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要和二小姐一道住進壽安堂的消息才一被透漏出來,林媽媽就急了。
她對前幾日在源山寺一事也有所耳聞——可就是打死林媽媽,她也不相信顧成卉會當真睡過了頭以後,再當着老夫人的面兒扯謊的——那豈不是太蠢了麽!
既然老夫人怎麽都不肯信五小姐的說辭,那也隻好曲線救國了。
林媽媽想到這兒,悄悄放緩了手下捏腿的動作,長長地歎了半口氣——之所以是半口,是她才歎到一半,便醒悟過來似的,立即住了口。不過這也足夠引起老夫人的注意了:“你又是怎麽了?”她含着笑問。
看起來,老夫人今天心情似乎還不錯。
“沒、沒有什麽。”林媽媽還是頭一次幹這種需要演技的事兒,不免有些結結巴巴,神色也不大自然。
不過瞧在老夫人眼裏,倒成了她試圖隐瞞什麽的證據了——“你還打算瞞着我不成?林娟,你是最不會口是心非的……”老夫人笑了一聲,坐起了半個身子。
聽了主子這個評語,林媽媽立刻有點兒心虛——不過她很快就回過了神,苦笑一聲道:“我說了,老太太可别怪我——”刻意打量了一下老夫人的神色,她這才又道:“是我瞧着五小姐這幾日,似乎心裏頭煎熬得很呢。”
——從源山寺回來以後,顧成卉就十分自覺地施行了對自己的懲罰。每日她都起一個大早,在請安之前先上佛堂去上香祈福,請過了安、用罷了早飯以後,便乖乖兒地關在屋子裏抄佛經。才不過幾日的工夫,已經抄出來好幾部短篇佛經了。據說,她要等再抄完一個大部頭以後,再一齊拿來向祖母請罪……
她這種誠心悔過、足不出戶的狀态,也叫老夫人漸漸地消了氣。——畢竟是朝夕相處了近一年的孫女兒,雖沒有真正的血緣關系,可老夫人心底到底還是對顧成卉有幾分疼愛的。
因此聽了林媽媽一句話,老夫人雖還一副不大願意聽的樣子,可過了一會兒,終究還是開口了。“煎熬什麽?犯了錯兒,就得受罰。還指望着我給她網開一面不成!”
“我瞧着,五小姐不像是因爲受罰心裏才不好過的。主要還是因爲聽說了,您要帶二小姐住進壽安堂的消息……”林媽媽有點兒急,忙替顧成卉辯解了一句。其實五小姐對這件事看得很淡定——心裏焦急的人是林媽媽自個兒。
老夫人沒出聲,隻是點了點頭。半響,她歎了一口氣,道:“這一下兒叫五丫頭面上不好看了……也是有的。不過她既然犯了錯,就得吃吃苦頭——更何況,二丫頭是嫁了人的,能在家裏住多久?隻怕她回了江州以後,我們祖孫倆再無相見之日呢。等她走了,再把五丫頭接進來就是。”
老夫人都放出這樣的話來了,林媽媽還有什麽辦法?她就是心中再是着急、再不以爲然,也隻好把話全咽回了肚子裏——正好老夫人也轉開了話頭,一對老主仆兩個,便說起了别的話兒來。
腿腳都捏得差不多了,老夫人隻覺一陣松快。她前陣子鬧了一段時間的老毛病、後來又在源山寺發了一回火,因此胸口總有些悶悶的——如今被林媽媽這恰到好處、不輕不重的獨門手法一捏,好像連精神頭都上來了些似的。
老夫人才笑着誇了林媽媽幾句,門口便傳來了顧老爺的聲音:“母親,您現在可有空兒與我說幾句話?”
林媽媽聽了,慌忙将老夫人的裙子下擺放下來,拍得平整了,又給她披上了一件外衣,老夫人這才揚聲道:“進來就是。”聲音裏還含有一點兒被按捏過後的惬意。
門簾一掀,顧老爺走了進來。他一擡眼瞧見了林媽媽,便先向老夫人笑着行了一個禮:“兒子給您請安了。”待老夫人點了點頭以後,他又道:“今兒個來,是有幾句話想同母親說。林媽媽不必伺候,先下去忙罷!”
林媽媽一聽,先是擡眼看了看老夫人。見後者隻是微笑着點點頭,她也就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她才一離開,老夫人就有幾分忍俊不禁似的,笑着對顧老爺道:“年輕時的那點子事,想不到你還記着……對林娟一直埋怨到現在。”見顧老爺慌忙便要否認,她笑道:“不必解釋了,隻說你今兒個是爲了什麽來的罷!”
