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白銀市轉至保定,又經過三日長時間的旅途,我們終于到達了湖南鳳凰古城。沿着沱江右岸,跋涉崎岖蜿蜒的山徑可以直達藍家峒,也就是巫師所居住的苗寨。不過看到鳳凰城依山而建古風古樸的吊腳樓、散發活力的集市、懸挂于門面色彩鮮豔的苗族服飾、熱情生活的土家族,對于自己的變異,内心的迫切焦慮開始有所松動。我甚至有閑情雅緻想要領略一番沿岸鋪設的風光,于是我們臨時改成了水路。
有那麽一段時間,我在滿載陽光的木舟上翹首期盼茫然失措,思想一片空白,金色的河床被我的太陽鏡承接,詩意破碎在蘊藏了多年的明亮中。對于沈從文的故居,他的《邊城》中已有諸多描述,我隻是從課本章選中了解到一些當地的民俗,斷然不敢抒與自己的見解。
二叔和燕子他們留在了鳳凰城,去藍家峒的隻有我和巫師,老五被安頓在白銀市市醫院,二叔已經通知了他的父母。離開之前,幾個保镖正夢入佳境,爲了不讓這些無用之材成爲包袱,我們繞過了他們,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賓館。
令我不解的是,是什麽讓二叔突然改變了計劃,要先到苗寨。整個行程中,他都一副憂心忡忡惶惶不安的表情,難道他在蘭州那邊出現了什麽狀況?
駛入沱江分支,遠水河畔風光美不勝收,兩岸連綿山峰如同綠色屏障,似将波光粼粼的遠水河挽住,又似被河纏繞,想必有一段比歲月還要長久的綿綿情意。兩岸山坡下緣苗寨建築依稀可辨,隻是太過分散,要到大一些的苗寨才能看到成片的苗族建築。
船靠岸時,天已經黑下來,這在我們預想之中。苗寨有許多分支,巫師所在的苗寨屬于生苗,未被漢化過,生活習俗保存較爲完整。而一些生苗通常都是蠱苗,寨子裏的人都會下蠱,隻不過蠱術有高低之分,寨子裏蠱術最高之人叫做神婆。其他的苗寨對蠱苗都相當敬畏,很少有人敢招惹蠱苗。依蠱苗的規定外族人不得進入苗寨,同時也不允許寨子裏的人随便外出,像巫師這種假以借口經常在外做買賣的,在一定情況下已經被默許,他進寨時總帶上一些糊弄人的小玩意兒,久而久之寨子裏的人便真以爲他以販貨糊口。但必須向神婆彙報在外面的情況,那麽如何向神婆彙報,一般人都會想到現代發達的通信技術,但他們所用的竟是意志的感應——通靈術,蠱術或降頭術高強之人能夠在千裏之外感應到另一個人的存在。
向我這種貿然闖入蠱苗寨的人,隻有死路一條,據說他們殺人的手法非常殘忍,外族入侵者會由神婆下蠱施法,腐爛而死。通常帶外族進入本地的人也同樣會有這樣的下場,所以我們選擇晚上進寨,盡可能躲避寨子裏的人。但巫師并不忌諱,他利益熏心,被金錢沖昏了頭腦,任何冒險的事都敢做,他還告訴我,他之所以不避諱神婆,是因爲他有一個比神婆還要厲害的女兒,就算雲南的降頭術大師與神婆聯手,都奈何不了他女兒。之後他又特地囑咐我:“最好不要和我女兒說話,我保證不讓她對你下蠱。”
聽他把自己的女兒說的這般邪乎,我真有戲弄一下她的沖動,看她能把我怎麽着。
我們披星戴月地爬過幾條崎岖小徑,夜晚的山路非常難走,也許是走慣了柏油路,滿山徑的碎石讓我腳底不住的打滑。雖然巫師從小生活在此,但肩上負重着從福安廟捉來的兩袋毒蛇,行走也是很吃力,在他一再的“快到了”的鼓勵下,我們終于看到了對面半山坡上被茂密的樹木所遮掩的稀疏的燈光。
巫師的房子非常簡陋,地基看起來隻是被兩層石階擡高,并不是與鄰裏相似的吊腳樓。條形木質窗口滑出微弱的光線,掉在地面上,像結了一層薄薄的霜,讓人誤以爲是冬天犯的錯。我躊躇了一下,輕輕推開了門,對着門口的供堂前擺着一張用竹子做的正方形桌子,而在桌子左邊,端坐着一個全身身着黑袍的人。那樣子很像一個修女,從頭到腳都被黑布包裹,僅僅露出臉部,但因爲他側對着我,我沒法看到他的臉。
讓我覺得奇怪的是,推開門後,黑袍人竟然不動聲色,他安然沉坐在竹凳上,像是完全沉湎于另一個世界。所以我沒有斷然邁入門檻,眼前的情形讓各種猜測湧上來,會不會是巫師長時間沒回家,他女兒和屋子都被賊霸占了。
巫師在我身後推了一把,抱怨道:“我都快累死了,你擋着門口幹嘛!”
