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越過土長城,通往繁華城鎮的道路上,有一棵老榆樹。
據說它已存活了六百年,凡是見過或者聽說過它的,就信奉它爲樹神,每年有很多人來祭拜,祈求它的庇佑。
也有剛出生的孩子,父母坐着馬車,虔誠地來到這裏,向神樹請願,讓孩子認它爲真母。
孩子的名字,從此便要帶個榆字。
這個故事,講的是。
陳大寶是村裏地地道道的無賴,他有先天眼疾,幹不了細活兒,人又好吃懶做,不願下地種田,活了二十幾年全靠母親養活。兼之他脾氣暴躁,喜歡欺負老實人,村裏人便贈了他個綽号——邪眼。
像陳大寶這種人,本來應該打一輩子光棍,哪個姑娘嫁給他都無疑是跳進了火坑,奈何他有一個非常疼愛他的母親,靠着勤勞的雙手,愣是攢夠了爲他娶媳婦的錢。
村裏人過的很艱辛,姑娘們找對象不需要挑選對方的人品才貌,隻要他能拿給父母足夠的聘禮,父母就會将女兒拱手相讓,美其名曰:嫁個有錢人,吃睡不用愁。
阿花是村裏爲數不多的大齡剩女之一,在别人看來,她的智商不太正常,遇到什麽事情總是笑呵呵的。
阿花的父親是村裏最會享受生活的老滑頭,用二毛錢将阿花的母親從人販子手裏騙過來,兩塊錢買了張結婚證,名正言順娶了妻子,後來把大兒子送去當兵,二兒子送去下煤窯,所有的錢都歸他掌管。
陳大寶的母親送來禮金,足足有三百多塊錢,一下子打動了阿花父親的心,他幾乎沒有猶豫,立馬答應了這門親事。
結婚典禮很快舉辦。
1980年9月16,農曆庚申年八月初八,是個很吉利的日子。
阿花臨出嫁的那天不笑了,她哭着對爹說:“您把親閨女推進火坑,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一定是你造的孽!您老要好好活着,睜大眼睛看着我!”
時光荏苒,轉眼一年過去,阿花挨了無數次毒打,她的婆婆心疼她,但卻更心疼自己的親兒子,所以無論是誰的錯,到最後活該受罪的一定是阿花。
第二年臘月,阿花爲陳大寶生了個女兒,自那以後阿花再也沒有笑過。以前心疼自己的婆婆,現在也幫着丈夫一起打她、罵她。
阿花的父親很悲痛,悲痛不是因爲阿花的不幸,而是因爲他送去下煤窯的二兒子死了,他的一條财路斷了。
慶幸的是,煤窯老闆拿來一千塊錢跟他私了,阿花的父親忍痛接受,本來他想索要更多,但胳膊擰不過大腿,隻好認了。
阿花父親也不是一味冷漠,他還有一個非常非常疼愛的三兒子,含在嘴裏怕化了,捧在手裏怕摔了。所以凡事都由着他的性子來,吃喝玩樂,不務正業,陪着他一起糟踐賣兒鬻女得來的錢。
村裏人忽然發現了一個秘密,原來阿花并不傻,甚至比所有人都聰明,但那隻是以前。
現在的阿花,神經出現問題了,或許是被打的,或許是被吓的,她整日癡癡呆呆,不喜歡跟人說話,除了下地幹活兒依舊勤快外,平時就像個死人。
一眨眼,七年過去了。計生部批準阿花生二胎,給她摘了圈兒。
1988年9月18,農曆戊辰年八月初八,也是個很吉利的日子。
阿花生了個兒子,陳大寶和陳母樂癫了,很突然地對阿花好起來,逢人就誇自家的媳婦兒如何如何賢惠。村中所有人都爲阿花高興,以爲她的受難日終于可以結束了。
陳大寶真的變了,他一改昔日的懶惰,開起了肉房,同口裏人販牛賣馬,一邊殺了給阿花和孩子們吃,一邊也能勉強賺一點小錢。
陳大寶爲兒子取名陳二寶,意思是這是他的兒子。
