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什麽玩笑,我暗想,如果一生中所遇到的人要做一次彙總的話,我和青草用一面之緣形容都有些牽強,時間會自動清理一部分記憶,使人生顯得短暫而立體。我的詫異自然也被類似于玩笑的輕松诙諧沖散,情不自禁想要對她說,我二叔是人販子,跟我們在一起有很大風險,指不定哪天二叔就把你送怡紅院了。
但我還沒開口,燕子便從一邊跳了過來,除了“跳”搜腸刮肚也想不出用什麽詞來形容她當時的舉動,她一把打開青草的手,柳眉倒豎,嗔怒道:“不要臉!”
燕子的模樣,讓我想起京劇中花旦的角色,如果她聲音再古怪些尾音拖一下會更加生動。青草揉揉手臂,皮膚下顫動的青色血管的紋路清晰可見,她怒目斜視燕子,因爲側身與陽光相對,整個人單薄的影子就要蒸發掉了。我被兩人夾在中間,左右爲難。青草思想簡單,隻能發恨地瞪着燕子,有口難辨。雖然我們必須要打發掉這兩個人,但燕子的話确實太重,于情于理我都應該先站在青草的立場,不過如果我松懈下來,再堅決表态便會很難。于是我沒作聲,像一隻突然失聲的麻雀,甚至連翅膀都不再抖動,全心全意配合環境的變化。
但她們并沒有給我坐山觀虎的機會,兩人的目光齊投向我,似乎認我爲裁判來判決一場以我的喜好爲準則的恩怨。轉瞬間的尴尬讓我渾身不自在,恨不得把懷中兩個沉重的背包砸她們腦子上,然後轉身走人。我記得有一次與老五逃課玩網遊,回來後校門已關,隻好爬上操場後一個滿是鐵鏽的栅門,但我正要跳下去時,看到身前班主任鐵青的臉,我一邊慶幸自己沒踩到班主任腦袋上,一邊惶惶不安。但不知班主任那晚吃了什麽藥,隻是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地看着我,我一隻手扒住鐵欄,一隻手垂下作了一個下跳的動作,班主任沒有發落,隻能艱難地停在門上不知如何是好。就在那時,鐵門上響起了哐當的擠壓聲,我的身體也跟着搖擺,一看是老五也爬了上來,但他沒有發現班主任就在身下,還誇獎了我優美的姿勢,而我受到了班主任嚴肅表情的恐吓不敢和老五對話,隻好等着他共同來接受這個事實。不料老五一屁股坐在了班主任的膀子上,我同時聽到了兩個人的尖叫聲,老五雙手捂着屁股破口大罵道:“哪個神經病三更半夜要找死!”我一想我們完蛋了,這要被抓回去免不了挨一頓揍,于是拉着老五又翻出鐵門,昏暗中隻剩下班主任凄慘的哀痛,老五跑走時竟扭過頭沖倒在地下的班主任作了一個鬼臉。翌日中午,全班同學去醫院看望班主任,他們并不知情班主任因何受傷,我和老五混在最後一排,因爲昨晚的事而心虛局促不安。我們商量着對策,聊着如何瞞天過海,但聊着聊着卻聊到了女同學的三圍上。我們爲前面女同學胸圍的各自推測而争執不休,直到全班同學全部注視着我們、班主任穿着帶有藍色條紋的病服拄着拐杖站在我們面前時,方才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擁擠的學生讓出一條過道可以讓班主任直通到我們面前,班主任由兩個女同學攙扶着走了過來。他手中的拐杖随時可能變成兇器,我心裏發怵,與老五對視一眼,兩人十分有默契地奪門而出,根本沒有給他們任何看笑話的機會,留些一幫不明狀況的同學集體發愣。
星期一的早晨,班主任還是選擇了一個萬衆矚目的時刻讓我和老五讀各自的忏悔書。那日風冷,我和老五在翻飛的紅旗下抹着鼻涕,突然覺得自己能夠在如此莊嚴神聖的時刻發表演講,是一件光彩的事。所以我盡量讀得聲情并茂。但當老五讀到一半時,竟然在話筒中聽到他不可思議的渾厚的聲音,“我尿急,憋不住了!”
生活中尴尬的事情枚不勝數,所以此刻的尴尬自認爲還是容易化解的。我湊到燕子耳旁,小聲道:“你先道個歉,我肯定把她打發走。”
沒想到燕子根本不領這個情,在我耳邊大嚷:“憑什麽要我道歉!”