黑袍人甚至沒有扭頭的動作,我被推進了屋子,方才看到了她的臉。但僅僅是小心翼翼短暫的一瞥,我就被她的容貌所震驚了。那張被黑色連衣帽包裹的分外精緻的臉用絕世之美來形容一點都不誇張,甚至讓人覺得美得有些虛假,無比白皙幾近透明的臉龐膚若凝脂,漆黑的眼眸似被時光蕩滌過的寶石,幾乎臉上的每個器官都經過精心的黃金分割,讓我這種自命不羁的人看了都不由臉紅。隻是她的身着打扮與桌上燭光配兌的單調布景繪成一副近在咫尺的孤獨畫卷。
巫師沖黑袍人嘿嘿笑了兩聲,把手中的袋子放在一邊的牆角,又幹笑道:“女兒,咱家今天來客人了,你去弄幾個菜款待一下。”
黑袍人竟然是他女兒。在我的印象中,苗族姑娘一般都身着色彩鮮豔華麗的苗族服飾,佩戴各種銀飾,這一襲黑袍是什麽風格?
“你應該知道寨子的規定。那麽我必須趕到神婆處置之前把他殺了,不然的話你的下場……。”她終于動了動身子,櫻桃小嘴說出的話竟寒氣逼人。她就向我走來。臉上的表情依然如同一潭死水,讓我想起第一次見青草時的表情。
巫師趕忙攔住,他身體的動作分明表示了自己對女兒的畏懼和變向的謙卑。“女兒你聽我說,這小子受了咒,需要咱們幫助。你想一下,我們哪有見死不救的道理,況且又能大賺一筆,我保證,等掙了這筆錢,我們就離開寨子,到鳳凰城裏過日子。你不是很向往外面的世界嘛,而且以你的道行,就算我們離開了寨子,神婆也不能奈何。到時候我再給你找個如意郎君,世界那麽大,外面不會有人知道你是蠱婆。”
我冷哼一聲,不免覺得十分可笑。從罩在她身上黑袍的起伏曲線,甚至能看出那些纖細柔弱的骨骼,就這麽一個弱女子還想殺我,簡直荒謬至極。但經過巫師的一番話,她似乎有些松動。像她這種年紀的女孩,被囚禁在一個與世隔絕的落後村寨,是無比向往外面的世界的,這幾乎是所有蠱苗年輕人的通病。
她轉身朝對面的隔間走去。巫師拉我坐下,可能是背了一山路的蛇,肩膀有些酸痛,他伸手向肩後撓着,頭靠近我,小聲說:“看見了吧,我女兒藍月亮性格偏激,她是蠱苗裏公認的蠱術至尊,即使随便施蠱害人,也沒人敢發洩公憤。她這人不喜歡說話,你最好别招惹她,更不要提及她的過去。”
“蠱術界的至尊?藍翔給她發證書了嗎?”我對巫師的話嗤之以鼻,恨不得立刻揭穿這些烏七八糟的謊言。
藍月亮從裏屋走出來,她将手裏的兩碗水放在了我和巫師面前,然後在我們身旁坐下。身邊坐着一個如此美麗卻又妖異的女孩,我非常不自在,環顧四周,由于僅靠燭光照明,屋裏的陳設都沉浸在一種昏暗的色調中。
勞累了一整日,巫師端起就近的一碗水大口喝起來,當他用袖子擦溢出嘴角的口水時,見我愣在對面沒什麽反應,便用餘光瞟了一眼,示意我也快喝。但我明白在蠱苗寨子要萬分警惕,他們很有可能将蠱下在水和食物中,像我這樣的外人,若是吃了寨子的東西,即使出了寨子,神婆也能施法降臨于我災難。妖邪之術這種東西在科學技術如此發達的現代有千萬種理由予以否定。但在石北村經曆的一系列令人發指的詭異事情,已經深深地動搖過我對現實根深蒂固的科學觀,況且身處曹營,甯可信其有。
