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第二件事吧？”

封地的位置已定，再多說也無宜。惠文大帝與公卿們的決斷，不是輕易能改變得了的。況且，正如楊動自己所說，以他今日的狀況，他的封爵還沒有被貶谪，已是萬幸。

“不管多惡劣的環境，至少能離開帝都，有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不是嗎？”

在雪狼大隊服役時磨煉出來的堅強意志，加上數年特警生涯的高危經曆，楊動的心境，即便做不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無上境界，但至少也不是尋常之事便能動搖，一如他穿越之後，面對完全陌生世界時的淡定和從容。

“好的。”

猴子點的酒菜都已經被夥計送了上來，杯中的清茶也自然變成了濁酒。酒肆的檔次算不得太高，西城外本就不是富貴之地，但石崇還是小口小口的，品得有資有味——越是門閥世家，越是家教甚嚴。年齡未到，便是大家公子，也是嚴禁飲酒的。

輕輕放下了酒杯，石崇粗魯的用袖子抹了下嘴，“動哥，如果說封地的事，還算是件好事的話，那接下來你可得做好心理準備……”

“噢？石頭，讓我猜一猜。”

伸手攔住石崇，楊動亦小酌一口，“是衛将軍府要與我家退婚吧？？”

“動哥，你……”

石崇被驚得瞠目結舌，“你不會是早就知道了吧？不會呀，我爹剛下朝，我便跑來通知你了。這事，鄧将軍也是剛剛在朝堂上請旨獲準的。”

“呵呵……”

這一次，楊動沒有解釋。其實自石崇提及“壞事”二字，他便已猜中七八。

自雄武大帝駕崩，失了靠山，長公主母子倆早就被靠邊站，除了在皇室和帝都士族們的酒宴上被當成笑柄偶被提及，還有多少人會記得那個大帝生前最爲寵愛的“靈秀娴兒”？那個生來便三脈通玄，被稱爲皇室最有希望“達聖封神”的長公主？

與衛将軍府的婚事，也是大帝在位時爲楊動欽賜指定的。想來大帝的本意，不外是想爲娴公主找門強勢的姻親，免得楊動受人輕視。可他也沒想到，身負皇室龍魂血脈的楊動居然廢材到如此程度。

更讓人歎息的是，衛将軍之女鄧丹青不僅是名門之後，還天姿卓越，七歲時便被當代劍宗宗主收爲關門弟子。

如今，以十四歲芳齡，成爲天山劍宗奉劍侍者的她，深得劍宗上下的重視，更被傳爲是一下任宗主的潛在繼承人。

這樣的身份，這樣的地位，鄧丹青三個字所代表的早就不僅僅是衛将軍府小姐那麽簡單了。

劍宗爲帝師之宗，多位皇子殿下皆爲劍宗弟子，就連當今聖上惠文帝登基之前，亦曾以太子之身，在天門侍劍。

傳聞當代劍宗宗主王璇一身修爲更是有望破聖封神，達成人類修行的極緻境地。在這個九品之上的魂聖、玄聖便已通天徹地的奇幻世界，封神兩個字對于人類，甚至是神獸一族，都有着莫大的震撼和威懾力。

而對于皇室來說，劍宗的存在，還有着更深一層的含意，那就是——在大晉一統天下的時代，劍宗曾傾力支持，而王璇與大帝更是相交莫逆。在雄武大帝的遺旨中，就有一條：吾之子孫，欲繼位大統，必先得劍宗宗主認可。

簡單些說，若不是惠文帝曾在天門侍劍，并非嫡長子的他，還真就沒那麽容易坐穩皇位。

所以，當聽聞鄧丹青成爲了新一代侍劍靈童之後，楊動對于自己這門婚事的未來，早就做好了心理準備。雖然，以他後世的靈魂，亦并不贊成包辦婚姻，可堂堂男兒，被人家逼得退婚，總是有些傷自尊。尤其，他那沒過門的媳婦，還很有可能成爲萬人敬仰的劍宗宗主。

“來，秀兒，猴子，你們還沒吃飯吧，多吃點。不用擔心那權三，等我授爵完畢，去封地時一定會帶上你們。還有錘子，你飯量大，也多吃些。”

楊動手中的竹筷爲兄弟、妹妹們都夾了一些菜，轉到石崇面前才縮了回來。

石崇翻了個白眼，“不是吧？動哥，你也太偏心眼了？虧我幫你打探了半天的消息，還急慌慌的跑來通知你！”

“呵，你石家勢大，錦衣玉食見得多了，還差這點粗食濁酒？好了，消息我都知道了，你就趕緊回去吧，省得被發現偷溜出來再挨你老子罵。”

“我……動哥，你這算不算過河就拆橋呀？哈，好了，你們幾個慢慢吃，我先回府了。”

