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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血嬰一


在巫師和藍月亮的推攘中,我被塞進了緊貼西牆的一張單人床下。多餘床單的暗影把我覆蓋,在黑暗中能夠看到屋子裏被燭光照亮的部分,但外邊的人絕對看不到床下的情況。

屋外腳步聲愈發清晰,門外的人似乎爲了鄭重其事地昭示自己的到來,在到達門口時刻意跺了跺腳。

巫師小聲對藍月亮說,有可能是神婆。

藍月亮未表露任何表情來附和巫師的反應,她朝我這邊看了一眼,又坐會原來的位子,眼神在古舊的内飾陪襯下更加迷離。

門被叩響後,巫師猶豫了一下便上前開了門。兩個穿着典型的黑色苗族服飾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他們個子不高,頭上包着頭巾,我懷疑他們的頭套裏養了一窩虱子。從兩人讨好的笑容裏可以看出他們并不是神婆級的人物。其中一個人掏出煙發給巫師,他接過煙回應了他們的笑。巫師就給他們讓了座,返回裏屋取出一壇子酒。

“漢族有句古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們今天冒昧打訪,也是有求于您,希望垛和大哥不要見諒。”掏煙人開門見山道。

另一個人給巫師點了煙,将酒倒在之前被藍月亮打翻的碗裏。他略帶笑意地說:“這是我的表弟,他們的同寨最近出了一樁怪事,或許隻有你女兒能替天行道了。而且我弟媳就要生娃了,但她又不能在咱們寨子待太長時間,如果在同寨子坐月子,恐怕也會遇害。”

兩個造訪者在抿酒時瞄了藍月亮一眼,似乎想從她的表情中看出是否有拒絕之意。巫師痛飲一口,臉色紅潤起來,他道:"那你就給我說說同寨出什麽事了。"來訪人放下碗,端正身子,開始了長篇大論,但在這個冗長的故事開始之前,我有些昏昏欲睡了,桌子上的煙味鋪滿整個屋子。

藍月亮對他們的談話并不感興趣,也許是因爲濃烈嗆人的煙味,她皺了皺眉,起身坐在了這張床上。

燭光下緩慢彌漫開的煙使本就昏暗的屋子更加模糊,我的意識也跟着恍惚。一直以來,我對煙非常着迷,在一九九年春日明亮的上午,我總喜歡點一支煙背靠牆壁,仔細觀察被陽光染成紫色的煙上升至十幾厘米處倏忽間消失。所以那一年除了期望澳門回歸外,還希望自己能夠随意消失。這也是自己戒不掉煙瘾的緣故,記憶和想念都被風和日麗的上午的日光曬幹。于是我多次幻想,當飄過一朵一九九年的雲時,我會說那是我的煙彙成的。

藍月亮的黑色長袍擋住了視線,我拍拍她的腳踝,企圖讓她留出一個可供我觀望的空間。不曾料到她的腳後跟猛然間踢向我的臉,我一個措手不及身體傾後栽倒,後腦勺就撞在了牆上。我立即捂住嘴,才不至于讓自己所受雙重傷害後發出痛苦的聲音。

我在心裏咒罵了藍月亮數百遍,本來還對自己色膽包天地親了她而自行忏愧,現在慚愧已經變成了不屑。來訪者已經開始了他的叙述,在這潮濕幽閉的空間,遭受了一擊,頓時睡意全無,隻能換個舒服點的姿勢,傾聽同寨發生的怪事。

外河寨神婆的女兒叫白水,白水從小跟自己母親學蠱(神婆有男有女),她蠱術造詣極高。在她十八歲那年,神婆要她到雲南落王家中學降頭術,白水欣然應了允。臨行前三日,白水要求到鳳凰城遊玩一天,神婆想到自己要與女兒分别三年,這三年女兒要受到各種磨難痛苦,滿足這樣簡單的願望理所當然,于是便答應了她。第二天上午,白水細心打扮,非常開心地跟着經常外出給寨子送日常用品的貢伯出了門。

但晚上回來的隻有貢伯,白水卻不見了蹤影。神婆便去詢問貢伯,貢伯說,當時我正在與批發商交談,白水去另一邊集市閑逛,當我和批發商協商好價格,正打算返回時,白水卻跑來說想多在鳳凰逗留一日,我當下就拒絕了。但白水苦苦哀求許久硬要留下來,我擰不過她,便帶她去了鳳凰城一家親戚家中,要她晚上到此過夜,又留給她一些錢,便獨自回了寨子。神婆知道是這麽回事後,也沒再多問。

翌日下午,白水如期回到外河寨,神婆見她神采奕奕十分開心也便不忍心責備,但白水突然變了卦,不去雲南學降頭術了。神婆勸了很長時間,白水依然态度堅決,神婆轉念一想,自己蠱術本就高明,隻要白水潛心學習,将來也能獨當一面,繼承下一任神婆。

