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畫戟長纓刎頸血,一見君子誤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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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遼等人早看的眼花缭亂,個個張嘴屏息。孔蓮等也伺機沖到了近前,一見此景,盡皆咋舌。
霧如白紗,曦似素帳。
那兩人都是長身玉立,俊偉不凡,戰意高漲之際,更是英武逼人,難分伯仲。
铿锵幾聲輕響,針鋒相對,笃笃幾道回音,槍杆交擊。
兩人身形閃動,點到即止,卻絕非相讓,實在對手變招太快,每一個招式都無法使老,甫一遞出,便被窺得門徑破解,立刻又要變招。如此寸息之間,二人你來我往,竟然已經對了十數回合。
正在這時,馬蹄聲動,校場邊緣一聲籲止,有人從馬背躍下,外圍窸窸窣窣的人聲喧阗了一陣,有人呼了幾聲祁公子,便有道輕捷的身影奔到近前來。
呂趙二人生死相搏,本是全神貫注,外物難聞,卻因這人來到,同時心頭一震。
祁寒站在三丈之外,喝道:“住手!”
呂布哼了一聲,畫戟不停,勢如瘋虎,戰得越發精神。趙雲亦冷然不語,長-槍點動,翩若驚鴻,打得抖擻淋漓。
祁寒見狀,嘴角抽了抽,見二人戰到酣時,槍尖與戟尖碰撞,火星飛濺,根本無法近身。
呂布手中長戟舞得兇猛,仿佛幻出數十道光影,端的是霸氣沖天,鬼神辟易。
趙雲将長-槍耍得勁急,宛若化作數十條遊龍,與白袍翀飛,攪得缥缈霧氣四散,如仙逸塵。
祁寒目瞪口呆,望着兩人前所未見的械鬥,暗自咽了口唾沫。
他本是更擔心趙雲的,但觀他殺氣凜凜,竟然未露敗象,不由越發心驚。
可這情況……該怎麽辦呢?
他當呂布是兄弟,好吧,雖然人家呂布并不這麽認爲,而趙雲是他最在乎的人,眼下兄弟和心上人打架,到底幫誰,簡直是個千古謎題。
祁寒哐當一下把孔蓮腰刀拔了出來,向前走了兩步,越發糾結:到底是該爲兄弟兩肋插刀,還是幫心上人插兄弟兩刀?才能制止這兩人……
思維剛剛跑偏,還沒等他回神,那廂呂布和趙雲已同時喝道:“别過來!”
祁寒扯起嘴角,翻了個白眼。
爲難之際,卻見二人來去如電,又對了數個回合,他暗暗握起拳頭,竟也不知不覺被這場激戰吸引了。與周遭一幹熱血男兒一樣,隻覺心潮跌宕,血液贲湧滾燙。
這便是呂布!這便是趙雲!
委實打得痛快!
呂布長戟一掠,好似雄鷹展翅浮空,堪堪從趙雲脖際擦過,然而趙雲卻渾然不懼,銀槍一遞,疾點他心口護甲縫隙之處,兩人招式未老,又是錯身分開。
這毫厘之差,便是殒命之危。但不論趙雲或是呂布,誰也沒有錯失那一毫一厘的差距。
呂布大戟在手,又占着寶甲護身之利,更是大開大合之勢,劈、斫、挑、刺,威猛無雙,然而趙雲卻是不怕,槍意走鋒,輕靈沉厚已極,總能在危急時刻化險爲夷。
又是十數回合過去,趙雲忽地賣出一個破綻,呂布長眸一眯,橫戟斜勾,往他肋下空門直刺。這一下,速度奇快,嗚的一聲帶起破空風響,足見力道之巨,竟是不管趙雲這破綻是虛是實,都要用開山之力破之!
