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淵抵達相國府的時候已經是黃昏時分,雪已經停了,微風吹過,落在地上的雪粒重新升騰起來,在地面之上随風飄舞,白雪皚皚的大地之上宛如籠罩了一層煙霧,相府門前的小河也籠罩着一層淡淡的煙霧,在彎曲的河道中靜靜流淌着。
禦車侍衛趙長春将四乘馬車穩穩停下,大内侍衛傅子善翻身下馬,從外面拉開車門,躬身跪倒在雪地之上:“陛下請下車!”
龍淵懶洋洋打了一個哈欠,在邱富海的幫助下披上外氅,起身踏着傅子善堅實的後背走下馬車,邱富海攙着龍淵的手臂,小聲道:“陛下,我去通報一聲。”
“不必了!”龍淵甩開邱富海的手臂大步向前方走去,爲了避免引起他人注意,龍淵換上了一身利落的武士服,外披黑裘大氅,足登厚底皮靴,比起在宮内所穿的那身繁瑣富貴的皇袍便捷許多。
相府門前的兩名門倌兒看到龍淵氣魄不凡,不敢怠慢,其中有一人認得龍淵身後的邱富海,這些門倌兒眼皮自然是千般的活絡,看到大内總管邱富海畢恭畢敬的樣子,心中已然明白了七八分,兩人正在猶豫要不要下跪行禮,那邱富海冷冷道:“還不快去叫你主子前來接駕!”
兩名門倌頓時明白了過來,其中一人忙不疊的向相府内跑去,另外一人慌忙跪倒在地上:“奴才……奴才參見……陛下……”
龍淵本來就不想張揚,他冷冷哼了一聲道:“前面引路!”
幾人在門倌的引領下走入相府,還沒有來到二道門前,卻看到虛無我的兒子,刑部侍郎虛翰良快步迎了出來,看到當今天子親臨,慌忙跪倒在地上,高呼萬歲,結結實實在凍硬的地面上叩了三個響頭。
龍淵低聲道:“我今日前來并沒有人知道,你也不要聲張,驚擾了府上其他人反倒不好。”他自從出宮以後,便提醒自己說話留意,連習慣的朕字也用我來取代。
虛翰良看到龍淵身穿尋常服飾,心中已經有了回數,看來今日小皇帝前來并不是急着讓他老爹出缺,的确是誠心誠意的前來探望,皇帝微服探病,這對他們虛氏一門來說可算得上非同一般的厚待,顫聲道:“謝主隆恩!”
“快起來吧!”龍淵親手将虛翰良從地上拉了起來,虛翰良帶着龍淵前往後堂,來到虛無我養病的院落,龍淵轉身向邱富海道:“邱總管,你們幾個便在外面等我,省得打擾了老相國的清淨!”他年紀雖小,可是城府卻是極深,知道皇宮之内遍布蕭逆寒的耳目,除了秉善以外,再也不相信他人,今日前來探望虛無我雖然是蕭逆寒的主意,可是他也不想自己的每一步行動都落在蕭逆寒的掌握之中。
虛無我躺在榻上,一名美婢正在一旁幫他梳理着頭發。
虛翰良顫聲道:“爹,陛下來看你了。”
虛無我似乎想要起身,卻終于還是放棄了,身體癱倒在床上,顫聲道:“陛下,老臣無用……不能全禮,請恕罪……”龍淵上前握住虛無我瘦骨嶙峋的左手,卻見他面色灰黃,雙頰深陷,一雙眼睛枯澀無神,顯然病的不輕,他溫言道:“老相國不必如此,我也是微服出遊,順便過來看看你。”
虛無我劇烈的咳嗽起來:“……臣有負先帝所托,愧對陛下的恩寵。”
龍淵對這個明哲保身的老狐狸也沒有太多好感,可是看到他如今凄慘的模樣,心中又不禁軟了下來,想來這虛無我已經沒有多少時日可活,他若是死了,這朝中更無人能夠對抗蕭逆寒,想到這裏心情頓時變得沉重起來。
“陛下……老臣卧病這麽久,朝中可出了什麽事情?”
龍淵本想将蕭逆寒想要調撥藍循去鎮壓民亂之事說出,可是話到嘴邊目光落在虛翰良的臉上,這虛翰良身爲刑部侍郎,今日朝廷發生的事情他自然知道,虛無我肯定知道藍循之事,更何況自己說出來也沒有什麽用處,何必多費口舌,他微笑道:“老相國真是難得,病成這幅模樣還要關心朝中的事情,放心吧,有這麽多大臣幫我,朝内不會出什麽事情,你安心養病就是。”
虛無我本來想借着龍淵的話題罵上蕭逆寒兩句,表現自己的忠義,可是龍淵偏偏不提藍循的事情,讓他沒有了發揮的藉口。
龍淵想起太後交代的事情,将那個錦囊拿出交到虛無我的手中:“老相國,這是太後讓我交給你的。”
虛無我恭恭敬敬接過,龍淵也不想多留,起身道:“你安生養病,想盡忠報國,也要等到身體好了再說,有什麽需要盡管去宮裏言語。”
“多謝陛下!”
