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時節,雲叆叇,日乏輝,無雨亦無風。
弗及山下萬頃明澤,每至此時都會化作一片無際冰原,純白的土地靜滞而遙遠。
如斯毫無雜質的世界裏,一處三丈徑長的圓形冰窟就尤爲顯眼了——
冰窟中湖水波紋徐徐,浸入漫漫無期的時間漩渦中,周遭的一切都靜得快要消失般,如同頭頂湛藍的天空,幹淨得甚至有些寂寞。
沒過多久,身着淺色道袍的青年修士禦劍出現在冰窟上方,他左右遊弋,削瘦的手指上下翻飛,迅速在正上方牽引出了傳聞中正六邊形的網。
此網如同他道袍背後唯一的一道豎直之線,不偏不倚。
擡手輕彈,墨迹散開,九五墨線是也。
“我說你們玩陣法的人,是不是都有強迫症?”
發聲的是另一青年修士,他并未禦劍,隻是單純懸浮于半空之上,偶爾腳尖踏空借力,保持不落。
這位修士亦身着淺色道袍,但衣背上卻繡着一隻火紅的隼,怒目圓睜兇狠異常。他将長發束成馬尾,露出軒朗的額頭,偶有數根劉海被風吹至眼前,也被不緊不慢地撥開。笑時鳳目微揚,明亮如星,唇角如勾勒過般明晰。
“噓,餓斯兄,安靜。”正在他們頭頂的女修食指攔于嘴前提醒道。
她趴在玄鐵巨劍之上懷抱一隻肥羊,道袍背後繡有赑屃,龍頭龜狀,千秋永載。
未禦劍的修士又兩步踏空而上,懸停在她身側,良久凝視着高處的缱绻雲天。
不知不覺間,閑之嶼在重夙閣已逾十年,六年前築基成功後,現今修爲已臻築基初期頂峰。
等行止示意九五墨線之網已布好,三思便從巨劍上抛下了那頭肥羊,他接住後搖晃半晌,差點就被砸入冰窟。
朝頭頂白了一眼,行止繼續用墨線縛住那頭“咩咩”直叫的肥羊,從正中心緩緩放下,最終懸停于冰窟上丈餘處。
“待會就勞煩師兄盡力控制好墨線了。”閑之嶼輕聲吩咐道。
就在行止點頭之時,三思亦迫不及待地從巨劍上探出頭來,“餓斯兄,我呢我呢?”
“師妹,勞煩你就在那兒看風景吧,乖。”閑之嶼仰頭溫柔笑道。
“斯兄别這樣對我笑,揍你哦……”三思捂着眼嘟囔了幾句就乖乖縮回去了。
閑之嶼對行止挑了挑眉,收獲對方“你學壞了”的鄙視眼神一枚。
萬事俱備,隻剩下耐心等魚兒上鈎。
閑之嶼雙指微動,劍影掠過羊身,割開了一道細小的傷口,血液順着傷口流入冰窟的水中,濺起極爲微弱的紋波。
周遭再次陷入了停滞般的靜谧,唯一能聽到的隻有懸挂在半空中作爲魚餌的肥羊因懼怕而發出的叫聲。
隻待了半盞茶的時間,遠處的冰面上終于浮現出一個巨大的黑影,由遠及近迅速朝冰窟的方向遊來。
閑之嶼催動全身靈氣,數十劍影顯現于他的周身,旋轉不止。
六爻心劍訣第二卷,築基期可修煉,使靈氣獨立于體外并可操控,俗語稱“以氣化劍”。
冰窟中水紋瞬間蕩漾開來,眨眼間,有巨魚從中躍出,被卷起的風強而有力地撕扯着原本靜谧的空氣,巨魚張開惡犬模樣的大嘴,一口咬住了墨線挂起的肥羊。
上鈎了!
北方冰原有一怪魚名鮨嚣者,魚身而犬首,其音如嬰兒,聞者至狂。
“師兄!”閑之嶼一邊大喊一邊執劍踏空而近其身。
長發随風恣意蔓延,道袍擺裾肆意翻飛,他躲過魚尾的第一次攻擊,催動劍影朝魚鳍下最脆弱的地方刺去——
利刃劃開魚腹的聲音,輕盈的好像晨曦的金光劃開霧霭。
鮨嚣吃痛,大力掙紮,但身體被九五墨線織成的大網死死束縛,動彈不得。
行止擡手輕彈,墨色散開,長線又在犬颚上纏繞了數圈,接着又就勢催動腳下飛劍,将鮨嚣向更高的空中拖拽。
就在二人以爲将要得手之時,一陣嬰兒啼哭之聲,通天徹地,幾乎要将所有人的耳膜震破。
靠着靈力懸停在空中的三人皆因心神渙散,幾欲墜下。
“速速封閉神識!”閑之嶼急忙穩住身形傳音入密,蜻蜓點水般掠過行止與三思,将兩人向上托了一把,又催動飛劍繞緊墨線,防止鮨嚣再次落入水中。
不對,鮨嚣的嘴已被纏死,嬰兒啼哭并非由它口中發出,是什麽地方?
