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上的四個人,包括我,都沒有說話的。輕月如果不是偶爾能動一動,我還以爲他已經是被大火焚燒的火柴棍了。
對面的兩個鬼差我怎麽看都看不清,他們好像自帶黑暗屬性,把自己縮在濃濃的黑色裏。
我心跳得很快,現在已經到陰間了,可是發生的一切完全出乎想象,整個陰間似乎就是這麽一輛在黑暗中飛奔的馬車。
氣氛陰森也很壓抑,坐在車上簡直度日如年,偷偷看了一眼身旁的輕月,他斜靠在側座上,沒怎麽動過,似乎能聽到他輕輕倒抽冷氣的嘶嘶聲。被大火焚燒,實在太疼了。
我無法想象輕月是怎麽到陰間的的,是肉身一起跟着來?還是僅僅把他的靈魂帶下來?如果現在這種狀态是他的靈魂,那業火實在邪門,不但燒肉身,還焚燒魂靈,從裏到外都遭罪。
正想着,忽然對面一個鬼差站起來,我陡然一驚,馬車還在急速地奔馳,他做了一個難以想象的舉動。
他舉起手裏的招魂幡,猛地一扇,我還沒看明白怎麽回事,幡身忽然變大,如同黑色的大篷子籠罩在我們座位的外面。
馬車座位是敞篷的,現在讓他用幡全部籠住,我正驚疑着不知發生了什麽,突然身旁傳來“啪”一聲脆響。現在的我已在幡篷裏,順聲扭頭去看,在篷外出現一張老人的臉。這老人滿臉是血,臉色發青,面無表情,眼睛直勾勾看着我。
這篷子還帶着小窗戶,這張臉露在外面,乍看上去,像是挂在牆上的招貼畫。
大晚上的本來我就緊張,突然看到血臉,頭皮都炸了,吓得一聲尖叫……沒想到我能叫這麽響。
身旁傳來一個幽幽的聲音:“齊翔,别給我丢臉好嗎?”
我脖子都僵了,緩緩回頭去看,燃燒的輕月已經坐起來,大火中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聽出他輕松而戲谑的口吻。
“你……你沒死?”我顫抖着問。
輕月哼哼了兩聲:“當然死了,要不然怎麽跟你下的陰間。現在我是中陰身,業火随身,離我遠點,别燒着你。”
“我……我也是中陰身。輕月,這裏是怎麽回事,你看這張臉。”我指着外面,那張老人的臉不知何時已經不在了。
“别大驚小怪,我們現在過了鬼門關,正走在黃泉路。黃泉路上惡鬼多,你看到的隻是其中一個。”輕月輕描淡寫說。
我趴在小窗戶上偷偷往外看,怎麽形容呢,外面像是夜晚透過飛機的窗戶去看夜空,霧氣昭昭,雲起雲滅,大霧裏似乎還藏着若隐若現的人影。
此刻馬車就是飛機,快速穿越這片迷離地帶,不時的颠簸,如同汪洋中的一葉扁舟。
對面的兩個鬼差并沒有阻止我們說話,他們的任務似乎就是坐在那裏,守護着我們的安全。
我正透過窗戶看,忽然從霧中走出一隊人,這些人全光着身子,有男有女,一個個骨瘦如柴,駝着背弓着腰,像剛從黑煤窯裏鑽出來一樣,脖子上還拴着狗鏈子。
我們的馬車飛馳而來,要和他們擦肩而過,這些人像是看到了什麽希望,掙着鏈子拼命往馬車湧動,鏈子拉得溜直,他們還不罷休,跪在地上像狗一樣爬着,似乎要抓住馬車爬上來。
這一幕看得我全身冰涼,不停咽着口水,恐怖到在其次,關鍵是這場景太慘烈,像是飽經戰火的難民登不上最後一列遠去的火車,那種絕望簡直讓人心都碎了。
“這些人活着時候不珍惜福報,死了以後堕入無邊苦海,受盡折磨。他們能感覺到我們的馬車是從陽間來的,所以都湊過來。”輕月在我耳邊輕聲說。
我回頭看他,大火燒得他都快成火柴棍了,他臉色漆黑,口吻還算輕松。
我不忍看他,繼續盯着外面看,這些光着身子的惡鬼看馬車要過去,一個個急眼了,臉上呈現出歇斯底裏的表情,五官猙獰,手像爪子一樣拼命要抓車,可脖子上的鎖鏈緊緊拽着他們,不能讓他們向前一分。
“癡兒不悟。”輕月笑:“死到這份上還不知醒悟,以爲沒登上馬車是馬車之罪,沒有好好反思自己。”
我實在忍不住道:“你什麽都明白,那你呢,怎麽做的?”
