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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容色不改違軍令,山重水闊走寒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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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祁寒驚起夢魇,抱住趙雲哭了一場後,便一直沉睡着,昏迷未醒。
段老大驚奇地發現,浮雲頭領竟又展現出了另一面來了。當初那個殺神般冷酷可怖的男人,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的耐性簡直好到了極點,日夜守着祁公子,竟也不覺得枯燥乏味。不管他何時進去,總是見到趙雲伫坐在床邊,握着祁寒的手,神色極盡溫柔,一動不動地望着祁寒的臉,好似就這麽看上一輩子,他也不會覺得膩味。
祁寒連日不醒,趙雲倒不是很擔心,他對于吉的手段,向來是信心十足。但不知爲何,他的心中卻始終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隐憂,一想起祁寒之前那反常的樣子,便覺得寝食難安,放心不下。
兩日光景匆匆即過,草地上積雪融化,彙入溪流,空琮輕響,脈脈潺涓之中,清澈得可見溪底的遊魚。山鳥在林中藏了兩日,待雪盡化了,又清啼着飛上雲霄,林中景色靜谧幽然,透出一股與世無争的美好。
屋中卧榻上的人,感覺卻并不如外頭的天氣來得美妙。祁寒在将醒未醒之際,聽到了一聲熟悉至極的低歎,有人伸手,拂了拂他的腮邊的發絲,動作輕柔,熟稔至極。指腹上的薄繭,輕輕擦過皮膚,令他莫名想要發抖。
腳步聲響起,那人快步走出門外了。
祁寒的思緒又開始混沌起來,仿佛做了無數個混亂的迷夢。糾葛、痛苦、背棄,曆曆在目,讓他冷汗涔涔,漸漸濕透了身上單薄的衣衫。
夢中的人,個個都帶了一股冷漠猙獰之意,像是将他視作了異類和敵人。他這具身體的生父,他深愛的那個人,也都露出讓祁寒心寒的陌生神色……他在夢裏掙紮着,在風高雪寒的崖邊,毫不猶豫地跳下去,摔成了肉泥。又不知怎麽地活了過來,拿起趙雲所贈的小箭,劃開了自己的手腕,鮮血汩汩而出,他凍在雪地中,僵硬青冷……後來,他再度置身了在陰暗狹窄的房子裏,他蹲在軒窗前,想張口大叫,卻發現自己成了一個啞巴,無論如何,都呼吸不過來,喊不出半點聲音。
他在噩夢之中,出離絕望和憤怒,簡直就要崩潰了,直至……他突然做了另一個夢。
那個夢,竟令他狂亂哀傷的心,奇迹般的安穩了下去。
那時,他在暗室之中,向隅而泣,幾近崩潰。但趙雲卻來了。
趙雲緊緊抱住了他。他的胸膛那麽的寬厚、可靠,讓祁寒不能釋手,于是他将頭埋了上去,輕輕的,緊緊的,親熱地挨蹭着他。
趙雲在他耳旁柔聲訴說着愛意,還告訴他,有了他在,便什麽都不用怕了……他幹涸的心,濕潤溫熱了起來。
在夢中,他甚至嘟哝着向趙雲撒嬌,不許他走,趙雲說,永遠也不會離開他了。
這夢太過清晰,清晰到讓混沌中的祁寒,潛意識裏一想到這僅僅是一個虛幻的夢,就難過得不能自已。
他多希望那不是夢,而是真的……可他的意識卻在漸漸蘇醒,他記起了趙雲真正說過的那些話,想起了他和甘楚……
不,他不可能說出永不離棄的話來,他已有妻有子,還談什麽再不離開……那真的隻是夢啊!
這念頭一起,祁寒悲從中來,頓時悚然驚醒了。
他身上的衣衫被人換過,很是幹淨,可驚醒的一瞬間,他卻急出了一身的冷汗,渾身黏膩着,極不舒服。他深深吸了口氣,即便是躺在溫暖的被褥中,也無法掩蓋他好夢乍醒時心頭的涼意。祁寒深深喘息了幾下,混沌的頭腦才清楚了一些,發現自己竟然還活着——
擡起左臂,他看着上頭包紮的白帛,眼中漸漸升起無法掩飾的悲涼和自嘲。
竟然連這樣……也無法逃開麽。
窗外秋風漸起,化雪之後十分冷肅,他的嗓子很疼,想要咳嗽一聲,卻又幹渴,便忍住了。單衣被冷汗浸透了,他才一坐起身來,便覺出了不妥——這身體虛弱得超乎了他的意料,被冷冷的空氣一侵,他立刻便打了個寒噤,喉鼻發癢,額頭發燙,覺得自己着涼了。
房中光線很暗,祁寒摸索着下了床,發現床頭擺着一件袍子,也沒細看,就往身上披了。坐在床頭,他凝滞的雙眸望向那扇緊閉的窗,登時顫抖了起來——那種昏昧幽暗,令他瞳孔微縮,幾欲作嘔。
但他咬了咬牙,竟然忍住了,開始定定注視着那無盡的黑暗。
是因爲那個夢。
那個夢太過清晰,在他心中留下了殘存的溫暖,竟爾消泯了他頑固的心疾,讓他可以在這全無罅隙的房中獨自靜默地坐着……
祁寒也沒有料到,僅是一個夢,居然減輕了自己恐慌的症狀。他伸手,條件反射的朝胸口摸去,便深深一怔——那枚從不離身,可以安撫他情緒的玉玦,竟又重新挂在了他的身上!
