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百五十三章、漢陵魂斷夢何續,痛失飛将幽咽天
.
丈八、華恒等人在林中接應到趙雲,一路護送,到得營寨。
祁寒見到呂布時,他遍體鱗傷,失血過多,已是流不出什麽血了。
黯淡燭光之下,但見他青白的臉頰與死人無異。身上的傷口都很緻命,插著的箭翎早在路上被趙雲斫斷,隻餘留了箭矢鐵頭嵌在身體裏頭。原本筆直的脖頸軟垂,似是有人怕連捆綁也制不住這人,擔心其困獸猶威,暴起發難,竟是叫人以重手法劈斷了頸椎骨——這也是他被懸在城頭,看去卻與死人無異的原因。
祁寒心頭大恸。
卻渾沒料到,呂布受傷如此沉重,又被挂着示衆好幾個時辰,竟還拖着一口氣。
但也僅僅是一口氣而已。
就好像,深有執念,而不肯放下。
矯健的身形肌肉被粗麻繩勒出的青紫色印痕,因爲周身失血太多,泛着詭異的蒼白瘀迹。
呂布的頭顱耷拉着,倚在祁寒頸邊上,再也不複從前那副嚣狂桀骜、威風凜凜的模樣……
祁寒咬緊了牙關,眼前一派模糊,隻将呂布高大的身體緊抱在懷中,手握着他粗大的手掌,瑟瑟顫抖。
趙雲拿了枚丹藥化水,給呂布灌将下去,祁寒全程神情呆滞,看他動作,薄唇緊抿着,一句話也不說。
趙雲道:“先師和醫仙都寓居東方,往來吳郡,一立精舍燒香講道,一展醫術治病救人,我已著了孔蓮、何童快馬加鞭疾往東吳去尋……這枚丹藥是孔蓮留下的救命之物,希望能拖些時辰。”
祁寒怔怔聽着,卻很明白他說得是“拖些時辰”。況且董奉、于吉兩個隐世高人,神出鬼沒行事難測,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哪是那麽容易尋來……呂布,他根本等不了了。
祁寒也不說話,也不悲聲,隻是擁着懷中身骨寬大垂死之人,蹙眉盯着他俊毅的面容,口中發苦發澀,喉頭哽堵,難以自抑。
“奉先。”祁寒喚了一聲,呂布雙目緊閉,全無反應。祁寒颀長的眉峰不由微微顫抖,眼角憋得通紅,卻是不見淚水。
趙雲見他這般情狀,便靜靜站到他身後,雙手撫上他肩膀,感受着下方那輕微的抖動。
祁寒忽道:“讓我同他呆一刻。”
趙雲深深看了他背影一眼,眸色暗沉,内中含着許多的情緒。但他終究什麽都沒說,無聲退出了帳去。
祁寒便垂眸,凝睇手邊垂死的武将。
目光望向他斜飛的濃眉,俊毅如刀劈斧鑿般陽剛的臉廓。
他向來知道,呂布待他是極好的,好到沒什麽底線,全心地信任。傳聞之中苛刻自私的呂布,卻什麽都可以送予他,未曾計較過得失。然而他呢?他打從一開始,就是帶着目的接近呂布的。更從不曾真正爲呂布籌謀過半分……這是他最愧對呂布的地方,始終難以釋懷——即使他最後爲呂布奉出了三個錦囊,仍然心有愧疚。
他們匆匆一别,在祁寒極爲窘迫糟糕的情況下。還未曾說過抱歉,還未曾說過再見。還更來不及好好道别一聲。那一日,他還認他爲兄長……明明不是真心的,明明,他隻是爲了抹殺呂布的一片真心。
祁寒從沒有像這一刻,這般恨惱自己的卑劣畏縮。
他怎會爲了阻止呂布的告白,就生生叫他兄長,恁得傷了他心。
就算他是呂布,剛強無雙的呂布,他也先是個男人。呂布的心也是肉做的,柔軟的,并不是鐵打鋼築。他畢竟是對自己用了真意。就算曾經兇狠地冒犯過,但那真誠,卻是意切得藏也藏不住。
奉先...奉先...
祁寒的臉緊皺成了一團,閉着眼,不敢再看呂布一眼。
再看一眼,隻怕心酸難過,無可遏制。
他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直到地上的青灰色氈毯都有些潮潤。應是被地面積雪化開的水浸濕透了。但他渾然不察,不覺有異。
帳外還有一個人,也正身披風雪,靜靜等待着他,可他卻提不起力氣發不出半個音節去召喚他。
誰知,就在這時,掌中所握的冰涼大手,竟爾輕輕搏動了一下!
