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畫戟英姿無覓處,淚向天傾白門樓
*
祁寒和趙雲往郯縣一行,自然是撲了個空。二人還未入城,便已驚悉曹操竟在數日前就拿下了此城,此際呂布早已敗退,據守下邳!震驚疑惑之餘,二人連忙掉馬,趕往營寨。
卻沒想到,郯縣失陷,浮雲部竟還氣氛如常。
其實浮雲部衆人,除卻孔蓮認爲事有蹊跷,整日黑着臉生悶氣外,旁人都還蒙在鼓裏,連丈八也渾渾噩噩的,并不認爲他們是上了當,被騙得撤軍的。
部衆聚于營寨原野之上,照常操戈練兵,好不自在。撤軍以後,他們都已将自己當做了徐州之戰的局外人——何況呂布頹勢已定,他們就算要援,也沒那個本事颠覆乾坤。
是以,當趙祁二人快馬加鞭趕來,部衆們才驚愕恍悟——原來那日浮雲頭領的兄長,竟然真的是口傳僞令,欺騙他們!
華恒等人跪在地上面露愧色,垂頭不敢正視二人。神色怏然,隻敢稱罪。
但此刻,祁寒和趙雲哪裏還有心思懲治他們?隻得揮手命他們先下去。
趙雲坐在案桌之後,握緊了拳,臉色陰沉極不好看。他心中驚疑不定,隻覺滿腔的怒意填壓在胸膺裏,發之不出,咽之不下。一時沉默不語,半晌沒有說話。
祁寒将手扶在眉心,亦自皺眉思忖。
照理來說,趙義完全沒有相幫曹操的理由……
可他卻真的這麽做了。
簡直匪夷所思。
趙雲能不生氣傷懷嗎?這場戰争可不是一場兒戲。他們在木屋之時,趙雲就已經聽過了祁寒的三個錦囊之計——而最後一環,火燒良成糧倉,便是此役性命攸關、生死存亡的關鍵。浮雲部靈活機動,呂布将如此重任交到他們手上,誰料到,他的兄長竟然親身攔阻,以一道僞令騙回了軍隊,害得高順陷陣營全軍覆沒,高順也失陷在了火海中不知生死……
浮雲部這一退兵,不僅害慘了呂布,更是拱手将徐州送到了曹操手中!
曹操是誰?在趙雲心中,往大了說,他是國賊;往小了說,他是滅門的死仇。
他的親兄,怎麽可以……怎麽可能……做出這樣的事情?!
饒是趙雲再鎮定堅韌,聽到這消息時,仍然是如中雷擊,心生強烈的悸怒驚疑,一出手就将帳中的茶水拂在了地上。
他坐在案前,整個人宛若被冰封凍住,全身上下釋放着森冷冰寒的戾氣,連他身旁的祁寒,都感覺到了壓抑壓迫,無從安慰他。
“此事全怪我!誤中了敵人的奸計。若非我臨時回轉,丈八和三位副頭領也不會起争執,導緻良成燒糧之行失敗……都怪我!我明知此事蹊跷,竟然還是上當了……”
摒退衆人之後,孔蓮單膝跪地,神色頹喪大聲請罪。
趙雲額頭青筋跳動,抿緊了唇,面沉如水,眉目如鋒,冷冷地看着他。孔蓮能感覺到他澎湃的怒火,但卻又覺得,趙雲那那寒冷而複雜的目光,猶如實質般的怒火,似乎并不是對向自己,而是越過自己,飄向了某處不知名的虛空。
即便如此,孔蓮的心情依然非常糟糕。這幾日他終日擔憂的事,終于在趙祁二人回來的這一刻,得到了證實。他們還是負了頭領所托。
他因而瑟瑟委頓着,緊縮肩膀,不敢正視趙雲的視線,臉色蒼白。
丈八緊皺起一副濃眉,悶悶道:“二弟,此事怪不得孔蓮。”
趙雲一拳重重砸在案上,案腳登時發出一聲裂響。
祁寒靜靜看了他一眼,上前扶起孔蓮:“與你無幹。事已至此,别無他法,隻得立刻補救。丈八大哥,”他轉向一旁悶聲苦臉的漢子,“你即刻點兵,著三千騎兵精銳,與我和阿雲火速前往下邳馳援。孔蓮,你率餘下步兵部卒,随後趕來。速速去辦。”
孔蓮、丈八二人,這才一掃頹靡之氣,抱拳領令,飛速去了。
祁寒回到趙雲身旁,握住他袍下冰冷發抖的拳頭。
趙雲迷茫地擡起眼來,眸中閃逝的一抹哀恸灼傷了祁寒的眼睛。他緊緊攥住趙雲的手,感覺到了心疼。
趙雲道:“是不是隻有我一個人記得那件事?”
