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三章唇舌攪動郯城雪,心神不定晚來風
“甘楚姑娘,你的話我聽不明白。”祁寒斜倚廊柱,渾似沒弄懂她話中之意一般,“我乃一介須眉,爲了姑娘的閨譽考慮,從今往後,我們還是少叙話爲好。”
祁寒看似淡然,實際内心早已掀起驚濤駭浪。
甘楚聽了暗自冷嗤,就憑你,也算得什麽須眉?她擡眼望向祁寒僅靠衣衫撐起的高大身形,暗想,如你這般弱不勝衣,一陣風也吹倒了!你既已與趙雲有私,還裝什麽佯來哄我。
她心中譏諷,臉上卻不動聲色,指向廊上的壁畫,道:“祁公子,你休與我作口舌之争。你可知道這是什麽圖畫?”
祁寒不答,隻冷冷道:“有話便直說。”
他懶得同她敷衍,還打啞謎,這姑娘也是夠逗的。
其實祁寒也覺出過甘楚對趙雲有意,但從未放在心上,哪知她竟窺破了自己的心思,特地前來嘲諷。她知道了,旁人自然也會知道。隻怕會因此累及趙雲的名聲。
祁寒心中悒郁不舒,神色便更加淡漠,若非他教養極好,顧及甘楚是個女的,隻怕早已拂衣而去。
甘楚見他愛答不理的,臉上不由滑過一絲尴尬,自說自話道:“不錯。這壁上畫得便是司馬相如彈琴追求卓文君,鳳求凰的故事。自古以來男歡女愛,琴瑟和諧,相如文君偕老成都,一時也曾傳爲佳話……”
祁寒打斷她,直白道:“你究竟想說什麽?”
甘楚蹙眉,拿起墊子上的繡品,将那對交頸親昵的鴛鴦展開來:“……就好比這對鴛鴦,天生雌雄作伴,遨遊天地。忠貞不二,亦爲世人所稱歎。祁公子,你飽讀詩書,應當知曉,這陰陽和合男女相親乃是天地大道。龍陽之事爲人所不恥,不過貪圖一時快樂,經久無味,更是斷難久長……”
祁寒的手在寬大的袍袖裏握緊,聲音卻慵懶而淡漠:“你不必再說。”
甘楚以爲他這是羞愧了,眼神微亮,續道:“你也不必太過介意了。畢竟,你與雲哥哥隻是一時糊塗。”
祁寒淡道:“我并沒有介意。看上去,倒是你比較介意。”
他掃了一眼廊上的壁畫,和她手中的繡品,目光晦沉,“還備了這麽多的道具,真是煞費苦心。我竟不知自己在甘楚姑娘心裏,威脅如此巨大。”
他不認爲趙雲喜歡自己,聽甘楚的話意,似是誤會他們在一起了。但此刻祁寒卻不想否認。
他心頭冰棱棱的,臉上卻始終撐着一份淡然。
“你能有什麽威脅?”甘楚底氣不足地斥道,“你可要知道,男子是不能在一起的……”
祁寒哈哈一笑,眸子射出曜亮的光:“男子如何不能一起?豈不聞,‘昔日繁華子,安陵與龍陽。夭夭桃李花,灼灼有輝光……願爲雙-飛鳥,比翼共翺翔。丹青著明誓,永世不相忘。’焉知我與子龍,便不能如此?”
他唇角微翹,眼底似有若無的狂狷笑意,爲那張平靜的臉平添幾分邪肆。甘楚愣愣看着他,萬沒料到他竟說出這般話來,一時張着嘴,啞口無言。
其實她卻不知,祁寒這人,隻是外強中幹罷了。
不想在這種女子面前示弱認輸,強撐着笑,心裏卻是陣陣輕悸苦澀。
祁寒本來不想同女子較勁,但平白遭辱,卻不可聽之任之。更何況,甘楚的話,像一根刺紮疼了他,撩動了他心底最無望的情感。
甘楚眼神亂飄,腦中隻不停重複着一句話——
果然是真的!這人真與趙雲在一起了!且還如此不要臉面,什麽都敢往外說!
甘楚咬牙握緊了拳頭,盯着地面皺眉,祁寒卻不再原地等她回神,直身便往外走。手指凍得有些僵了,他往掌心呵了口熱氣,誰知連身體裏呼出的氣也是冷的。
甘楚回過神來,望着祁寒離開的背影,目中染上一抹憎惡。
那清高疏曠的身影,便是玉羅神君,琅圜仙人,也不過如此了。
可越是如此,她心中對他的憎惡就更加熾盛。
祁寒感覺到有道刀子般的目光落在脊背上,但他頭也不回,擡手揮了一揮,連道别都省下了。
甘楚抿緊丹唇,将他灑脫的動作視爲了一種示威,眼中冷芒愈盛。
天上彤雲萬裏,黑壓壓的看不見邊際,午時的日晖被烏雲遮住,寒風凜冽裏,一場鵝毛大雪猝不及防飄落了下來。
這是祁寒到得漢末的第一年,第一場雪。
落得很大。
搓綿扯絮一般,伴着漸漸呼嘯的風,萦身飛舞。
那一抹孤孑的身影,仿佛要融入漫天的雪花裏。甘楚朝那快要消失在回廊盡頭的背影喊道:“祁寒,我雲哥哥雖一時蒙昧傾心于你,但趙義兄長必會讓他娶我!我倆自幼一起,他一直也是喜歡我的。将來他必定會忘了你,回歸正途……與我成親生子。若那時你還不肯離去,我會考慮接納你……”
聲音變得隐約,但還是能聽見,祁寒恨不能沒生耳朵,氣得微微發抖。
接納?接納什麽?讓他給趙雲做小,給她伏低,當個娈寵外室?癡人說夢,瘋的不輕!
