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汜修仰頭看着頭頂那些千年的淮水杉,思緒像無意漏下的陽光忽明忽暗。
晚秋的風空蕩山中,水杉枯黃的樹葉蕭蕭而下,如同他無數次夢見的自己,從萬丈高空墜落,破碎于無邊空虛,死亡一般毫無生氣。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努力追溯這個夢的源頭,卻隻能看到一片空白,他感覺自己離真相如此接近,又如此遙遠不可及。
隐藏起來,安靜當一個外門弟子,躲在無人問津的浮鸢峰藥園,獨自修煉,三年之後參加弟子大比,取得築基丹後離開這裏去尋找答案,秦汜修在心裏如此計劃着。
隻是——
“诶诶诶!秦汜修快點救我,我要被這隻蠢鴨和這頭怪羊聯合起來叼走了喂!”
閑之嶼衣袖被猼訑死死咬着,在林子裏磕磕跘跘一路小跑,時不時還揮着手向身後呼救。
無視。
直接假裝聾瞎的秦汜修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在路上随手作着記号。穿過這一片千年淮水杉林,前方的腳步漸緩,竟是走到了浮鸢峰一面的盡頭。
滿目升騰跌宕的雲海,從兩峰之間傾瀉而出,如大河奔騰亦如瀑水落九天。
閑之嶼幾乎是一見到如此畫面就馬上“哇”出聲來,扯着秦汜修感歎于如此靜谧而又壯闊的景色裏。
少見多怪,繼續無視。
“怎麽每次看到這麽美的風景都是跟你在一起,太沒意思了,下次我一定喊蘇霁白過來看。”閑之嶼轉頭看着他面無表情的臉,嫌棄地說道。
什麽叫每次,兩次而已。
“嘎嘎!”葷菜站在猼訑的背上歡快地叫着,順着聲音看過去,能隐約看到它們身邊的峭壁上,被藤蔓遮擋住的山洞。
洞内初狹,隻可通一人,行至數十步,豁然開朗。
此處完全是與外界隔絕的另一個空間,芳草萋萋,正中數株長至三丈的桃樹,遮天蔽日,落英缤紛。如果猜的沒錯,應該與之前他們誤入的幻境完全相同,都是某位大能在鶴來山凝固的時間,上次是潭水之上的星河,這次又是春末夏初的桃花源。
如今,這裏已然成爲了猼訑的巢穴——桃樹下,還有一大一小兩隻,警覺又疑惑地看着閑之嶼和他的“患難兄弟”步步靠近。
“啊,你媳婦上次見面的時候踩了我一腳你知道麽。”認出那隻犄角很短的猼訑後,閑之嶼轉身點着他“患難兄弟”的額頭告起狀來。
秦汜修無奈地搖搖頭,繞着幻境四處查看,在鋪滿桃花瓣的土地上尋找他需要的伴生草,鈴線子。
直到閑之嶼大聲呼喚他。
“秦汜修,快來快來,急事。”他皺着眉頭,語氣似乎有些擔心。
走進一看,他的腳下匍匐着一直幼年的小猼訑,緊閉雙目奄奄一息,隻是偶爾顫動的耳朵讓人确定它還活着,仔細檢查後就能發現它的腿上有一處明顯的咬傷。
“蝡鳴蛇,赤色而生于木上,齧而毒,唯風熒草可解。現在天氣漸冷,蝡鳴蛇會在樹下禦冬,驚動它就容易被咬傷。”
“也就是說這個毒用風熒草就可以解,風熒草在哪裏可以找到?”
“有蝡鳴蛇的地方,必定會有風熒草的,不過具體在鶴來山何處,我要去詢問瑰雁峰掌管藥草的柳長老……”
“秦汜修!”閑之嶼一把搭上秦汜修的肩膀,倒讓他有些猝不及防,“我覺得我今天把你找過來絕對是最正确的決定,你簡直就是我的百度百科,是吧葷菜。”
“嘎嘎!”葷菜拍了拍翅膀表示贊同。
秦汜修這次沒敢凝視閑之嶼燦如旸烏的雙眸,因爲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了解這一切的原由,妖獸,亦或是藥草,煉丹,甚至是修煉的心法、功法,從他記事起,這一切就牢牢印刻在他的腦海裏,繁複詳盡得令人生怖。
但這些記憶就像一座迷宮,他尋遍每一道岔路,最後等待他的都是一堵封死的牆。
我到底是誰,我到底有怎樣的過去?