是不是長兄趙義沒有親自經曆過滅門,沒有看過父母親人慘死在面前,就感覺不到他的痛苦?否則爲什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祁寒皺起了眉頭。
他知道,這十多年來,趙雲的成長是在一片血色仇恨中度過的。他的痛苦,掩在袍胄甲衣之下,藏得很深,卻如同頑石,無一日不在。此時,顯然被這件事激了出來,掩蓋不住了。然而趙義……
趙義此人真的非常複雜。
莫說是他看不透,就連趙雲身爲對方親弟,竟也看不懂。
祁寒搖了搖頭:“或許,你的兄長,另有苦衷吧。”也隻得這樣安慰了。
趙雲目光一閃,無聲低下頭去,像個孩子一樣,有些迷茫無助,任由祁寒扳起他的肩膀,将他高大緊繃的身軀擁住。
祁寒學趙雲哄他那樣,啄了一口他的額發,道:“打起精神,部衆還在等你統兵。你那仇人,不就在下邳麽。”
趙雲猛然擡頭,與他對視了一眼,黯然的眸光一寒。旋即刷的亮了起來。
是啊,曹操就在下邳。
這麽多年,他等的,不就是這一刻麽。
祁寒随趙雲出帳,仰頭望向天際,在那裏,一彎新月如鈎而挂。不知爲何,他心中忽地一陣悲涼,不由自主,望了一眼趙雲白袍迎風的背影。
那一瞬間,他也不知自己是感應到了什麽。
或許……是呂布吧。
奉先,奉先,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
下邳城初破,戰火未息,流民缭亂。整座城就像一座孤島,被渾濁的河水澆灌,一派凄涼景象。
曹軍得勝不過半日,城中已遭了浩劫。兵卒挨家挨戶地搜羅,呂府也被翻了個底朝天,外人不知他們在找什麽,隻見到曹兵尋而不得,就燒殺搶掠,趁機擄走糧帛财物。
劉備的家眷悉數獲救,曹操此時沒心思管這些小事,自然都放歸了劉備。
這一戰,曹軍雖然折損不少,卻也算大獲全勝。然而奇怪的是,三軍上下不見表功慶賀,曹操的中軍主帳裏,更是一派的壓抑窒悶。
曹操細眉緊皺,面有愁容。
他已經親自審訊過諸将,侯成等人皆對祁寒的下落一概不知,他們說,溫侯與陳公台或許知道些什麽,可惜這二人……
曹操惱怒之下,直将案頭竹簡拂了一地。
……
這一夜,曹軍戒備森嚴,并不松懈,竟将下邳城守得猶如鐵桶一般。
趙雲和祁寒一路風馳電掣,急領了三千精騎趕到,然而,據斥候回報,他們才得知呂布傍晚已經戰敗,曹操軍隊虎踞下邳,擁兵數萬,固守難攻,不得已,他們隻得退往野外紮寨安營,再作打算。
待選好營地,已是入夜時分。将士們借火把的光亮,四處走動,來回布置營帳,盡是嘈雜的聲響。
祁寒焦急無比,穿著袍披甲胄,在帳前來回踱步,眼神不時就飄在一旁啃草的小紅馬身上。
趙雲安排完紮營事宜出帳,便見祁寒滿頭是汗,眉頭緊鎖,一臉的焦灼,已是急得快要跳起來了。
趙雲眼中閃了一閃,走了過去。
“阿寒。”他一把攥住祁寒的手,竟發覺他掌心一片濡濕汗水,眼中不由一陣錯愕,忙安撫他道,“曹賊素來惜才愛才,又與呂奉先有舊……想必是不會殺他的,你莫擔心。”
“不,有劉備在!劉備會跟曹操進讒,會害死奉先!”祁寒受驚般反握住趙雲的手,甲尖都掐進了肉裏,眼神中滿是惶急,“阿雲,你安置好衆人了嗎?快随我進城,我要去探呂布的消息……我要救他!”