顧老爺有幾分尴尬,咳了一聲,開口了。
不想他說的話,卻叫老夫人吃了一驚。
“我聽說,母親打算帶二丫頭住進壽安堂……我覺得這事兒有些不妥,還是再合計合計的好。”顧老爺一開口,竟是往日他從不關心的後院事務。“五丫頭本來一直養在您的身邊,這一挪出去,叫多嘴多心的人看了,難免不會有什麽想法。”
老夫人一時間還沒有理出一個頭緒,隻能迷惑地瞧着他。
顧老爺繼續道:“既然五丫頭在您身邊養了這一段時間,以後就得一直這麽下去才好。别的不說,光是說親時——若說是您膝下養大的,也容易挑親事一些……就是她犯了錯,母親也看在這個份上,這一回便饒過了她罷,何苦非要把二丫頭替她呢!”
“說親”二字一出,老夫人頓時恍然大悟——一句“你想用五丫頭攀什麽人家”幾乎要脫口而出,到底還是被她忍住了沒有說。她想多聽聽。
不過,老夫人沒好說出口的,顧老爺卻是出乎意料的坦誠。“母親,不怕您笑話,現在兒子,不,應該說顧家——在朝中也真可算是勢單力薄。論起同鄉、姻親,都不比旁人……現在幾個女兒裏,也就一個五丫頭,尚算可造之材,年紀又小,這個時候開始物色人選,是最合适不過的了……”
兒子的意思,老夫人也是十分明白。不要說是庶出女兒們了,便是嫡出的,擱在這樣的高門大戶裏,也隻是一個聯姻的命……對此,老夫人倒沒有什麽可說的。隻是她還有一個疑問:“雖然你這麽說……但畢竟五丫頭是個庶出的——”
庶出的姑娘,便是生得再好的人品,能往上走得也有限——
顧老爺無意回答嫡母的這個問題,隻含混地道:“……所以我今日才想來問一問母親,能不能讓五丫頭搬回來……”他的未盡之意很清楚:老夫人是受先皇後教養長大的,那她一手帶起來的孫女兒,自然也是與衆不同的!這樣的時候,怎能叫已經嫁人的女兒來橫插一腳?
已經嫁人了不說,對娘家又沒有什麽助力——甚至還要娘家替她出力。這一段時間以來,顧老爺每每想到老夫人要拿錢給顧成華走官一事,心裏就極不痛快。
雖然當初顧成華是遠嫁,但卻絕算不上低嫁——她的婆家在江州是數一數二的大戶人家,斷沒有拿不出三萬兩銀子來的道理。這件事裏頭,恐怕也還不單純……顧老爺心思在大女兒身上轉了轉,很快就又聯系到了眼前的話題上來。
“若要五丫頭能往上走一步,除了一個出身,隻怕嫁資方面也得超出其餘姐妹們一頭。”顧老爺看了看老夫人的神色,歎道:“總不能養了這些個女兒,最終卻一個能幫得上家裏的都沒有罷!”
或許是這句話終于打動了老夫人,她模樣瞧着有些動容。半響,她苦笑一聲道:“你說的是這個理。也罷……這樣對五丫頭也好……就按你的意思來罷。隻是二丫頭那邊,我畢竟已經答應過她了,總不能叫我出爾反爾——我看,等二丫頭回了娘家,就把五丫頭接來,也是一樣。”
這也是目前唯一的辦法了——顧老爺聽了,沒有說話,隻是緩緩點了點頭。
議起了一個孫輩的婚事,自然不免提起另一個。老夫人有些猶豫地看了顧老爺一眼,笑道:“你對松哥兒的婚期,沒有什麽意見罷?”
顧老爺一怔,想了想——顧明松與許雲樊的婚事議在了來年春天,遠遠地落在了兩個庶出妹妹的後頭。他頓時明白了,笑道:“沒有,咱們家哥兒姐兒都是分開論的,不算壞了規矩。更何況……”他一句話沒說完,老夫人卻也明白了。
更何況,現成擺着一個顧七,再說什麽婚事序齒之話,都沒有意義了。
想到馮立還沒有找着,老夫人不禁微微皺起了眉頭。不過二人此刻都不願意聊顧七之事,因此轉開了話頭,說了幾句家中的閑話,顧老爺便起身告了辭。
他一走,屋裏頓時陷入了久違的清靜裏,倒叫老夫人有點不習慣了。她剛要傳林媽媽進來,卻正好見顧成華端着一碗炖湯笑着走進來,口中道:“祖母怎地一個人?丫頭婆子都偷懶了不成?”一邊說,一邊走來将湯碗在祖母面前放下了。
望着正散發着徐徐熱汽的白色青花卷草瓷盅兒,老夫人腦海裏忽地冒出來顧老爺方才那句“……給她的嫁妝,也要超出其餘姐妹一頭才是。”。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