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妝後的第二天,六城胡同的街口處行駛來了一輛棕黃色的大馬車。拉車的馬又高又大,肌肉緊實,渾身毛發油亮,一瞧便知出自富貴人家。
馬車一路前行,一直走到了六城胡同緊裏頭,在離光祿寺卿顧大人府門口還有幾百步處停了下來。走到這兒沒法兒不停了——前面擠了足有好幾十人,裏一圈外一圈,将顧府大門圍了個水洩不通。
車夫吆喝了幾句,又作勢在馬身上抽了幾鞭子,這才好不容易擠出一條道兒來,一點點往前挨擠。人群中央處,是十來個華服少年,人人帶着好幾個小厮家丁,手裏持着棍棒,不住大聲呼呼喝喝,混雜着人群的起哄、喝彩,亂作一團,透過車廂傳進了馬車裏。
等到總算是擠到了顧府的大門口,車夫打眼一瞧,顧家門口站着幾個門房小厮,人人都是一臉苦相,渾不知如何是好的樣子,口中還不住道:“我們老爺、三少爺都不在家,已經使人加急去請老爺回來了,各位再等一等,稍安勿躁……”
聲音除了身前幾個人聽見了,飄揚開去,便淹沒在了人群中,一點波瀾都沒有。
看見車夫近前來了,一個門房眼裏帶着幾分警惕地走過來,讓那車夫有點好笑,沒等他問便搶道:“你去通報一聲,孫家大夫人來了。”
門房“哎唷”一聲,忙朝馬車做了個揖,道:“這裏人多雜亂,小的給大夫人領去側門罷……”說完朝另一個小厮揮了揮手:“還不快回去通報!”
孫氏有兩個哥哥,大哥在京中任禮部侍郎,二哥在泉州做知府——在京中也算十分清貴的一家了。孫家大夫人自然就是孫氏的大嫂——此時忽然聽說娘家嫂嫂來了,孫氏慌忙換過了一身衣服,誰也來不及說一聲,匆匆到了垂花門來接。
隔着垂花門的門廊,能瞧見自家娘家那熟悉又陌生的馬車——已是不知多少年沒有坐過了。孫氏一時竟起了新嫁婦才有的心酸,忙用袖子按了按眼角。不過緊接着,這份心情就被走下馬車的人給沖了個一幹二淨——
“栢哥兒?”孫氏失聲道。
顧明柏一張臉僵着,也不肯看向母親,渾身不舒服似的束手站在了一旁。孫氏忙拉住了他的袖子嗔罵道:“家裏如今正是多事的時候,你還一跑就幾天沒個人影……怎麽又和你舅母在一處了?”
顧明柏梗着脖子還沒有答話,車裏傳出一個不急不緩的女聲,替他說了:“小姑也知道栢哥兒走了幾天,怎麽不管一管?若不是我發現了,隻怕接下來幾個月你都見不着他了。”
随着話語聲,一個婆子替車内人打起了車簾子,一片縷金翠紋長裙的裙擺像水一樣滑下來,裙子主人優雅地邁步下了車。看她相貌,肌膚雪白,不帶一絲紋路,比孫氏看着還要年輕些;一張芙蓉面透着端莊風緻,舉手投足間自帶了一股逼人貴氣。
看見她,孫氏心裏頓時湧起一股複雜的情緒。她下意識地用手按了按鬓角,輕聲叫了一句:“大嫂嫂。”
孫家大夫人娘家姓餘,本來就是梁州當地出了名的望族。先帝爺打江山之時從梁州經過,當時的餘家家主不知憑借什麽,一眼瞧出這位并非池中之物,捐糧獻錢,好好犒勞了一次先帝爺的疲憊之師。大盛朝立國以後,餘家憑着這一點功績,在梁州更是蒸蒸日上,成爲了一時無兩的名門大戶。
餘氏人品相貌生得沒有話說,身家更是不知饞壞了多少人。當初餘氏嫁進孫家時,第一擡嫁妝進了門,最後一擡嫁妝還在三條街之外,在京裏足足做了一年的談資。
無論是在任何一個方面,孫氏都穩穩地被這個大嫂壓了一頭。盡管餘氏爲人不壞,可久而久之,孫氏對她喜歡都喜歡不起來。
掐斷了思緒,孫氏轉頭對顧明柏罵道:“你舅母說的是怎麽一回事?”
顧明柏撇了撇嘴,道:“我也是不想給家裏添麻煩罷了……”
“栢哥兒,你年紀也不小了,做事怎麽不想想清楚。你已經替家裏惹來了這麽件禍事,正該留下擔起擔子來。可你收拾了行囊,撺掇着你表哥将你送去梁州——你可想過你的父母?”餘氏聲音帶着幾分涼意,不緊不慢,可顧明柏卻一聲也不敢吭。
孫氏一下子睜大了眼,氣得渾身發顫。“你……你你……是沒有良心嗎!你把我們扔在京裏,一走了之,還叫我們怎麽活?”