祁寒心中咯噔一下,眼睛霎時瞪得鬥大,驚呼哽在了喉嚨裏,一顆心提至嗓眼。
然而,卻見趙雲不慌不忙,沉肩一捺,槍尖向下,将呂布戟尖壓黏住了,竟是他曾對自己講過的一招“無中生有”。這一招乃是從虛式中,變幻出實招的厲害路數。這招本該是所向披靡,無往不利的,然而呂布膂力奇大,他壓得竟極爲艱澀。
呂布眼中精光一閃,力透雙臂,吼聲如雷,猛力舉戟上崩。趙雲提槍一抖,喀的一聲,金鐵交鳴,他眼神忽地一變,下一秒,呂布長戟已橫在趙雲脖頸之間。
“呂奉先,手下留情!”
祁寒驚呼一聲,猱身沖上前去。
然而呂布眼中殺氣沸然未絕,聞聲濃眉一皺,仍翻轉手中畫戟,小枝上冰冷鋒利的刃尖,立時刺破了趙雲脖頸,流下幾道汩汩的猩紅來。
祁寒驚得面色蒼白,生怕呂布要下死手,再也顧不得許多,提刀由下而上,锵的一聲,将畫戟撞開。
“趙子龍……”他咬牙一字一頓,眼中盈了怒火,摸出素巾按在趙雲傷口上,聲音有些發顫。
趙雲淡淡拂開他的手,幽深的眸子看他一眼,閃過一抹溫柔神色。
“無礙,你先回去。”說着,朝跟過來看情況的孔蓮和丈八遞了個眼色。孔蓮盯着趙雲創口猶豫,丈八卻是二話不說,上前架了祁寒便走。
祁寒被拖出數丈,哪裏肯聽,當即便與二人拉扯起來。
趙雲這才扭頭看向呂布,不緊不慢道:“剛才那招,我沒輸。”
呂布道:“是,我沒有赢。”
适才電光火石的一瞬,本該是槍尖黏住畫戟,順了趙雲槍路,先一步抵達呂布眉心要害。但奈何方天畫戟乃當世神兵利器,鋒銳無匹,趙雲的銀槍無法力拼,隻得輕輕讓了一讓,這才被呂布搶得先機,抵住了脖頸。
半招之差,隻因兵器之利,不算光彩。
呂布臉色黑沉,心中老大不痛快,扭頭看了眼祁寒那邊,又睨向趙雲頸上兀在迸流的鮮血,鼻中冷哼道:“既已打完,你還不走?”
剛才勝之不武,但橫戟在頸的刹那,他仍然動了殺心,直欲将趙雲一戟搦死。
趙雲道:“今日本就不論輸赢。”我隻廢你手腳。
說罷長-槍一振,擺開陣勢,竟還要再戰。
呂布沒好氣地擺手:“你已受傷了,我不撿這便宜。”
趙雲冷然一笑:“這可由不得你。”
話落,銀槍倏忽挾風,狂梭而去!
呂布暗道,來得好,正合我意!不愁尋不到機會殺你。卻也是無暇分神說話,把戟一迎,兩人再度對上。
祁寒在不遠處看得真切,倒抽一口涼氣。他沒想到趙雲受了傷還朝呂布動手,心中急得猶如鐵鍋蟲蟻。既擔憂趙雲傷勢,又暗惱他異乎尋常的執着。
打着打着,呂布的心境卻有些不同了,眼裏漸漸流露出幾分驚異來。
趙雲給人的初印象極爲安穩沉着,端方循矩,但與他交手越久,方知此人的個性暗藏鋒芒,漸露峥嵘。絕非浮于表面的簡單。
這番激鬥僵持不下,眨眼又是十數回合,趙雲竟是越戰越勇,變招越來越快,神速奇戾。他的悟力驚人,就像通過剛才短短的交鋒,就已窺破了呂布路數,槍走遊龍,看似毫無章法,卻精湛狂詭,使人訝歎。隐隐有壓制呂布之意。
這個人就如一把深青色的古劍,樣式樸素。