在夢與清醒的混沌之間,秦汜修總是會發出這樣的追問,向天向地亦或是向自己。
……
“結果到頭來我和你的任務都沒完成不說,還要倒貼幫它們解毒療傷,我圖個什麽啊我……”從山洞中走出來後,閑之嶼抓着頭發仰天長嘯,不過片刻後他又轉頭對秦汜修說,“修哥,這次麻煩你幫忙治好它了,下次我接任務,獎勵都補償給你。”
剛剛不是才大呼後悔嗎。
“無妨。”總之是看不懂閑之嶼這個人,秦汜修選擇放棄。
回到浮鸢峰小院後,滿身泥土的閑之嶼勒令同樣如此的葷菜跟他一起洗澡,于是跑去提水燒水。秦汜修依計劃走到藥園解開禁制,用木盒裝好幾株成熟的百年草藥,準備去瑰雁峰。
瑰雁峰中心主殿二層,目所能見的牆壁上整整齊齊排滿了四方小格的藥屜,空氣中彌漫着熟悉的艾草熏香,藥殿由瑰雁峰大長老柳骨掌管,此刻他正立于一面牆壁前,數排玉簡懸停在他的四周,看來又到了每月清點的時候。
餘光瞥見秦汜修,柳長老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笑意:“你來了啊。”
秦汜修恭恭敬敬雙手奉上幾隻木匣,感受到木匣緩緩浮起而後被柳長老攝入手中。
“恩,很好,這百年的栎靈草藥性幾乎都沒有流失,你在種植培育草藥的細緻程度上,是我見過的外門弟子中最拔尖的。”柳長老撫須颔首,輕指木匣,其中的靈草就自動飛入了打開的藥屜中,“要不是無憂婆婆好說歹說都不肯放人,我一定把你讨來我瑰雁峰照看大藥園。”
“多謝長老賞識。”秦汜修努力擺出一副無限遺憾的樣子,其實心裏正慶幸不已,照看瑰雁峰大藥園這種肥差,不知道有多少外門弟子眼紅,他絕對是一點都不想攙和的。
“恩,去領你的靈石吧。”柳骨朝他擺擺手,繼續清點藥屜。
“柳長老,弟子還有一事想詢問長老。”得到柳長老的默許後,秦汜修進而問道:“弟子不知鶴來山的風熒草在何處可以采到,求長老指點。”
“這種時節你們就别老往山陰樹林那邊跑了,免得一個個都被蝡鳴蛇咬得半死不活,早上滄鹭峰藏書閣上的那個薛書呆子就病怏怏地過來問我……”柳長老摸着胡子眯着眼睛稍稍想了一會,說到:“風熒草就長在他們滄鹭峰山腰靠崖邊的地方,白日與其他草植無異,夜半子時之後會随風發出熒光,故喚作風熒草。”
秦汜修再次拜謝而退。
……
至夜子時,秦汜修剛好完成一個大周天的修煉,他清點好畫好的符咒、玉鏟和木匣離開小院,踩上滄鹭峰的傳送陣,直奔崖邊尋找風熒草。
穿行在巨大的淮水杉林間,萬籁俱寂,夜晚的樹枝像漆黑的爪牙,層層撕扯着殘存的光明。
所以在崖邊随風爍爍的風熒草,就顯得特别容易辨認了。
秦汜修嘴角微翹,腳尖輕點,穩穩停在崖尖的岩石頂端,灰色的衣帶翻飛,卻靜如雪落。
正準備拿出玉鏟與木匣搜集風熒草時,阒靜的空氣中竟漸漸傳來修士鬥法時符咒爆破的聲響,幾息之間,聲響向崖邊愈發逼近了。
秦汜修心内一凜,大呼不好,急忙順着崖壁滑下,死死貼住岩石凹處,并拿出一張隐匿符捂在胸口,并暗暗祈求千萬不要是金丹期以上的大修。
計算着他們接近此處的速度,應該是一人追一人逃,追的那人故意将逃脫者逼向懸崖。