餘氏淡淡地掃了一眼小姑母子二人,擡步就往垂花門裏走。看她的架勢,不像是到别人家做客來了,倒像是回自己家了似的。孫氏二人忙跟上了,餘氏這才又徐徐道:“立春,我早已跟你說過,你那樣寵栢哥兒,遲早要寵壞的。我方才在外面都聽見了,一幫纨绔子弟兇惡得很,隻叫栢哥兒出去賠罪還錢……”
說到這個問題,孫氏有些心虛地看了一眼大嫂。龐氏騙局正熱火着的時候,她百般撺掇這位大嫂也同她一道兒往裏投錢,最後餘氏終于受磨不過,投了八千兩銀子——如今這筆生意果然出了問題,餘氏雖然還沒說什麽,可仍叫孫氏覺得面頰上火辣辣的,不敢應聲。
餘氏瞥了她一眼,對她的心思心知肚明,搖搖頭道:“我今天來除了看看你,順便把栢哥兒送回來,沒有什麽别的意思。你莫多想了……”
不說這話還好,一說了孫氏竟更覺羞憤,一張臉都紅透了。她悶不吭聲地将一行幾人都領至了正明居,見過了老夫人,便安排衆人在待客用的花廳中坐下了——孫氏再不敢放任兒子離了眼皮子半刻,罵了他一句“瞧你父親回來我不告訴他的!”,便硬是拘着他留下來作陪。
姑嫂兩個不鹹不淡地說了一會子話——在孫氏看來,餘氏仍舊一副好爲人師的樣子,好像自己處處都是錯兒,沒有一處好,倒将她弄得十分憋氣——忽然聽小丫頭來報說,顧老爺回來了,馬上要來見孫氏。
餘氏猶豫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起身回避。她轉頭向孫氏笑道:“都是一把年紀的老太婆了,我也不講究這些虛禮了——正好我也有些事,要同姑爺說。”
孫氏聞言頓時坐直了身子。過了一會兒工夫,顧老爺大步從門外走進來,滿面焦急和沮喪,一進門便揚聲道:“這幫王八,竟真個兒給他們弄着了憑據……”話沒說完,一眼瞅見廳裏的餘氏和顧明柏二人,話頭不由頓住了。
顧老爺心裏猛地竄起一股狠抽顧明柏幾下的沖動,不過到底強壓了下來,當作沒瞧見顧明柏一般向餘氏行禮道:“大嫂怎麽今日來了?”
顧明柏也埋着個頭,盡量把自己的存在感減低。
不等餘氏答話,孫氏忙上前将餘氏送顧明柏回府一事說了個詳細。眼看着顧老爺望向顧明柏的眼睛越來越紅,餘氏忙笑道:“其實我今日來,還有一件事要告訴姑爺知道。”
“大嫂請講。”
“其實此事還要說到府外鬧事的那群人身上。昨**們大哥回家後,特特叫我今日趕來一趟,跟姑爺說:那門騙人的生意鬧得太大了,此刻京中少有人不知……而偏偏這群纨绔子弟誰也不找,隻肯找顧家的麻煩,十分叫人生疑……據說,朝中已經有禦史蠢蠢欲動,差點遞了折子,還是看在你們大哥的面子上,才先放了一個風出來。”餘氏吃了口茶,又接道:“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必須要盡快壓下去——可手段又不能過了。否則姑爺你的官聲……”
哪裏還要餘氏來提醒,聽見禦史二字的時候,顧老爺就已經白了臉。他有些頹然地往椅子上一坐,苦笑道:“大嫂有所不知。方才我進來之前,已經叫他們拉住糾纏了半天……原來他們不知從哪裏找來了栢哥兒拉他們入夥賺錢一事的憑據……這件事,現在可難辦了。”
聽了這話,餘氏馬上别有意味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姑,隻把對方看得滿面羞紅,恨不得把頭埋進茶碗裏似的,嗫嚅着不知說了些什麽。
顧老爺有些疑惑地在二人之間掃了掃,心思又被眼前的事給抓住了。“這件事說到底,都是老三糊塗!惹下了這麽大的禍事!”
顧明柏垂着頭,好像說的不是他似的,正輕輕地吹着茶杯裏一片葉子。
看顧老爺一副要發火的樣子,餘氏忙攔住了他笑道:“姑爺聽我一句……我有個法子,不知管不管用,算得上與那些人各退一步罷。”見廳中人的注意力都被自己吸引過來,她又道:“他們拿的憑據,無非隻能證明栢哥兒收了人頭錢。我們便把這人頭錢退還回去,他們還有什麽話說?至于本金,可跟顧家沒有關系了——便是我們自己,也被騙了不知多少呢!”r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