祁寒猛然睜開眼來,不可置信地望着半阖眼皮的呂布,眼中的光芒霎那閃過。
“奉先!奉先!”他懷疑是自己出了幻覺了。
呂布卻真的牽動唇角,笑了一笑。
那弧度極淺極淡,祁寒卻覺得沒有比這更令人激動的笑容了。
“奉先!”他再也遏止不住悲痛,臉頰緊貼在那張滿是血污青紫的冰冷面容上,眼中一片模糊,“奉先,你醒了,你沒事了。”
呂布極低地應了一聲。宛似在寬慰他一般。
祁寒覺察到他手指輕輕一動,似要往腰際掏摸什麽。他便先一步探進他腰際,将那東西摸了出來。
竟是那三枚拆了線封的錦囊。
祁寒舉着那點彩色的布帛,在呂布眼前輕晃,後者頸骨斷裂,完全動彈不得,待見到了錦囊,灰頹的眸中卻是微微一亮。
呂布眼珠微微轉動,視線再度對上激動若狂的青年,死寂的眸子開始有了波動,他仿佛這才終于認出了他。
“祁……寒……”
他終于等到他了?
這一等,可真是辛苦。
祁寒哽咽:“是我。”
呂布眉頭皺了一下,喉頭滾動,竭力穩住自己的聲音:“男兒,不流淚。”
祁寒擡袖将眼中翻湧的水光狠狠一擦,佯怒道:“誰,嗝,流淚了。”卻是憋得重重一抽。
呂布鼻腔裏噴出了一口氣,仿似在笑他。
祁寒卻是笑不出來,皺着眉,硬生生将淚意憋了回去。他極少會哭,就算鼻酸難過,也極少流淚,但這一刻,見到呂布醒來,卻是有些忍不住。
兩人就這般靜靜對視着,一時誰都沒有說話。
祁寒緊緊攥起他的大手,心中似有千言萬語流過,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對不起了。”
良久,他終于想到了要說什麽。
呂布疑惑地望向他,眸光始終有些渙散。似是很不清醒,卻又似聽得非常清楚。
“何故。”
他沉沉地問。
那聲音低得,如蚊吟一般。哪還有半分從前溫侯的豪邁氣壯,祁寒聽着,隻覺喉嚨越發辛酸苦澀。
他便道:“我當初接近你,同你要好,陪你胡天酒地,贈你各式玩意兒,帶你新鮮獵奇,都隻爲了令你玩物喪志,消磨意氣……我當初,是爲了幫劉備兵不血刃取走徐州,才想将你變成一個樂不思功的糊塗侯爺……”
祁寒邊說,邊觑呂布的臉色,生怕他陡然動怒影響身體。哪知呂布聽着聽着,眸光卻漸漸柔和下去,是他從未見過的一種平靜釋然。
“……終于……你終于對我坦承了。”呂布道。
祁寒心頭劇震,不可置信地對上他那雙異常明亮的眸子:“……你,你竟知道?!”
話甫出口,他已是怔然失笑,臉色慘然,眸光黯淡,“原來,你早就知道了。”
——原來最傻的人,根本不是呂布,卻是他自己。
呂布爲人雖個性沖動,卻也并不愚笨。他竟是早就看穿了祁寒的企圖,卻還裝作不知,陪他逢場作戲,醉笑三千,就那樣日複一日地玩樂了下去。祁寒想讓他不思進取,變成一個積案如山的安樂侯爺,他就真的連田獵政事都省下,隻終日陪伴他逸樂玩耍……
祁寒的心揪成一團,看着呂布唇邊勾了一抹微笑看着自己,隻覺坐如針氈,将一雙眼瞪得酸脹生疼。
明明他才是騙子,他卻盯着呂布的狼眸,卻想大罵一句:你這騙子。
“……你就不擔心我害你?”祁寒握拳強忍着心中的波瀾,“……就不擔心我是奸細,欲對你圖謀不軌?!”
呂布慢慢開口,眼中竟有一抹淡淡的戲谑,“我早便知道你是奸細。早便知道你來到我身邊,不是爲了幫我。陳宮,貂蟬,他們已不止一次告誡過我……你的身份。”
祁寒眼睛甫然睜得巨大,心頭忽然電光一閃,像是飄過了什麽極爲重要的東西,但卻在那一瞬間驟然遠逝,沒能抓得住。
“他們,怎會知道……”陳宮和貂蟬怎麽會知道他答應了趙雲相幫劉備的事……這,簡直是匪夷所思。
而呂布……
呂布明明知曉他居心不良,竟然還對他如此之好……
一霎之間,祁寒隻覺心痛得無以複加。垂眸盯着呂布的闊臉,睑上黑長的羽睫顫抖不已。
呂布喉頭聳動,眸光瞥向祁寒手中的錦囊,“……是故,我也曾深自猶疑,是否,是否要用你的計……依照,你的錦囊,行事,去,去應對曹操……”他鼻息彌弱,說話也越發艱難起來,卻還是牽扯起唇,一笑,“但我,選擇了,相信你。”盡管陳宮數次冒死阻攔,以死勸谏,他依然那麽專橫跋扈,選擇相信祁寒,沒有聽從。
祁寒以爲他在說自己相幫劉備奪取徐州的事,渾沒留意到呂布前前後後,都在指他的身份特殊以及徐州一戰。他心頭酸澀,指尖揉着那片不知被呂布摩挲過多少次的錦囊織布,慨然道,“可惜,我就算留下了計,卻還是輸了。”
見呂布蠢蠢欲言,祁寒忙伸指撫上他的唇,眼中一抹憂急,“你先别說話了。等于吉和董奉來了,我們慢慢再叙說不遲……”
呂布已不能搖頭,眸中卻閃過一絲執拗的光,道:“孔蓮,丈八,爲何,撤軍。”眼底一抹深切的疑惑與迷惘,看得祁寒心疼得快要控制不住情緒。
他當然知道,呂布問他,代表了呂布仍全心信任他,即便浮雲部發生了陡然撤軍之事,影響了整個戰局。可呂布越是信任,祁寒心中越覺得慚疚悔恨——若是能再來一次,便是有刀架在脖子上,他也絕不會再算計呂布,定要真心誠意地對待他!
