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成卉遞過去的單子上,列的可不隻有老夫人死前留給她的東西。
這幾張單子,顧成卉本是打算充作她嫁妝單子的一部分的——古代女子的嫁妝便是自己一生的私産了,連公婆丈夫都不得動用,可以說是顧成卉唯一一個将自己小财庫過明路的機會,她哪能不抓緊一些?因此早早兒地将自己所有的身家都混進了祖母留給她的東西裏頭——反正孫氏如今已是失了勢,再不會有機會碰她的東西一碰了,因此顧成卉也不擔心。
不過她也沒想到,這一下卻正好歪打正着地給了高媽媽一個好大的難看。
高媽媽掩不住臉上的驚色,将手裏的單子又看了一遍。
田莊、房産、商鋪這些真正值錢的大件一個都不少,字畫古玩、珍奇擺件,更是寫了滿滿的兩大張紙。别的都不說,光是單子上寫的現銀六千兩,就已經足夠換三張聘禮單子了。
叫她心驚的是,聽顧成卉的口風,這還僅僅是她自己的私财罷了,可還不是顧家給出的嫁妝單子呢!
原本以爲對方一個庶女,就是走運高嫁了,也不過就是幾千兩的嫁妝罷了——在這個數兒上,國公夫人又有意減了減,才最終定了一個差不多兩千兩的聘禮。
臨出門的時候,高媽媽還聽世子夫人一個勁地笑說弟妹可憐呢——
“借錢這麽大的事,想來高媽媽也做不得主。還是回去問問國公夫人罷!問過了再來。借給你們下聘的錢,我還是出得起的。”顧成卉笑眯眯地道,每一句話都像小刀子似的。
她一個三品官兒家的庶女都出得起,堂堂魏國公府出不起——俗話說,宰相門房七品官。高媽媽在魏國公府呆了半輩子,還是頭一回連帶着主家一塊兒,受了這麽大的羞辱——偏偏她紫漲了臉,張口結舌,又一句都反駁不得。
難道要說實際上,這點子錢對國公府來說根本不算什麽?
那爲什麽又隻肯出這麽一點聘禮?
這可是皇上保的媒,國公府就是瞧不起顧家,難道還瞧不起皇上?
望着顧成卉笑容可掬的模樣,高媽媽毫不懷疑這個小姑娘肚裏準備了一千句話,可以将自己逼入牆角裏。
連顧老爺,這一回也難得的長了許多骨氣。他将聘禮單子退了回去,隻留下了庚帖,淡淡地道:“誠如我這不長進的女兒所說,借給你們國公府一點錢,也不算什麽大事。畢竟也是要做親家的人了,不要客氣!”
高媽媽再也繃不住了,唰地站起來,冷哼了一聲,道:“既然顧老爺不滿意,那我先告辭了!”說罷也不行禮了,轉身就走。
等國公府的一行人都走了,顧老爺這才開始有點擔心。“好不容易才遣了人來議親,這一走,又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了……五丫頭,不是我說你,你的脾氣确實太爆了!”倒責備起了顧成卉來。“雖然聘禮的确是少得有點兒欺負人了,不過咱們好好兒說,想來也不至于鬧僵……”
“父親何必着急?這是有了皇上旨意的,他們家就是再不樂意,難道要抗旨不尊不成?”顧成卉勸慰了他幾句,心下十分不以爲然。人就是這樣——在第一回跨線的時候,就要給他一個幹淨利落的反擊,對方才知道不能随便來動你。否則十有**,對方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來招惹你……不過她也懶得同顧老爺說這麽多,一會兒工夫便起身道:“小五手邊還有一點事……”
顧老爺心煩意亂地點點頭,顧成卉便行了禮告辭了。
待回到了關月山居,顧成卉方才一直壓在心底的怒火,才猛地噴了出來。她一向是很有幾分傲骨的,早在看見來人不是國公夫人,而是一個媽媽的時候,就已經很不高興了——“拿紙筆來!我要給沈晏安寫信!”
連稱呼都改成連名帶姓的了。
丫鬟們一凜,忙将她要的東西取了來,提心吊膽、一聲不吭地看着顧成卉鋪開了紙筆。
顧成卉這樣動了真怒的時候,是極少見的——“要是沒記錯的話,我記得好像是他們家的兒子想法子求皇上來娶我的!我可沒有上趕着要嫁罷?竟擺譜兒擺到我的臉上來了!”