趙雲不知道祁寒爲什麽笃定了劉備會跟在曹操身邊,又說他要加害呂布,但想起自認識祁寒以來,他的那些詭異而精準的判斷,不由一怔。
祁寒見他沉默,立刻道:“那我自己去了!”
說着甩開趙雲的手,便要去牽小紅馬的缰繩。
趙雲眉峰一蹙,一把将他拽回懷中:“阿寒。我适才隻是在想,該要如何混入城去。”
祁寒如此憂心呂布,他不否認自己确有一點醋意,但還不至于在這種時候撚酸吃味犯糊塗。
祁寒已是急得雙目泛紅,布上了縷縷血絲,呆呆道:“那該怎麽進城啊!”
他終究不熟悉此間的人情世故,此刻心中一急,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趙雲見他這般模樣,眉頭微皺,旋即拉起他的手,吹唇喚來玉雪龍,沉聲道:“罷了,我們上路再想。事情緊急,快先上馬罷!”
祁寒愣愣地點頭,趕緊随他翻上了馬背。
小紅馬親昵地蹭向主人,昂首一嘶,與玉雪龍灑開蹄子,疾馳往下邳奔去。
……
繁星漫天,朔風呼号。
趙雲和祁寒在城外一處農家換裝易服,将馬兒放進山林。二人穿著棉衣布衫,擦花了臉,拿布帛裹住銀槍,挑起兩個土産簍筐,扮作錯過宿頭的縣民,使錢賄賂了南門的幾個曹兵,成功混進了城去。
本要伺機詢問呂布的下落,卻見一些流民夾道奔走,摩肩接踵,口說紛纭,正嚷着去看熱鬧。
祁寒心頭一凜,忽地一把拽住一人,急問道:“你們可是去白門樓?!”白門樓正是呂布絕命之地……
那漢子怔怔望着祁寒抹花的臉,雖看不清容貌,卻被那雙異常俊美的眼睛晃了神。聽得喝問,才驚覺手臂被掐得生疼,忙道:“是啊!城門口要斬殺降将示衆,我等想一睹呂奉先真容……”
戰亂之下,唯有流民才有心思看這殺人的熱鬧,甚至做着某些趁亂謀利的盤算。
祁寒不等那人說完,已松開了他,奮力朝前沖去。
趙雲抿唇皺眉,隻見到祁寒一晃而過的側臉。他心有所感,急忙跟上,擡臂擋在祁寒身前,排開人叢。
街道狹窄,數百流民湧堵在前方,趙祁二人花了一刻鍾,方才擠到隊伍最前方——眼前正對一片白色的城樓石壁,于夜色之中,火光點點,人聲嘈雜。那城牆宛若蟄伏的巨獸,寂立蒼涼。
二人越衆而出,視野一時開闊。祁寒不過一眼望去,已是肝腸寸裂!