對于燕子的無理取鬧,我無可奈何,隻好撓撓發顫的耳朵,轉頭對青草說:“你看。”我指了指幾個倒在地上無精打采的保镖,“我們人多,車子根本載不下。何況我們隻算是一個臨時朋友,你爲什麽要跟着我?這根本說不通啊!如果開玩笑的話我沒有理由不接受。”
話剛出口,如黑色絲帶的公路遠處駛來兩輛越野車,是蠍子開來的悍馬,車速極快,我懷疑蠍子他們在飚車,但他們太高估了這裏的路況。現在必須要二叔打電話阻止他們駛來,如果再來兩輛車我的借口就不成立。而三胖和青草很有可能是村子派來的間諜,别看兩個人一臉弱勢群體的表情,心裏卻暗懷鬼胎。
正想将二叔拉到一邊告知心中的疑慮,剛走出一步就被青草拉住了手,她臉色通紅,低着頭害羞地瞟了我一眼,吞吞吐吐地說:“你不記得……就那晚在廟堂地下墓室中……咱倆……”
“咱倆人沒幹啥缺德事兒啊!”我心裏敏感,燕子在一邊聽着,如果青草造謠了,我很有可能被燕子揍一頓,她是女生,不能對她動手,所以在一個性格暴戾的女人面前,男人隻有受虐的份。我仔細回想了一下我和青草确實沒發生過什麽出格的事,心裏安定了些。
“你們幹了什麽?”燕子發恨地問道,看她快要爆炸的樣子,我心裏一陣慌張。
我用了很多動作暗示青草别胡說,但她始終低着頭,面紅耳赤,馬尾垂在左側脖頸上。最後我還是忍不住說大聲說了出來:“你别胡說!”我斜眼向二叔瞟去,暗示她小心二叔的槍,如果她瞎說了,我就把她崩了。
但自己的話過于唐突,青草還沒說話,我的反應卻如此激動,誰都會不自覺把我的反應和見不得人的事挂鈎。我開始自怨自艾了。燕子的眼中似乎燃起一團火焰,但那并不是她怒火中燒對于表情的描摹,而是匍匐在遠處曠野的一團夕陽,在這個角度,剛好映在了燕子的眸子裏。盛大的落日像一頭獵捕的雄獅,朝故鄉嘶鳴。
“那晚……我們……睡……在一起。”青草小心翼翼呆滞地說出這句話,聲音很輕,像是對整個支離破碎的夏季中悲歡離合的哀怨生發的一線希望。
我腦子炸開了鍋,不用猜燕子也是如此的反應。青草的話讓我當頭一棒,來到石北村各種詭異的事和讓人費解的行爲,形成的錯亂迷蹤的記憶,像是一場霧霾,讓我看不清事情的真僞。但我還是從卡碟的記憶中捕風捉影,一段一段删減排除,想起我和青草躺在棺材的畫面。如果她真是指這段記憶,那她未免小題大做了。我沒有再看燕子的表情,把矛盾直指向青草,慌忙解釋道:“那是形式所逼,迫不得已,咱倆可是清白的!”我特意加重了清白的讀音,好讓她意識到自己的無中生有。
“好啊,關小魚!從此以後咱倆一刀兩斷!”燕子掉頭跑進車裏,狠命地把車門關上。我來不及再和青草辯解,跑到車前拉開車門,本想着作一番解釋,以燕子的脾氣一定會一笑而過。而且我們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應該心往一處想,如果這麽簡單就被青草幾句話打亂了陣腳,搞出什麽内部矛盾是對我們極爲不利的。但我剛拉開車門,燕子一腳蹿在了我臉上,清晰地聽到一聲鼻梁骨咔嚓的聲音,心裏一陣酥麻,難道我的鼻梁骨斷裂了?我下意識捂住鼻孔,鼻血就流到了掌心。又是砰的一聲,車門被關上,燕子和我就被那層黑色車窗阻隔了,我一陣怒火湧上來,沖着車子大罵一聲:“我日你娘!”
二叔一直在和三胖閑聊,根本沒注意到這邊彌漫的火藥味,聽到我大喊,二叔扭頭一笑,道:“待會協和醫生來了,也給你治治!”
我沒心情和二叔貧嘴,想到我和燕子隻是較好的朋友關系,她說的一刀兩斷未免有點神經質,反複回想着她這句話,竟然情不自禁地笑了出來。青草從背包裏拿出紙,立即給我擦手上的鼻血,還把一截衛生紙卷成團塞在了我的鼻孔。她微踮起腳尖,小巧玲珑的身子像是一株期盼黑夜的含苞待放的水仙。
我揉揉鼻梁,确認沒有碎裂後,将背包扔在地上,還是打算和二叔商量一下如何甩掉這兩人。但蠍子的車已經停了下來,兩輛車隻有司機,蠍子揭下墨鏡,眼角一條深疤便露了出來,他在二叔身前鞠了一躬,等待二叔的指示。我把二叔拉到一邊,急忙對他說,三胖和青草很可能有陰謀,我們不能載他們走。
二叔還沒說話,突然覺得耳旁響起一陣微弱的呼吸聲,扭頭一看,原來是青草和三胖在我們身後偷聽。我一怔站直身子,學着二叔的口氣數落道:“你們偷聽也不能夠在如此光明正大吧!”
“屁腚大的人能有什麽陰謀,再說以他們的本事還能奈你叔如何!”二叔不以爲然道。
我明白二叔既然說了這般話,任何勸說都是多餘。就這樣我們上了車,我和二叔商量了一下,計劃先回蘭州,做好完全的準備,再去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