“要是你還躲在藏書閣裏,我還真不知道怎麽動你……要怨就怨自己氣運不濟咯……”終于聽到有人講話,語調在這一片死寂中顯得格外陰陽怪氣,“對了,你不是喜歡霁白妹妹嗎?呵,那求老天爺在你下輩子送你一副天靈根吧。”
悶哼之後,緊接着的是衣裳窸窣聲,不過亦沒有持續多久,在最後的“切”聲之後一道黑色的人影就從崖上落下,在秦汜修的眼前被無際的黑暗瞬間吞噬殆盡。
夜黑風高,殺|人滅口。
即便崖上那人的腳步漸遠漸消,秦汜修也不敢又任何動作,他面色鐵青,四肢僵硬,又足足在這裏等了一個時辰,萬分确定周遭都已沒有任何活物後,才挪動了一下身體,從岩壁上輕輕攀了上去。
一刻都不敢耽誤,秦汜修迅速搜集好了風熒草。在離開之前,他又忽然想起了什麽,凝視着崖下的黑暗,還是做了決定。
半個時辰後,順着山路潛行而下,他最終在滄鹭峰山腳的大道上找到了那個被扔下懸崖的人:對方沒有親手殺他,是怕被發現;翻他的衣裳與儲物袋,是要尋找什麽;最後發出的語氣應該是根本沒有或者……沒找到。
摸了下脈搏,已然斷氣,衣着上應該是普通的外門弟子,儲物袋果然還在身上,打開一看,裏面隻有一些靈石和玉簡竹簡各色,但都隻是普通的傳記功法,找了片刻都一無所獲。
是我想的太多了嗎。秦汜修内心有些懷疑,爲什麽對方至死都沒有發出一聲喊叫,連屍體都還保持着這種咬牙切齒的表情……等等,咬牙切齒……
深吸一口氣,秦汜修用手掰開屍體的嘴巴,最終從對方口中撚出一塊非常小的玉片。
果不其然。
這是一塊保存記憶的念片,制作這種念片的方法非常生僻,不知這個外門弟子是如何得知,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裏面保存的内容,如此藏匿,也就是他被滅口的原因了。
秦汜修不敢繼續停留在此處,也不願回浮鸢峰小院,幹脆直奔山陰猼訑所在的洞穴。飛速移動之中,他将神識探入念片,發現裏面隻是斷斷續續的人聲。
開頭先是一段男女靡靡之音,而後女子喚男子“主人”,兩人話中又談及“妖族”、“封印”、“仁王劍”等一系列秦汜修聞之大駭的内容,最後女子輕笑一聲說,“雖然主人是借的皮囊,也千萬不可讓蘇甯茹知道了我們之間的事呢,呵呵。”
看來他雖然不知念片中說話的男女是誰,卻找到了應該知道的人。
到達桃源洞穴後,秦汜修紛亂的思緒才漸漸在這一片明亮中平靜下來,猼訑們看到他來,都歡快地圍着他摩蹭着。
拿出匣中的風熒草,根莖内服,葉片外敷,爲小猼訑處理好傷口後,就随手這樣抱着,靠在桃樹下感受懷中的溫暖,在極度的緊張過後,身心俱疲。
也不知是何時睡着的,秦汜修隻知道他剛睜開眼睛就看見閑之嶼蹲在他面前對着他傻笑。
在這透明如醇蜜的陽光下,桃花瓣同時飛旋,又同時散落,雪白的花蔭也覆蓋不住閑之嶼眼底爛漫。
“麻辣雞,你昨晚上出去以後就徹夜未歸啊,害我擔心得都沒睡着,一大早就過來找你,你居然在這裏悶頭睡大覺!”
——秦汜修第一次發覺,讓他無限嫌棄的鬧騰鬼也有讓人無比安心的時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