輕月笑:“我取陰王指可不是爲了一己之私,而是爲了天下,爲了你眼前這些癡迷不悟的死鬼。我若能自創陰間,肯定會用我的辦法來教化這些惡鬼,比在這裏以眼還眼,以牙還牙的教育方式強多了。”
我頭一次聽說這種說法,輕月這番話也引起我的反思,陰間存在的意義到底是什麽。
顯然不會那麽無聊,爲了折磨而折磨,最終的目的還是要度人過河,脫離苦海。那麽通過什麽方式呢?就是通過業力和報應,說白了就是以牙還牙,你在陽間幹了什麽壞事,受此影響的業力,到了陰間就會用别的殘酷方式還加你身。你在陽間踢了一條狗,狗疼的呲牙,到了陰間小鬼就拿小刀剌你最敏感的癢癢肉,疼痛還諸彼身。
這種方法好用嗎?這是陰王當初創立陰間的宗旨嗎?沒有定論,誰也不知道,從五千年人類文明史看起來,效果似乎不是太好。
我正想着,輕月道:“這個陰間合理嗎?我說一下我的陰間理念吧。我更傾向于陰間是一個無意識狀态的系統,沒有自由意志的智慧體爲你計量罪行,一切都是自然的果報。人是聰明的,但又是最糊塗的,有時候還趕不上小貓小狗懂事,用果報來報應,讓他們形成條件反射一樣的反應,吃一百個豆總會知道豆腥味。”
我歎口氣:“輕月,你還是好好考慮自己吧,先别想那虛無缥缈的假陰間,你現在馬上要接受真陰間的審罰。”
輕月靠在後座,大火焚身中,竟然翹起二郎腿:“那就來吧。”
馬車在迷霧中飛奔,忽然颠簸一下,停了下來。
鬼差收了外面的篷子,他們舉着幡從馬上跳下去。其中一個鬼差扯了扯鎖鏈,我這才注意,輕月的脖子上拴着一條鏈子,極細極長,難怪剛才我沒有察覺。
輕月拍拍手,站起來,沖着鬼差嚷嚷:“輕點。”
我有一些不好的感覺。說句心裏話,我總覺得這個人有點不像輕月,輕月性子剛硬驕傲,就算受到脅迫,也會默默忍受不吭一聲。他絕對不會說“輕點”這樣的字眼,哪怕是調侃式的。
“是你嗎?”我輕聲說。
輕月回頭看我,笑:“不是我,難道是你?”
一路行來,他已經笑過很多次了。我忽然明白,他還是他,但不是以前的輕月了。
我們從車上下來,眼前是一條山坳般的窄路,周圍盛開了妖豔的花,提鼻子聞聞,沒有任何味道。這裏沒有風,花朵都在靜靜地生長,看上去猶如一大片假花的花海。
我輕聲說:“這些是……”
“是彼岸花。”輕月道。
兩個鬼差在前面走,随手拉着鎖鏈,輕月跟在後面,我在最後。這裏靜悄悄的,沒有聲音,沒有什麽惡鬼,隻有妖異又死氣沉沉的一大片一大片的彼岸花。
我們順着窄路進入山坳,輕月忽然慢下腳步,來到我的面前,低聲說:“有八個字你要牢牢記住。”
我疑惑看他。
輕月莫名其妙說了八個字:“飛貓無頭,彼岸花香。”
我正要問什麽意思,他跌跌撞撞快走了幾步。
我反複叨咕着這八個字,着實摸不着頭腦。高崖林立,那些彼岸花竟然生在崖壁上,一叢一叢,妖豔無比,整個場景的色彩飽滿猶如油畫,滿眼都是靜谧的萬花筒。
我看得頭暈,勉強穩住心神。此時我們走進一條兩邊是高崖,中間是窄窄的一路的地方。擡頭上看,灰蒙蒙的一線天。
這裏隻有我們四個人,越走越深,前方越來越黑。我心跳加速,一會兒把輕月送到目的地,我該怎麽回去呢?
低頭趕路,不知走了什麽時候,前方路到了盡頭,懸崖旁邊立着一塊大石頭,這石頭高了下足有三米多,五顔六色的,表面生着暗黑色的苔藓。石頭上刻了四個大字,紅色的漆料塗染,字寫的是龍飛鳳舞,張揚無比。我仔細辨認,看出這四個字是:早日回頭。
輕月不耐煩,對着鬼差嚷嚷:“到沒到,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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