虛翰良代替父親将龍淵送出房門,龍淵走了兩步卻突然停下腳步,指着身邊走過的一名婢女道:“她是你女兒嗎?”
虛翰良被他這句話問得摸不着頭腦,那婢女無論發型頭飾還是模樣氣質哪裏有半分小姐的模樣,他老老實實答道:“小女今日一早去濟慈庵還願,現在還沒有回來。”
龍淵本來是想趁機見見虛翰良的女兒,卻想不到如此不巧,他有些失望的點了點頭,大步離開了相國府邸。
虛翰良送走了龍淵,這才笑眯眯返回後堂,來到父親的房間轉身關了房門,禁不住笑道:“小皇帝真是可笑,竟然指着婢女說是慧妍,眼光當真是差到了極點,真是可笑……”
他來到父親面前,卻看到父親呆呆坐在床上,表情凝重無比,手中握着一張紅色的信箋。他低聲道:“爹,你怎麽了?不舒服嗎?”
虛無我一言不發的将那張信箋遞給他,虛翰良接過信箋卻看到上面端端正正的寫着兩個人的生辰八字,一個是當今皇帝龍淵,還有一個竟然是自己的寶貝女兒虛慧妍。
虛翰良此時方才明白龍淵臨走之時爲何會問出那樣的話,小皇帝是故意提醒自己,原是自己愚魯,沒有聽出他話中的含義。女兒能夠飛上枝頭成爲後宮之主,母儀天下的大康皇後,對每一個父親來說應該都是夢寐以求的幸事,可是這龍淵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傀儡,大康政權早已處于風雨飄搖之中,這種時候将女兒送入宮廷,無異于一手将她推入火坑,虛翰良的嘴唇顫抖了一下,他望着父親的眼睛,試圖從他那裏找到答案。
虛無我抿起嘴唇,他抓起桌上的紫藤雕花煙鬥,虛翰良慌忙湊了過去,拿起火石爲父親将煙鍋點燃,虛無我用力抽吸了兩口,噴出一團濃重的煙霧,他的眼神在煙霧中越發顯得不可捉摸,沉默許久方才道:“他們是想将我逼入絕境啊!”
“爹,慧妍自小和軒宇定下婚約,我們可以用這個借口回絕陛下!”
虛無我歎了一口氣道:“今日皇上前來,不是爲了探病,而是爲了提親,慧妍和軒宇所訂的婚約隻是口頭約定,太後和蕭逆寒必然早已将其中的一切調查的清清楚楚,方才突出奇兵,皇上自己将生辰八字送來,等于告訴我們,這件婚事絕沒有任何的回旋餘地。”
虛翰良黯然道:“難道真要将慧妍送入宮中?這小皇帝連自己都不知活到什麽時候,又有何能力保住我的女兒?”
虛無我低聲道:“平南王和我相交莫逆,我若是反悔,退了這門親事,他定然會和我恩斷義絕,缺少了他和那幫老朋友的支持,我們虛家在朝中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虛翰良愁上心頭:“左也不是,又也不是,難道我們當真要任由那個奸賊欺淩嗎?”
虛無我道:“我生平最後悔的事情,就是沒有在這賊子羽翼未豐之時将他鏟除,現在養虎爲患,追悔莫及。”
“爹,既然如此,我們幹脆就和他拼了,就算失敗,也落得一個忠君愛國的千古清譽。”
“千古清譽?”虛無我哈哈大笑道:“人若是死了,還要清譽有何用處?”他輕輕拍了拍虛翰良的肩頭:“而今之計,我們唯有等下去……”
“等下去?”
“不錯!蕭逆寒自以爲大權在手,睥睨天下,現在他要着手清除我們這些最後的障礙,他卻沒有想過,我們雖然老了,卻還有些力量。”
“爹!”虛翰良激動道,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父親說出這樣擲地有聲的話語。
虛無我一雙混濁的雙目陡然迸射出逼人的寒芒:“我一直在他的面前隐忍不發,并非是因爲我怕他,而是因爲我在等待機會!”他停頓了一下方道:“藍循此人早有謀反之心,近十年來在西疆苦心經營,決不會甘心将自己的心血就此放棄,蕭逆寒逼他離開西疆,等于逼他謀反!許都、呈威、南陽發生的民亂有愈演愈烈之勢,北方胡人從未有一刻放棄過對中原江山的窺觑,南方諸蠻騷亂不停,大康實則到了最危險的時候,我倒要看看蕭逆寒下一步棋想怎麽走?”
“大康的國運難道真的到頭了嗎?”
虛無我閉上雙目,仿佛老僧入定一般,許久方才道:“想不到我會親眼看着大康的江山土崩瓦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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