迅速掃過面前巨魚的身體,閑之嶼最終将視線停留在了魚背上一條拱起的紅色脊椎上。
遂舉劍從頂端刺入,用力扯下——
紅色的“脊椎”竟如活物般劇烈得扭動起來,尤其是尾部,閑之嶼雖然聽不見,但肉眼可見其振動更加劇烈。
原來是鮨嚣的共生獸,嬰啼蛇。
此蛇無牙無毒,但尾部有尾環,擺之可發出嬰兒啼哭,攻擊敵人神識,讓宿主順利捕食禦敵,則它可由其脊背上的食管獲取養分。
嬰啼蛇見自身暴露,快速扭動着想掙脫閑之嶼而逃離,卻被後者反手輕削,瞬間擊碎的肉屑四濺飛旋,最終散入冰窟中。
重新打開神識,耳邊還回蕩着先前的哭聲。
就在這時,鮨嚣已然掙開墨線,一頭紮入冰窟之中。
“它口中還咬着肥羊身上那根墨線。”行止提醒閑之嶼,但鮨嚣得水後遊速極快,縱使他手上已被墨線劃出鮮血,依舊完全拽不住一分。
眼看多日的準備即将功虧一篑,頭頂上忽然傳出了三思的聲音。
“大斯兄,餓斯兄,速速退開。”
隻見她懸停于半空中,雙手持玄鐵巨劍至頭頂,口中開始念念有詞,似乎在凝聚靈力。
“打雷了,下雨了,收衣服了。”行止幽幽地喊着。
“哈哈,師兄别鬧,趕緊閃開點兒。”閑之嶼拉着他的衣領,将他倒拖至數丈開外。
緊随着一聲大喝,三思朝着冰面上快速移動的黑影揮下了巨劍。
以排山倒海之勢,她前方數十裏的冰面俱碎,冰下湖水猛然噴濺到天空,又無比眷戀地返回,生生地促成了一場傾盆大雨。
三思如小獸般甩起了濕發,最後綻開一個明媚的笑容,“早就嗦要我來了嘛。”
看着這一片狼藉,閑之嶼咂舌不已。
視域裏到處都是被擊暈而翻了肚皮的魚類,行止撿了一些準備飽以口舌之福,如此走了半裏,終于看見了那條已無生氣的鮨嚣。
三人将此獸身上以内丹爲首的各種珍稀材料一分而盡,而閑之嶼最需要的就是其腹中所生最神奇的鑄造材料——月铉精。
剛至築基時,沄照膤決定爲他親自配材鑄造一把本命之劍,作爲他正式成爲重夙閣劍修的禮物;月铉精便是其中最後的一種鑄材,此精無念無形,可随心變化形态,鑄于劍中,便使劍形随意而動,以柔克剛。
閑之嶼撫摸手中還未提煉的月铉精塊,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悅,終于等到這一刻。幾乎是在築基成功時他就決定好要暫時離開重夙閣四處遊曆,目的隻有一個。
找到秦汜修。
無論他在哪個天涯海角。
看到閑之嶼出現如此表情,行止與三思對望了一下,互相推搡半天,終于由行止開口問道:
“師弟是準備去找你那個重要的朋友了嗎?”
“原來我表現得竟如此明顯,”閑之嶼點頭苦笑,“沒錯。”
本以爲人是最善忘懷的,但唯獨這件事被時間沖刷得愈發清晰。
“走之前,可以請求你一件事嗎?”行止繼續說道,“洛峣谷的九門争鳴即将開始,之前本門都沒有築基弟子,現在一下子多了三位,師父說一定要去讓瞧不起咱們重夙閣的人看看。”
三思亦點頭不止,“而且到四候會有很多很多其他築基期的弟子,說不定會有人見過你的朋友,我和大斯兄都會幫你打聽。”
“你們倆這說得什麽話……”閑之嶼展開雙臂,一邊一個,把兩人圈入懷中,“九門争鳴?必須要去啊!”
當年他在皏涞派就聽說過洛峣谷的九門争鳴之事,九派築基期核心弟子集聚一堂,還有各地湧來的散修,高手如雲;說不定能見到鶴來山的老朋友,以他們的修煉速度,應該都已到築基了吧,蘇霁白和蘇甯茹,鳳翥峰大變後不知是否無恙。
就在閑之嶼走神之時,不覺已快将懷中二人摟斷了氣。
“咳咳,因爲知道師弟你是那種決定之事就不會更改之人,怕突然打亂你的計劃,所以才與你商量,并非生分。”行止一面順氣一面解釋道。
原來他們每次都會謹小慎微地照顧自己的情緒,考慮自己的想法,閑之嶼心底一股暖流,這就是有家、有家人的感覺。
“啊,下雪了。”三思驚呼起來。
師兄妹三人齊齊背着魚向門内遁去。
這場雪下得比往年都要早,不解污穢爲何物的雪白之色從穹頂漸次飄落,融于閑之嶼的額間。
每每看到如此雪景,他都忍不住回憶起那時浮鸢峰小院,他在同樣的雪中向某人許下要變強的願望。
如今,他已經變強。
可當時聽他說這句話的人卻不在身邊了。
秦汜修。
寒冷深夜霜華重,在如此下雪的天氣裏。
誰來溫暖你?</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