若非這甘楚是個女的,他早返身回去痛毆她一頓。
還說趙雲會忘了他,想得美……
祁寒心頭一把火燒着,又是滾燙又是冰冷,忍不住一聲冷哼。
“……祁寒,你要知道,我與雲哥哥早就……”
下一句是什麽,祁寒沒聽見,也不想聽。倒覺得這場風雪來得真是及時,呼呼作響的西北風,将那女人聒噪的聲音都刮在耳後。
又轉過兩道回廊,往前行了一陣,他忽地頓足,站在朱牆玄瓦的廊檐下,怔怔發呆。
衣袍簌動,冷風從身體各處灌了進來,好似連心腔也跟着凍僵了,倍覺孤寒。
“你不會忘了我的罷?阿雲。”祁寒口中喃喃了一句,蓦地伸出手去,将飛旋的雪花接在掌心,端詳它慢慢化開。
心裏沉甸甸的,天氣惡劣,今日不去校場了。
他折身回了宿處,将趙雲手書的那辭賦又拿出來看了半晌。爾後把自己裹進被裏,蒙頭大睡。
甘楚望着空蕩蕩的回廊,黑沉的眸子微微泛動毫光。
即便那二人情深意重又如何?
所謂的挑撥離間,不一定非得露骨現形立刻奏效。祁寒的嘴再硬,那蒼白緊繃的臉色,卻是騙不了人的。
她不停暗示祁寒趙雲會對他變心,會忘了他,會離了南風與女子成親。恐懼一旦成形,便難于擺脫。越是懼怕,越是無措,越是無措和慌亂,越是做錯。
隻要在祁寒心中埋下不安的種子,他自身的恐懼便會催生出惡果。
甘楚想着想着,便冷笑起來。
水袖輕擡,匕首寒光乍現,幻作一團光影,輕輕巧巧從繡帕上将那對鴛鴦剜下。
繡品上的紅藕蓮葉碧波,盡數化作碎片落在地上,被主人棄之不顧,進而被風吹走。
甘楚将那鴛鴦貼身放進懷裏,嘴角揚起一抹勢在必得的淺笑——
隻要這對兒鴛鴦便好了,旁的妨礙它們的,都會被一一清理幹淨。
若是祁寒知道這一天會發生什麽,也許他會選擇去校場,宿在軍營裏。
而非傻傻留在呂府中,回避風雪。
因爲,一切的一切,都從這一天開始。猝無防備之下,事情陡然發生,然後将所有人的人生軌迹打亂,不得安甯。
……
外頭飄着雪,祁寒關蔽了門戶,睡了一陣起來,斜倚在榻上看書。
房裏幾處火盆燒得很旺,暖融如春,并不如何寒冷。
他身上穿着白色的中衣,一隻手握着書細看,一手随意摩挲着趙雲贈予的物件兒。
小弩通體瑩潤锃亮,旁邊散列着幾枚漂亮的銅矢,都已蛻去了新器的亮光,泛動着真正的寒芒。那是幾度染血的器物,才擁有的那種光澤。
院子裏哔剝一聲響,好似有人碰到了什麽,祁寒凝神豎耳一聽,卻又沒了聲響。他琢磨大概是風雪拍打籬架的聲音,要不這麽冷的天,誰會站在院子裏?
便又低下頭去,繼續研究太平青領道書。
隻不知爲何,這一次卻再也看不下去。心中仿佛有種莫名的惶亂,思緒一再缥缈,目光也難以聚焦在書冊上。
祁寒蹙了蹙眉,将書一合,擡眼看向刻漏。
唔,還不到趙雲回來的時候。
他起身将弩-箭放回屜裏,和衣卧下,試圖阖目養神,但眼前卻總浮現起今日甘楚詭谲的态度,以及她唇邊莫測的笑容。
入鬓的長眉便再難舒展開了。
祁寒擡手,将寒玉玦從衣襟裏拽出,盯着它瞅了半晌,良久歎了口氣,将它握緊在掌心裏。
玉玦雖是奇異的暖玉,棱角卻仍硌得掌心生痛。但不知爲何,祁寒心慌意亂之下,卻覺得唯有握住它,才能稍覺安心。
也許,甘楚說的那些,都是真的吧。
阿雲同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也有可能。
……莫非他當日所書定情賦中那位的意中人,便是甘楚?
祁寒平日裏一直逃避去想這個問題,如今血淋淋的撕開,一想到趙雲已經有了心儀的姑娘,從今往後,那個與他無比默契,對他百般憐護關愛的趙雲,便要漸漸與他分道揚镳,轉而去親近一個女子……祁寒覺得呼吸有些不暢,光是這麽一想,就難受得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