她一點兒都沒想着控制自己的音量,聲音裏飽含着怒火。磨一回墨下來,已經把桌上東西都碰了個砰砰響——才一磨好了,她立即沾了墨,筆走龍蛇,一絲停頓都沒有。
“魏國公府厲害得很嘛,威風真大!我看還不如把力氣省一省,有本事去找皇上收回成命呢——”顧成卉一邊罵,一邊寫信,看得幾個丫鬟心驚膽戰。半響,忍冬才小心翼翼地問道:“姑娘都寫了些什麽呀……可别寫了什麽不夠敬重的話進去……”
顧成卉眼一瞪。“我敬重他,誰來敬重我?我自然該寫什麽就寫什麽。”忍冬嘴巴張了張,到底還是把要說的話咽回了肚裏,苦着臉不吭聲了。
洋洋灑灑寫了一段兒,顧成卉也覺差不多了,當即将信紙往桌上一拍,笑道:“好了!我也把話和他攤開了說了。”
幾個丫鬟咽了一口口水,不安地望着她。
“我跟他說,要是沒有本事安撫住家裏人,就不要與我結親,倒累得我受一肚子窩囊氣!還不如再去求一求皇上,把親事取消了算了——保駕護龍的功勞,也抵得上一次兩次出爾反爾了罷?”顧成卉狠狠地道。
幾個丫鬟的嘴巴張圓了,半響才紛紛勸道:“姑娘可别沖動……婚姻大事豈能兒戲……”
顧成卉絲毫不爲所動,将信紙裝好了,誰也沒給,而是給了院子裏另一個小丫頭,聲音冷硬地道了一句:“走最快的馬送走!”
丫鬟們隻覺得關月山居裏的天都黑了。
夫爲妻綱、出嫁從夫……這樣的教訓,在陪自家姑娘上女德課時,衆丫鬟們已經被灌了一個滿耳朵——沒想到到頭兒來,最不拿這些女誡當一回事的,竟是主角兒顧成卉!
送走了信,顧成卉這才感覺到胸中一口惡氣稍微出散了一點。
她随手抓了一本書,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扔掉了。又抓了一本,翻幾頁,又丢開了——大概是心煩意亂得實在不像話,顧成卉猛地将書拍在桌子上道:“——走,陪我去散散心!”
丫鬟們對視一眼,還是由半夏和細辛站了出來,替顧成卉拿上了外袍。
往姹紅園去的一路上,顧成卉的步子都是氣沖沖的,好像每一步都帶着火星兒似的,兩個丫鬟勸了幾句,也不見有用。待進了園子走了走,見了漫天的桂花和遍地的秋海棠,顧成卉的表情才逐漸地柔和了下來。
“咱們去那邊坐坐。”顧成卉伸手指了指白山花塢的方向。
半夏和細辛應了一聲,主仆三人在花海中徜徉前行了一會兒,在花塢裏找了一個亭子坐下歇了。藍花楹從枝頭上垂下來,一直探進了亭子裏,逗弄得亭内滿是盈盈生趣。一嘟噜一嘟噜豐盈的五彩繡球勃勃地旺盛着,帶着十分惹人疼的一股子勁兒。
顧成卉在花叢裏靜靜坐了一會兒,心情已是好多了。就在她正要開口的時候,隻聽從不遠處夭華林的方向上,傳來了腳步聲和笑聲。
“……可不是嗎,老爺同我說的時候,可把我給笑死了!”一個原本沙啞柔和的女聲,此時挑得高高地笑道。“嘴上說的挺風光,什麽國公府的奶奶,可人家國公府壓根兒也不拿她當回事呢……”
半夏和細辛臉色瞬間就沉了下來——就在她倆滿心不高興的時候,忽然感覺袖子被人扯了一下。一回頭,這才發現自家姑娘竟已快手快腳地翻到了亭子外頭去了——“你們快躲到後面來!”顧成卉輕聲囑咐了一句。
兩個丫鬟頓時會意,手忙腳亂地也出了亭子。主仆幾個反應極快,一直到這個時候,另一個聲音才有些低沉地答道:“就算人家瞧不上她,那又如何?總比七妹妹要落得強多了!我實在想不通……”竟是個男子的聲音。
這二人,無疑正是楊歡歡與顧明柏。
“你放心……不就是嫁到了國公府去嗎?就是嫁去了天皇老子家,也得要娘家扶持。等我掌了家,你瞧我的……”楊歡歡忙着勸道。
顧明柏悶悶地應了一聲。
二人一面走,楊歡歡一面輕聲提起了另一個話頭,道:“你最近都幹什麽去了?怎麽總也不見你在府裏……”
顧明柏轉頭答了些什麽。因爲二人已走出了一段距離了,他的回應卻是模模糊糊的,顧成卉一句也沒有聽清。
主仆三人沒動地方,也沒吭聲。一直到那二人走得看不見了,又等了一陣兒,顧成卉這才直起有些酸疼的腰。
細辛急急站起來,道:“姑娘,他們兩個怎的……”一句話沒有說完,目光落在顧成卉臉上,一愣之下卻把後半句話給忘了。
隻見顧成卉眼底盡是戾氣,嘴角微微地挑起了一個冷笑。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