不過自從白水從鳳凰城回來,她像是變了一個人,不再對之前熱衷的蠱術産生興趣,而是整日吵着要去鳳凰城。神婆對女兒的反常非常焦慮,起初她隻是認爲女兒畢竟還小,鳳凰城确實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對外面世界的留戀也算正常,就破例讓她出去一兩次。白水每次回來都是笑容滿面,但神婆怕引來同族人的反對,便不再允許白水外出。幾日之後,白水憂心忡忡魂不守舍。神婆本能地看出一些端倪,就問白水有什麽事不順心,白水一言不發精神恍惚,她以爲把這件事憋在心裏就不會有人知道。

神婆試着在女兒睡着時,通過她的夢境來解開白水的心事,但當神婆把雙指放在白水太陽穴上時,她突然醒來,詫異地盯着自己的母親。後來白水偷偷去了鳳凰城,神婆得知此事後茶飯不思,勃然大怒,她用通靈術感應到女兒的方位後,便出了寨子去找白水。但剛走到半路就遇到返回來的女兒,白水臉色非常蒼白,唇色青紫,她向母親勉強露出微笑,頃刻間就昏厥了過去。

神婆背着女兒回到了寨子,她緊閉門窗,撕下一道符,閉眼念了一通咒語,就把符紙點燃丢在了水中,她喂了白水一些摻着灰燼的水。待白水醒來後,神婆神色嚴厲地問道;“他是誰?”

白水自然知道神婆道行高深,一眼便可看穿,但如果真告知了母親,那人必定會死,于是白水咬牙不語。

這可急壞了神婆,她換了一種溫和的口氣,苦口婆心道:“爲什麽你下了心蠱,還要種桃花蠱,你應該知道在一個人身上存在這兩種蠱,隻有一種下場。我就你這麽一個女兒,你現在還很年輕,未來的路還很長,如果你沒了,我該怎麽辦?縱然我蠱術再高,也總會有那麽一天。這事也怪我,早應該看出你下了心蠱,我便看緊你,不讓你出去。白水你難道不想一下我們相依爲命這麽多年,我含辛茹苦地把你拉扯大,你就這樣離我而去。”神婆眼眶已經一片潮濕。

白水哭了很長時間,最後還是吞吞吐吐地透露了那人的名字。神婆便帶着人去那寨子找人。一般情況下,如果蠱苗去其他寨子找人,他們都會乖乖地把人交出來,蠱苗從來都不會恃強淩弱,這幾乎已經成爲約定俗成公開的事,而且神婆教徒弟都會督導其不能以蠱術做損人利己之事。那麽蠱苗人來找人,必定是那人招惹了蠱苗,何況這次來的是神婆,他們隻好協助神婆帶人。

神婆回到外河寨後,白水就看到那人被裝在竹簍中,被神婆的幾個徒弟擡着。白水在門口看了一眼又返回了屋子,默默流起淚來。

由于同時下了心蠱和桃花蠱,這兩種蠱混合在一起非常難解,神婆選在了一個比較空曠的稻田施法。

白水也被帶到了現場。那日天氣晴朗,來看神婆施法的人很多,幾個徒弟圍在神婆身旁輔助。整個過程白水一直低着頭,不忍多看那人一眼。

神婆打開一道像藥包的符,從符紙中湧出幾十條螞蟥,螞蟥身體已将變成了暗紅色,蠱苗的人都知道這是螞蟥蠱。當這些螞蟥從符紙中散落後,神婆打了一個複雜的指扣,口中便念起了咒語。因爲稻田中約有一尺深的積水,螞蟥從水中遊到那人身邊,順着竹簍爬在了他臉上。幾十條螞蟥竟像受了咒語的催促,全部擁擠着鑽進那人的口鼻中。白水不忍直視,自己心愛的人痛苦的呻吟像無數尖銳的針刺入她的心髒,最後她實在忍受不了,也念開了咒語,想要逼出那人身體中的螞蟥蠱。

神婆臉上滲出了汗,她察覺到另一股力量的幹涉,也自然知道是自己女兒施法,她冷哼一聲,“想跟我鬥,先搞清誰是師傅!”神婆睜開眼,在背後點了白水的穴道,白水就暈了過去。

等那人發不出任何聲音後,神婆的徒弟擡着一個罐子來到了稻田,神婆打開罐子,從中取出一條蝮蛇,又開始念咒。蛇同螞蟥一樣受了控制,兩顆毒牙咬進那人手腕的血管中,過了幾分鍾,他就倒下停止了呼吸。神婆用刀劃開蛇腹部,取出蛇膽,搗碎後喂進昏倒的白水口中。

白水醒來後,面色恢複了大半,她沒有詢問那人的消息,因爲她明白一切都已成定數。隻是原本活潑開朗的白水變成了一個沉默寡言的人。很快,神婆給白水安排了一樁婚事。

講述這個故事的人停下來,我聽到打火機的聲響,必定是那人點了煙,他咳嗽一聲,接着道:“想必你現在已經猜到白水是嫁進了我們同寨,這件怪事也是因她而起的。”

