍不住撲騰起來,不斷伸手去打顧老爺。
拳頭落在顧老爺的身上,他不閃不避,眯着眼,手攥得越發緊了——楊歡歡的力道越來越弱,往日如秋水般善睐的一雙眼眸,原來在眼珠子突出來之後也會失了美感。
就在楊歡歡終于不動了的時候,窗外響起了銅雀的一聲驚呼。“三少爺,三少爺,您不能闖呀,這是楊姨娘的……”外面的聲音還沒落,隻聽屋門便被哐地一下撞開了。
顧老爺才要回頭,隻聽顧明柏的聲音叫了一句:“歡歡!”接着自己的身體被他用力一推,不由自主地一松手,便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緊接着,顧明柏趕緊蹲下探了探楊歡歡的鼻息,見她還活着,隻是昏迷了過去,終于落下了心裏一塊大石。石頭一落下,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方才對父親的那一推,忙忙地才剛要爬起來,肩膀上卻狠狠挨了顧老爺的一腳,摔倒在楊歡歡的身邊。
“好,好樣的!我自己的兒子,竟幹出了這種不要臉的勾當!”顧老爺的笑聲中,殊無愉悅。他轉身剛要走,忽然一眼落在了顧明道身上——顧明柏還來不及爬起來,隻見顧老爺一把抓起孩子,高高舉起胳膊,猛地向顧明柏用力擲去——
顧明道後腦重重撞在床架子上,尖銳的哭聲一下子止歇了,小小的身體從床架子上滾落,留下一條血道兒。他正好掉在了顧明柏的身上,一動不動。
“你生的孽種、瘤子,我還給你!”顧老爺尖聲笑了一句,走到門口,揚聲叫道:“叫顧慶帶人來見我!”
已經聽不見父親還說了什麽了,顧明柏顫顫巍巍地伸出手去,放在了小孩兒的鼻子下面。
一片死寂。
他不甘心地又把手放在那小小的胸膛上——餘溫尚在,隻是卻沒有了跳動。
猛地一下,顧明柏頹然地倒在了地上。這個時候,顧老爺尖利的聲音,才好像又沖破了迷霧似的,傳進了他的耳朵裏:“叫他們拿一根繩子來,再準備一張草席!對了,晚上我要開祠堂!”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