采邑大比将近，除了各家的嫡親長子不用擔心爵位，其他沒有繼承權的士族子弟們都很在意每年僅有十個授爵名額的廷試大比。

隻有在适齡的士族子弟們中獲得玄術和武魂兩組的前五名，才有可能直接獲得爵位，甚至是封地。如果在十八歲之前的三次大比中，都沒能取得名次，那即便是世家大閥中的子弟也必須離開府中，帶着家族分給的不多财産，或從軍或冒險，全憑自己去打拼。

石崇師從龍騎魂聖王戎，十歲前便武穴大開，十二歲時幸運的成功融合了上品八階玄獸吞金獸的獸魂，從此魂技大增，變得力大無比。十五歲前便已修至中品魂師，在帝都的年青人中，少有對手。最近更是魂力大漲，隐有突破六品，升至上品之勢。

與楊動相比，人家才不愧是魂聖弟子，是天才中的天才。要知道，七品魂将，即便是在禁軍中，亦有資格獨領一軍，更不要說駐各郡國的都督們，大多數也不過是上品魂将。

今年的大比，如果不是劍宗弟子有可能參賽，那魂者組廷試首名，非石崇不得。領得一鄉侯爵位、甚至是縣侯，對于石崇來說，都不是難事。

可他老爹石苞依然對其嚴格要求，每日在府中苦練魂技，還請了軍中悍将陪其對戰。這讓不用參加大比便有爵位的楊動情何以堪？

當然，從另一個角度來講，這也更坐實了楊動的“廢材”之名。

在酒肆外與吃得連打飽嗝的周處和侯三揮手道别，又安撫了下受到驚吓的鍾秀，楊動頗有“大哥”氣魄的獨自回府。

與寒民區相距數裏，略顯破敗的小莊園大門外，一個雙手半垂，縮于袖中的老人正翹首以盼。

“羅叔，我回來了！”

還隔着老遠，楊動便開心的搖手大喊。兩世爲人，加上三十歲的堅毅靈魂，來到這個世界後，楊動甚少有這樣沖動的表現。隻是在酒肆中，石崇的話，其實早就讓其激動不已。故作沉穩許久，在看到了這個世界上最愛護、最關心自己的老人之後，楊動再難掩興奮之情。

帝都落日城是大晉帝國的繁華所在，但在楊動看來，卻是他的困籠。對于來自另一個世界的靈魂，他有着太多的無奈和更多的危險。

除了這個老人，除了那幾個兄弟般的朋友，他沒有任何人可值得相信。即便是他們，他也害怕無意流露之後，會失去他們的關愛和友情。

如果真的被發現他雀占鸠巢的事實，那恐怕……他連被人鄙視的機會都沒有。他們恨的、他們愛的；他們罵的，他們咒的都是那個已經靈魂湮滅的楊動，而不是來自後世的特警隊長。

唯有自己的公主老娘，她似乎從未在乎過楊動的成長。兒子的懦弱與勇敢、努力與頹喪、就連受傷與瀕死，也未曾喚起過她真正的母愛。

如果不是出身皇室，楊動甚至都懷疑自己這具身體，到底是不是她所生養出來的。那不是一個母親該有的眼神，有厭惡和憎恨，有無情和輕視，就是沒有最應該有的母愛和關懷。

當楊動略顯激動的沖到長公主面前，還沒等他說起封地和授爵的事，便在母親冷冷的眼神中低下了頭，“娘，我要和羅叔出去一段時間，然後……”

楊動想說的是“等我再回來時，就該去自己的采邑之地赴任了。”

長公主在認真的縫制一件大紅色的長袍，是女人出嫁時用的禮服。楊動剛一張口，她便有些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示意聽到了。可楊動知道，她根本就沒有聽清自己在說什麽，“您多保重！”

澀澀的幾個字，楊動說的很是費力——那件婚袍是爲她自己縫的。貌似她當年生下楊動之前的舊情人，大晉最有名的煉器大師公孫瑨正妻病逝，貴爲泗水侯的他已經奏請惠文帝，請求續娶娴公主。

據石崇探聽來的消息，聖上有意恩準此事。九品器聖，是連皇室也不能輕視的存在，既然他有意老情人，惠文帝當然願意通過聯姻與其保持良好關系。不要說是過氣的老公主，相信隻要公孫瑨想，即使他要娶一個剛成年的小公主，惠文帝也會把自己所有的女兒擺上來，任其挑選。

苦笑着搖搖頭，楊動并沒有報怨。隻是默默的轉身，軍姿快步，退出門外。

“少主，東西我都已經準備好了，随時可以出發。”

老管家如同幽靈一般迎了過來，沒有一點腳步聲。

“羅叔，我娘是個可憐人。”

答非所問，老管家卻點了點頭，微不可見。

“雖然，她不太愛我，可我卻是她的兒子。别人欠她的，我有責任替她拿回來。”

這次，老管家微微一怔，眼神複雜，滿是皺褶的老臉上，看不出是什麽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