好像崖際破土而出的亭亭翠竹,狂風難折,暴雨難污。又仿佛江上乘風破浪的孤舟,任憑夜雨飄搖,兀自不改初衷。
君子如玉。
玉者剛強。
若有選擇,一定沒人想與這樣一個人爲敵,除了呂布。
呂布大喝一聲好!雙臂肌肉緊繃,使出十足十的力道,大開大阖,如有天神奮槳,六軍辟易。
乍逢勁敵,戰意飙升,雖被一時壓制住了攻勢,但他的眼瞳卻越來越亮,翻湧起無盡的殺意。
祁寒等人也瞧出了情勢不對,這兩人簡直性命相博,毫無轉寰退讓的餘地,但卻沒有人能夠阻止他們,直急得衆人眼睛斥血發紅。
祁寒有心想出聲喝止趙雲,又恐打擾到他,令他戰敗。隻能在遠處咬牙握拳,瞪大了眼看着,完全幫不上忙。更何況丈八他們還拉着他。
孔蓮說,趙雲堅心韌性,他心中所認定的事情,旁人無法勸阻和改變。
就算是祁寒,也不能夠。
因此他們隻能看着,幫不上忙。
何況,那呂布眼中的殺氣,也不是好玩的。
戰至酣處,趙雲面色越來越冷,手中銀槍一抖,鳳點頭一記虛晃,槍尖登時幻爲數十光點,缭亂人眼,使之摸不準方向來路。
呂布虎吼一聲,挺戟而擊,趙雲槍不使老,一聲清嘯,槍尖随之嗡鳴,一招“四夷賓服”,去如箭,來如線,穿梭之際,已從呂布披膊鱗甲下掠過,在臂上劃出一道血痕。
呂布連眉頭都不皺一下,長戟軒動,啄向趙雲面門。
正在這時,一名斥候忽然來報,說道劉備劉使君到了。
呂趙二人充耳不聞,哪管什麽劉備,隻是酣鬥。不多時便聽校場邊人聲響動,兩匹駿馬飛馳而來,一使青龍偃月刀,一舉丈八長蛇矛,分取呂布趙雲而去。
呂布和趙雲聽得破空聲響,心中驚異,再不及厮殺,回身各自接了關羽張飛一招。
馬匹沖擊力極大,二人雙雙虎口劇震,各自退得一步。
呂布正要發怒,便聽一道溫朗笑聲響起:“溫侯,子龍,果真神勇無雙!我這二弟三弟魯莽,将二位較量誤作殺鬥,沖撞營寨,攪擾雅興,實在失禮。備先替他二人請罪了!”
說着,晨光晞迷,薄霧白霭中走出一道身形,披缡袍穿鎖甲,眉目宏雅,一臉雍容和氣,正是劉備。
呂布見趙雲蹙眉不動,知道這場架打不下去了,冷哼一聲,收起了兵器。
衆人互相見了禮,劉備這人禮數奇佳,不僅祁寒和八健将一個沒落下,連浮雲部的四位頭領,也被他拉着手一番客套。盡管,他壓根不知道孔蓮他們到底姓甚名誰。
對呂布則更是恭維備至了,态度客氣親近,仿佛全然忘了滿門妻眷還在呂布手中。呂布這人最吃這套,心中本有不虞,但見劉備笑吟吟的,額頭寫滿鬥大的誠懇兩字,竟也不發作了,反邀了他們兄弟往主帳而去。
張飛厭憎呂布,冷着臉跟在最後頭,途經祁寒時,分了個不善的眼神給他。
祁寒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瞪了回去。
趙雲望着衆人背影,卻不跟去,徑自走到祁寒身邊。
祁寒心裏憋了氣,看也不看他,鼻孔裏噴出冷息,哼道:“打完了?”
趙雲莫名有些心虛。梗着脖子點了點頭,握銀槍的手往背後藏了藏。
祁寒還是不看他,皺眉:“怎麽樣,打得痛快了?”