動作之間,他正好側頭,嗅到了順手所披的外袍上,那種熟悉的清冽陽剛的味道……這是趙雲的袍子!
祁寒心頭一動,突然覺得,那個夢,也許并不是夢……
趙雲一直留在這裏,救起他後,還将玉玦重新挂在了他的脖子上。
祁寒冷寂的一顆心,宛如一潭死水被人投入了石子,激蕩起一圈圈的漣漪,他開始頻頻地回想“那個夢”裏趙雲所說的話。他說,他永遠不會再離開了……祁寒完好的右手,在床邊握緊了棉褥,指間有些用力。他心中矛盾兩端,弄不清這些令自己沉溺的話,是否真的存在過。
其實祁寒醒來的時候,趙雲才剛起身走開。他來到門外,看向眼神有些尴尬的段老大。
“什麽事?”趙雲打量了一眼段老大臉上莫測的神色,心知定是出了什麽事,他才會将門敲得笃笃作響,透着一股急切。
段老大撩起眼皮瞥了他一眼,道:“浮雲頭領,林中又闖進人來了。這一回,卻有人在内中大喊大叫,我依稀聽到,似是你夫人的身體出了問題,胎氣大動,此刻她的馬車正在湖邊停留,他們才急于找到你,想讓你到夫人身邊去……”
趙雲聽了,眉峰一皺,朝他豎起食指,飛快地比了個噤聲的手勢——
一面将他扯走,離了茅舍,往林邊走去。
段老大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聲音過大了,恐怕會吵到裏頭沉睡未醒的祁公子——平日裏浮雲頭領經常提點,他說話也很注意,但這一次事态緊急,他才會失了分寸,險些忘記。
“……怎麽不去找軍醫,卻來林中尋我……”趙雲皺起眉來,壓低了嗓音,與段老大邊說邊往林陣走去,卻不知屋中的祁寒此時已經醒了過來,還聽見了段老大的話。
祁寒愣在屋中,心潮起伏,幾息之後,便聽到了段老大朝精舍走回的腳步聲。隻有一個人,卻沒了趙雲的聲音。想必,他已是急忙火燎地,趕出林子去看甘楚了吧……
祁寒怆然笑了一聲,勾起了唇,眼中卻不見分毫的笑意。右手緩緩地覆上了包着白布的左腕,微微發抖。
他真傻。
他還以爲那個夢,是真實發生過的事。他還以爲,趙雲真的有堅定無比對他說,再也不會舍他而去,再也不會離開他半步,令他受半點的委屈……
他的心,已經徹底地,在這紅塵裏頭死過了一次。所以,盡管此刻美夢落空,心情起伏巨大,他也再沒有升起半點要自絕的念頭。
他再一次活了過來,又被那個夢,無端治愈了許多,這一次,他再也不想糾葛在這些糟心的事裏,氐惆沉浮,不可自拔了。他不否認,源于對趙雲的感情,他的心中仍充滿了巨大的痛苦,但這痛苦,卻并非不可以忍受。在精神上,他覺得自己已經死過一次了,再難過,還能賽過崖頭上那一瞬間嗎?
祁寒抿唇,鎮懾了心神,眼眶還泛着殘餘的微紅,但他臉上已經完全平靜了下來。
趙雲又救了他一命。但他的背信棄義,負盡恩愛,也是将他徹底推入深淵的禍首之一……祁寒的頭腦,漸漸變得無比清醒,這是他從脫出牢籠以來,最爲清醒的時刻——仿佛突然之間,他回歸到了原來的自我,無懼無畏,堅心韌性。
祁寒怔了片刻,支起下颔,又輕輕地笑了一聲。
旋即,他伸出右手,将那條雙股绀繩摘下。褪了趙雲的白袍,放在榻上,将玉玦擱在了上頭。
然後,他咳了一聲,朝外頭啞道:“段大哥,請你進來……”
門外的人一聽,頓時驚得跳了起來,火燒眉毛般推開屋門,沖了進去。
“公子!你醒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