我泛了困打起哈欠,心說,你他娘廢話真多,講個故事要做這麽的鋪墊,誰有心思聽你啰嗦,老子窩在這床下,又走連續奔波勞累了幾日,現在腰酸背痛,簡單說完走人,再給你半小時時間,再不走,我就出來揍人。

我放下手,重換了一個姿勢,以不至使自己腿麻。床下氤氲起的濕氣使我極不耐煩,伸展了一下手掌,突然觸碰到一個冰涼的東西,我又仔細摸了一把,發現自己身邊都是這種瓶瓶罐罐的東西。便把鼻子湊到罐口,嗅到一股生澀的黴味,夾雜着些腥臭。我趕緊捏住了鼻子,難道巫師家腌制的酸菜發黴了?剛才細心聽故事,也沒察覺到床下五味雜陳,但現在聞到了,總感覺這種說不上來的味道非常濃烈,我甚至急切地想逃出去。

好奇心又一次誤導了我,我用手指觸摸着蓋子以在腦海中繪出輪廓,看一下罐子裏面究竟是什麽東西。爲了壓低聲音,我直接将罐子抱在胸口,小心翼翼地旋轉,但床下太黑暗,根本看不清裏面的事物。随着瓶蓋的開啓,突然間我聽到一聲嬰兒的笑聲,像是從隔壁傳來,又像是就在那罐子裏,那種聲音非常模糊,很容易讓人産生一種幻覺。不會是嬰兒就在我手中的罐子裏吧!我瞬時驚恐萬分,絲絲涼意随着冷汗從毛孔冒出,那聲音非常短暫,但外面的人似乎也應該聽到,他們卻沒有任何動靜,難道是我聽錯了?

我想自己一定是出現了幻覺,而且現在自己也是妖不妖鬼不鬼的,一想到自己的突變,仿佛眼前又出現了那個被巫師稱作夢魔的眼球全白的怪物。畢竟在福安廟練出了一些膽子,我手伸入罐子,裏面并沒有我預想中腌制酸菜的液體,卻摸到一堆條狀外殼有些堅硬的物體。我抓一把送到鼻前,沒想到手中的物體竟然在蠕動,難道他們是活物?我松開手,條狀物體竟然順着我的手臂向上攀爬,而且似乎有無數的觸角。這是什麽東西!我心中大駭,難不成這堆牛肉幹會自動送到我嘴裏!

我微微挪動身子,盡可能靠近床邊,借着暗光來看一下這些細長的東西到底是何物。但微弱的光線将它的外形呈現出來時,我幾乎是發了狂般逃出了床下,大喊一聲:“蜈蚣!”我用力抖着已經爬上手臂的蜈蚣,發現根本無法擺脫那千百條腿的攀附,最後直接脫下衣服,跳到了床上,摟着藍月亮的半個肩膀,鬼哭狼嚎般指着滿地的蜈蚣大喊:“誰他娘養的寵物,太變态了吧!”

巫師和兩個喝酒的人見我從床下鑽出來,十分詫異地相顧對視,又看到滿地的蜈蚣,兩個來訪者立即踩到了凳子上。

藍月亮沒有表現出任何慌張,從容待定如同消失在燭光裏的煙氣,任何不可預見的變動都對她驚不起一絲波瀾。她念起咒語,我沒有猜想成串的逼仄符咒的含義。

我躲在藍月亮身後,如同一隻睡袋的巨大黑袍與她肩上清晰的骨骼的質感向我傳遞了一種長久的孤單,而面無表情就是爲她的寂寞提供了确切的證明。我的懦弱也在她消瘦的背影中立竿見影。

地面的蜈蚣又爬回罐子。我拍了拍藍月亮的肩膀,對她豎起了大拇指,爲了最大程度回避自己的膽怯,故作漫不經心地說道:“唉,真有你的。”

“這位是?”講故事的人面向了巫師。

巫師在一旁咂舌,他或許根本沒想到會有這一幕的發生,摸了摸頭,若有所思道:“哦,你也知道我們家藍月亮的情況,她的蠱術遠近聞名,普通人見者聞風喪膽,哪還有人敢娶她。這不你們也看見了,他們兩人兩情相悅,日後若能結親,也圓了我一個願。隻要你們不向外人透露,我定會與我女兒協商幫助你們。”巫師不斷向我使眼色,我不明白他想對我表達何意,最後隻能硬着頭皮跳下了床。我心裏極度忐忑,試想着藍月亮會不會突然拍一下我的肩膀,我扭過了頭,然後她面無表情地賞我一耳光。但我還是高估了自己,她連這個挨打的機會都不留給我,也不知是哪種變向的心裏讓我十分憤怒,恨不得對她說,有本事你打我一巴掌。

我挨着巫師的位子坐下,端起酒喝了一大碗,整個萎靡的場景就要在我眼前破碎。

“這是好事啊!我們定不會向外人講。隻是神婆萬一察覺……”

“先說了你們同寨的事。”一直緘口沉默的藍月亮終于開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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