我打開背包取出水壺,這才感覺到喉嚨冒火幹渴難耐,也管不了自己的舉動是否文雅,擰開蓋子就往嘴裏灌。
“不識好歹!”藍月亮瞪了我一眼,這時我才看清,她瞳孔下邊的眼球呈棕紅色,聞言蠱術到達一定境界,眼睛就會變紅。但我在詫異她會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固執地認爲她是得了紅眼病。藍月亮揮起黑色長袖,把我面前的一碗水打翻,水順着桌沿流到了我的褲子上。
她這種不可一世的态度把我隐忍的怒火徹底點燃了,我扔下水壺,猛地一拍桌子,吼道:“你她娘還講不講道理,我不喝你的水,你就把水潑老子身上,看來老子非放火把你這破狗洞燒了!”我撩起袖管,右腳踩在了凳子上。
藍月亮站起身,把凳子踢開,面無表情地向我靠近。她的腳步聲輕得如同風中落地的塵埃,我隐約感到自己大難臨頭了,說不出心裏爲何會突然湧上這種預兆,但僅僅是她一臉死寂的表情就要将我的怒火澆滅掉。巫師放下碗,急擋在她面前,口中忙說着别别别,你聽我說。之後他小聲在藍月亮耳邊嘀咕了一陣。因爲我和他們的距離實在太近,我還是聽清了巫師的話,意思是等他賺了這筆錢,再來處置我。
巫師回頭給我使了個眼色,走到我身邊,雙手推着我後退了幾步,耳語道:“我女兒項來說一不二,現在我就給你施蠱,我這人做生意最講誠信,過了今晚你若看到療效,那就證明我沒蒙你,你就必須把我應得的如數給我。但你能不能活着走出寨子,就要看你自己的造化了。”他說完又看了藍月亮一眼,似乎在向我告密潛在的威脅。
我自覺忏愧,自己一個大老爺們兒竟然和一個乳臭未幹的小女孩斤斤計較,況且她生的這般嬌美,說這麽一通粗話着實有損自己的風範。于是我走到藍月亮身邊,打算道歉言和,緩解一下過于緊張的關系。
巫師突然厲聲喝道:“你要幹什麽?”
我沒搭理巫師,藍月亮站在原地,目光空洞地注視着被燭光漂白的半堵牆,似乎睡着了一般,根本沒注意我已經在她身邊。而我卻話到心頭口難開,思前想後,用對付燕子那招絕對不奏效,這兩人性格差異太大。最後我硬着頭皮用肩膀輕輕撞了一下藍月亮,正打算吐露自己的歉意,藍月亮卻向一邊倒去。這她娘根本就不堪一擊,還敢稱什麽蠱術至尊,也不怕被笑掉門牙。我趕忙伸手拉住她,用力向前一提,沒想到她輕得如同空氣,一下子我和她的臉就隻隔着一層紙那麽近。那張天然雕飾的精緻的臉讓我心裏一陣慌亂,各種邪惡思想齊頭并進,也不知從哪來的勇氣,我竟情不自禁地親了她一下。
對于自己奮不顧身的吻,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她接下來會做什麽,狠狠地掴我一巴掌?拿剪刀戳進我胸口?還是把一條蜈蚣或者蛇放進我嘴裏。在那些萬般可能的猜測中,内心的恐懼和寒意從四面八方襲來。
但藍月亮出乎意料地平靜,她手指放在朱唇前噓了一聲,小聲道:“藏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