第二年開春兒,陳大寶趕着馬車,帶着阿花和兒子來到神榆樹,讓還沒有學會走路的二寶認神樹爲真娘,并給他取了乳名,。
這七年來,村裏發生了很多事,最值得大家閑聊的有三件。首先是村裏出了一位神級賭棍,靠賭錢發了大财,令所有人羨慕;然後是阿花的大哥也死了,部隊給阿花的父親送了兩萬多塊錢的撫恤費;再然後是村裏的會計、書記和村長因爲貪污,被村民一起告倒了,公安局沒收了他們所有家産。
阿花并沒有因爲的出生而改變命運。
不久後,村裏人全都知道了一個新消息,的眼睛看不清東西。
陳大寶帶着去口裏的醫院檢查後,醫生告訴他,他的兒子有先天遺傳的青光眼,想要治好最少得五萬塊錢。
陳大寶趕着馬車回來了,進門後先把阿花毒打了一頓,說她是掃把星,阿花的婆婆覺得兒子說的對,于是逢人便說阿花是掃把星,一定是前世做了什麽孽,遭了報應。
村裏人不相信阿花是掃把星,但誰都相信阿花是個精神不正常的傻女人。
村民認爲,但凡是正常一點的女人,遇上這樣的丈夫和婆婆,早就該找個安靜點的地方上吊了。
阿花的弟弟聽到村民們的閑言碎語後找上了阿花,并帶來了一瓶耗子藥,苦心良言勸說阿花自殺,并自認爲這是對姐姐的愛護。
阿花用笤帚把弟弟打跑了,她想死,但不能死,她還要保護可憐的兒子,免得被大寶打死,而且她還有一口怨氣,她要讓自己的父親看着她。
1998年對所有中國人來說,都是很重要的一年。
這一年的去年,香港回歸祖國。
這一年的明年,澳門回歸祖國。
這一年,張北、尚義發生6.2級地震。
赈災物資把本來死去的村子又救活了,村民聽從縣領導指示,把自家的玻璃砸爛,房屋拆毀,赈災的武警官兵來到後,村裏的場景怵目驚心,他們萬萬想不到這場地震的破壞力強悍如斯。
從此之後,村裏有了新房子,有了電視機,能從電視裏看到外面發生的事情。
村子有了新面貌,不少人開始撇下貧瘠的田地,外出打工。
已經十歲大了,眼睛一天比一天模糊,看不清東西自然幹不了活兒,爲此幾乎每天都要挨打。陳大寶當了幾年屠夫,心比以前更黑,每次打兒子都是打不出血絕不罷休,有時甚至都動了殺心。阿花爲了救兒子,便用自己的身體去保護,皮肉沒有一片是完好的,有一次還被深深捅了一刀。
沾染了老子的暴戾習氣,在家受了疼痛後不敢言語,但出了門就變成小霸王,欺負鄰裏鄰居的小孩兒。
其實是個很聰明的孩子,從小就懂得錢的重要性,隻要有錢養活自己,他就能撇開老子自己生活,雖然他不懂得什麽叫生活。
去别人家偷雞蛋,然後賣給小賣部,一毛錢一毛錢慢慢地攢着,從來不舍得花,他不知道該拿這些錢做什麽,隻是覺得有錢就一定比沒錢好。
村裏有所民辦小學,震災過後調來一位姓馬的年輕老師。
馬老師衛校剛剛畢業,出來後找不到工作,便靠着縣裏親戚的關系,把村裏原先的老師擠跑,自己帶着妻子入駐這裏。
沒有讀過書,不會認字,也讨厭學寫字,但他非常喜歡來學校。
他來的目的,隻是喜歡聽馬老師的妻子說話,她的聲音在他心裏是最美最美的東西,是經受過疼痛和辱罵後的最有效的療傷藥劑。
久而久之,從馬老師這裏學了很多知識以外的東西,馬老師和妻子把他當成半個幹兒子,很多事情都願意爲他出謀劃策,教他不需要偷竊的賺錢法子。
買了一窩兔子,辛苦養了三個月,賣掉後竟然真的賺了将近一百塊錢。
這令他有了生活的意義,也看到了脫離父親陰影的希望。于是,他變本加利,将所有錢都買了母獺兔,并向村裏養兔的人家借來公兔繁殖,一年下來掙了上千塊錢。一千塊錢在當時當地來說,是個很了不起的數字,村民們開始對這位又憐又恨的毛孩子另眼相看,覺得他會有一番出息。