但見城門之上,粗繩垂縛着一條高大的身影,由上而下,懸挂在城牆外沿。
隻是,那魁偉的身形猶在,素來英武傲世的身姿,卻再也難以挺拔。
呂布以詭異的弧度垂着頭顱,唯有死人和頸椎斷裂的人,才能做出那樣的弧度。
那一身華貴雄偉的铠甲錦袍,金冠獅帶,全已破碎砍爛,鮮血淋漓。
身上幾處要害,都插着箭枝。殷紅刺目的鮮血從他身上流下,在白色的城牆上蜿蜒出藤蔓一般的形狀,又在牆角土地上彙聚成一個小小的血窪。
滴答。
滴答。
黏稠的血漿從他足尖那雙皂帛鈎錦雲履上緩緩滴落,在祁寒眼中,變成了極慢的鏡頭,一點一滴,悉數沒入他的眼中。
趙雲在祁寒崩潰大喊之前,捂住了他的嘴。
祁寒的眼睛霎時脹紅得猶如染血一般。他目眦欲裂,惡狠狠瞪着趙雲,咬他的手掌,拼命搖頭,隻想要沖上去,隻想要朝着呂布的屍身奔去——
趙雲不得已将他制住。祁寒全身的重量都移到了趙雲雙臂之上,身體被迫懸空,喉嚨裏嗚咽着,雙足亂蹬。
可他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滿心裏隻有一片無窮的恨意!
他好恨!
他恨自己的狂妄自大,自以爲是!
他竟真的自信到,以爲憑借那三個小小的錦囊,裏頭細細密密的計劃與安排,自以爲百密無一疏的周詳策略,便可以保呂布安然無事……
他好恨,他好恨啊!
趙雲貼近他的耳朵,低沉的聲音仿佛越過了無數重的山水霧障,渺渺飄入耳中,他的聲音那麽溫柔而笃定:“……不怪你!真的不怪你!你回不回來,都改變不了這個結果……浮雲部被騙走,我們始料未及。就算早回來半個月,也改變不了這個結局,抵擋不住曹操大軍……阿寒,阿寒,你清醒一點!”
趙雲其實重複了好幾遍,祁寒仿佛才終于聽懂了。他擡起遍布血絲的雙眸,眼前一片昏黑模糊。
祁寒漂亮的墨瞳已然失去了光彩,黯淡灰頹得像一個空殼。
趙雲痛惜地看着他,雙眉如鋒,眼中盡是擔憂。
祁寒注視了他半晌,才怔怔松開了趙雲被咬得鮮血淋漓的手。那一瞬間,他全身的力氣也像是被抽空了,靠在趙雲身前,提不起一絲氣力。
他想要嘶吼痛哭,聲音卻哽在了喉嚨裏,無論如何,也發不出來。
雙眼幹涸劇痛得像要爆炸。他哭不出來。
他隻覺出了無比的痛苦和迷茫。
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
他分明在不久前,才決定要真正融入這個世界,接納這裏的人們,不再将自己當做一個看客,而要将他們作爲活生生的朋友,融入他的生命裏……
可城牆下屍積如山,他的呂布死了。
呂布死了。
呂布死了……
他已經痛苦到不知道該去怪誰。
是怪被人追殺而誤入駱馬湖的自己,還是怪闖陣受傷沉重的趙雲,還是蒼天有意無意的戲弄?
趙雲見他狀态不對,手腳虛軟,伏在自己身上,不由歎了一聲,俯身将他負在背上,緩緩步出了人潮。
……
這一晚,夜半時分,星月無光,天上又飄起了雪霰。
寒風中一道身影陡然出現在人去樓空的城牆前,一霎之間,值守的曹軍紛紛仆倒在地。
那黑影搭弓,擡手一箭,已将懸挂城垛的繩索射斷。旋即猿臂輕舒,接住了下墜的身影。
異樣的響動驚起了城牆上的守軍,喝叱聲裏,他們正要射箭将人攔下。正在這時,城樓正對的密林中,突然激射出數十支小箭,嘤嗡有聲,連綿不絕,掩護着那道敏捷的黑影,沒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