可他不知道是,其實呂布對他信任,比他想象中還要難得——
即使呂布兵敗垂危,卻仍不相信浮雲部撤軍,祁寒故意坑害他所留的後手。即便陳宮一直堅稱,這最後一道錦囊,便是祁寒,曹操的長子,故意設計的陷害。
呂布認爲,祁寒若要害他,全不必如此大費周折。畢竟,這火燒良成之計,還是祁寒留給他的。此等絕計,就算他不起用浮雲部,也可以退敗曹軍,因此祁寒要害他,更不成立。
祁寒攥緊了拳,搖頭如實道:“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那趙義爲何要突然假傳軍令,撤回軍隊……”
呂布聞言,眼波卻是猛地一閃,蓦地露出恍然而悟的神情。他那雙濃黑的眉峰緊皺,突然提高了音色,大聲道:“原來,原來……如此!豎子……”
祁寒驚怖已極,口中失聲疾呼:“奉先!奉先——!”
卻已來不及了,懷中的呂布面色青白,口中不停湧出殷黑色的血,就此垂下了眼去,徹底失去了生氣。
祁寒完全沒有料到,這一切發生得這樣快!
他的眼睛睜得鬥大,連呼吸也停住了。盯着呂布死灰色的臉,眼睜睜看着他失去了全部的生機……本還在自己掌中輕輕摩挲的大手,遽然停滞低垂,再也不可能動彈一下。
趙雲聽到他的疾呼,從帳外沖進來,抱住他。
但祁寒已是一派瘋狀。
趙雲一時竟沒能控住他。
就見祁寒趴伏在呂布身上,一把将他腰間緊系的一隻脫線的鹿皮酒囊扯了下來,狠狠掼在地上!又自顧自從他淩亂破碎的胸甲胄衣中央,摸出一隻染滿了血污的将軍令木牌,與他手中成了碎帛的彩色錦囊一起,重重丢棄在地上。
“你就這般死了!你他媽如此珍視我的這些破爛玩意兒……卻就這般死了!呂奉先——呂奉先——”
祁寒赤紅着一雙眼眸,指着那幾樣被呂布珍藏的東西,若非趙雲拉着他,連呂布也被他踹上了。他一時悲痛無限,隻知狂亂暴怒的痛吼着,宛若一頭受傷無助的困獸。
他活了兩世,從未虧欠過任何人,而呂布,呂布卻像是将他的心生生剜走了一塊!頭一回讓他嘗到了血淋淋的滋味,直面到如此殘酷的人生,如此難舍的死别。
除了趙雲,還從未有過第二個人如同呂奉先這般對待他。
全心全意,不求回報。
即便是他待呂布如兄,呂布待他如愛。
然而,然而現在他卻隻能眼睜睜看着呂布落下最後一口氣——
喉嚨喊破了,徑自咳出血來,嘶啞的咒罵聲中帶上了濃重的哭腔。趙雲一把将祁寒抱進懷裏,皺眉沉聲道:“還有希望。有我在,别怕。”
祁寒不懂他在說些什麽,直将牙龈都咬出血來,全身簌簌顫抖,卻仍遏不住胸腔裏那股翻山倒海的悲痛絕望。
……
趙雲将情緒失控的祁寒放倒,以讓他安睡一會。又命人将呂布的屍身盛入浮雲部早早備好的一冷玉晶棺中,這才盤膝案前,沉吟起來。
今夜他在城下劫人,已然驚動了曹軍。浮雲部掩護撤退,藏進了蒲姑陂左近山裏,暫避得一時鋒頭,但明日一早,恐還得再作打算。
傍晚時分呂布被高懸在白門樓示衆,曹操竟也未曾現身,倒似被什麽事絆住了。趙雲心頭微有疑惑,隻待明日暗中入城再探。無論如何,眼下曹軍初獲大勝,曹操難免松懈,正是他動手的最佳時機。
(第四卷折戟沉勾鐵未銷完)
第四卷配樂
《天蠶變》——葉振棠
獨自在山坡高處未算高
命運在冷笑暗示全無路
浮雲遊身邊發出警告
我高視闊步
早知此山頭猛虎滿布
膽小非英雄決不願停步
冷眼對血路寂寞是命途
明月映山崗倍覺孤高
抛開愛慕飽遭煎熬
早知代價高
絲方吐盡繭中天蠶
必須破籠牢
一生稱英雄永不信命數
經得起波濤更感激傲
抹去了眼淚背上了憤怒
讓我攀險峰
再與天比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