陳大寶聽到别人誇自家的兒子,當然非常高興,心血來潮下,向鄉裏貸了幾千塊錢,又四處籌借,一共湊了兩萬多,第二次帶着兒子去口裏醫院看眼病。
醫生爲感到惋惜,他的眼疾拖的時間太長了,即使做了手術,也不一定能治好。
醫生把這個情況告訴陳大寶,大寶也十分懊悔,覺得對不住兒子。
陳大寶是個性情很極端的人,用村裏人的評價就是:他對你好,那真叫好;他對你壞,那絕對不能再壞。
做了手術,但因爲手術費的關系,隻做了一隻眼睛。
2000年是跨世紀的一年,很值得紀念。
這一年村裏又發生了幾樁大事。
那位被趕下台的會計爲了兩千塊錢殺了人,坐牢時目睹一位獄友被槍決而吓瘋了,後來他的妻子托關系把他接回家,整日裏像哄小孩一樣,去哪都帶着他,成了村裏的一道奇景。
那位賭神因爲輸光了錢,還喝醉酒打老婆,睡覺時被老婆腦門上砸了一錘,他命硬沒死,卻把老婆害得進了監獄,他的兒子也開始四處鬼混,後來還入了黑社會。
阿花的父親和弟弟終于把家裏的錢花光了,爲了糊口,她弟弟出去打了一年工,可回來後一分錢沒進口袋,人也變得又傻又愣,嗜酒如命。人們都說他是喝酒把腦子給傷了。
這些事和阿花沒有任何關系,但有一件事和她有關系,她的女兒出嫁了,嫁給了一個口裏人。阿花對于女兒的出嫁反應很遲鈍,其實多年以前,女兒就從她的意識裏淡化了,她的心裏隻有兒子,沒有女兒。而這個女兒,因爲從小和奶奶一起住,對母親和弟弟十分陌生,人們談論的時候也很少能把他們聯系起來。
這年,以舅舅的名義向鄉裏申請了“貧困戶扶持計劃”,貸了些扶貧款養起了狐狸,可是年底的時候因爲炮仗聲的驚動,母狐狸全部流産,把所有血本都賠光了。
陳大寶在春節那天把鎖在冷庫裏,要活活凍死他,阿花也被打得奄奄一息,差一點沒命。村裏人好說歹說把陳大寶勸開,又把阿花送進醫院。但是沒有人記得還在冷庫房裏關着,以爲他像以前一樣逃到學校呢。
被凍了整整兩天,等人們找到他時,他一動不動了。
也許是母親的一口怨氣護着他,也許是他還懷着努力掙錢脫離父親陰影的夢想,硬是活了過來。
這一個春節成了他們最難忘的日子。陳大寶事後又一次後悔,跪下來向阿花賠罪,但是阿花像很多年前一樣,不哭不鬧,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2002年開春,阿花的母親死了,阿花的弟弟聽了村民的教唆,愣頭愣腦地鬧着跟老子分家産,結果把老子氣得生了大病。所謂的家産,其實隻是兩間紅十字會赈災時捐建的空房子,連一千塊錢也不值。
阿花在父親死的那一天突然清醒了一陣,她回到同在一個村,卻十多年未曾登過門的故居,站在炕頭撐開父親的眼睛說:“爹爹,你不能死,你得看着我先死。”
阿花的怨念沒能挽留住父親的最後一口氣,但挽留住了父親二十多年來的第一滴爲她而流的淚水。
生活,還在繼續……
(完)
歪脖子柳,
黑山頭,
冷風凄凄送兒走,
一包兒雞蛋,
一袋兒面,
聽娘幾句别嫌煩。
家有三畝田,
娘有力氣幹,
莫要挂念莫牽絆,
穿上娘做的鞋
兒走自己的路
大路迢迢出群山
夢想就在城裏邊。
今兒是初春走,
盼兒冬至歸,
在外多吃苦
事事學忍耐
咱是山裏娃
隻賣力氣不偷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