趙雲咽了口唾沫。搖了搖頭,頸上的傷口有些刺痛,他仿若未覺,幽深的眼眸裏映着身旁的人,韫滿複雜深沉的情緒。
祁寒凍得瑟縮了下,重重一哼,轉身便走。
趙雲忽地一把握住他手臂,拖了回來,撞上他胸前銀白色的輕甲。
祁寒掙了一下,并未掙開。
趙雲的手臂虛懸,看似毫不用力,卻令他無從動彈。
他手足無措,就着那僵硬的姿勢,偎在他冰冷的懷裏,聽着那隐隐約約的心跳。
趙雲還是抿着唇,一語不發。
祁寒心頭一酸。
這個人是真的疼他,重視他,可以爲了他的委屈,去與呂布拼命,把他當做親人般回護。
他的擁抱,有沒有一丁點别的含義?他的心,可曾因爲自己生起過一絲不同于兄弟的波瀾。
不等他胡思亂想,丈八等人已經圍上前來,趙雲倏然松開了手,聽他們七嘴八舌地關切詢問。
祁寒離了他懷抱,望着他深邃的眼睛,想從中尋找出一絲證據,卻不可得。
人心隔了肚皮,眼神隔了靈魂。當局者迷,他看不清,看不懂。
三兩句安撫下浮雲部衆人,趙雲接過祁寒遞來的素布,往頸上按了按,原已沁紅的帛料變得更加鮮豔。
祁寒蹙眉盯着,臉色頗不好看。
趙雲朝他笑笑:“無礙的,孔神醫的金創藥,遇血生痂。”
孔蓮皮笑肉不笑扯起嘴角,感覺出二人的氣氛不同尋常,急忙道:“對對……我這就回營去拿!灑了藥粉,很快便會結疤……”話音未落,已拉着丈八何童等人逃也般跑了。
祁寒點頭:“嗯,腦袋掉了,也不過才碗大個疤。怕得什麽。”
說着眯起眼看向趙雲,眸如寒星。
趙雲笑了一聲,看他一臉的不爽,不掩對自己的關切責備,心情反倒緩霁了幾分。
擡手去揉祁寒頭頂,被他一閃躲過,趙雲順勢便撫上他的額頭,臉上笑容一凝。
觸手冰涼,底下藏了熱意。再看一眼他的穿着,不由越發皺眉。
“還在發熱,又跑出來受凍!回去。”
祁寒拿桃花眼剜他,嗤笑:“難得此處有高手對決,武戲精彩,我怎敢不來開開眼?”
趙雲卻不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冷冷看他一眼,伸手捉了他上馬,徑往浮雲部營帳取暖去了。
心中卻想:“可惜沒斷了他手爪。怎算得精彩?”
……
暖過身來,祁寒心中暗忖,劉備終于忍不住浮出了水面,替他圖謀徐州之事,漸有轉機。隻可惜呂布發了狗兒瘋,這郯城是不好呆了,就先随劉備隊伍往沛縣小住。浮雲部卻不能帶去,比之劉備奸險,呂布可算得上待祁寒仁厚有加了,放在郯城,總比在劉備眼皮子底下安心。
趙雲聽他所說,自無異議,便各自回去準備行裝。
當日午後,果然傳出了劉備說服呂布,出借小沛的消息。陳宮勸谏無果,氣得整日閉門不出。而高順卻是被劉備送回來的,說是昨夜誤傷了他,如今傷勢沉重,垂死昏迷。貂蟬回來後,神情沮頹,時時守在高順床邊照顧,令人驚異。
趙雲命孔蓮去治高順。又布置了一番浮雲部的事宜,這才去見了劉備。
當夜,呂布擺宴,與劉氏兄弟歡飲筵席,祁寒推病不出,陳宮更是沒影。翌日早間,劉備諸人奔羽山拔營,自往小沛去了。
呂布醉了一天,待次日醒來,已是黃昏暮鼓。祁寒早已走了,他得知之後,大發雷霆。
本來還想遷怒浮雲部衆人,可偏偏孔蓮又在給高順治傷。眼見着快咽氣了,愣被他救得有了幾分人色。
然而這個原因,卻顯然不足以令呂布不動他們。
至于爲何心有顧忌,不肯對這批人馬下手,還供給吃喝糧草,旁人不懂,呂布卻難以揣着明白裝糊塗——
風陵野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