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迢遞念風露中宵,情人語皎月如昨
趙雲自羽山回到營寨,已是傍晚時分,營火處處,天幕漆黑。
甫一進寨,便見孔蓮面色古怪地迎了上來,悄聲說任夫人派了人将祁公子的東西全拿走了。趙雲的眉頭幾不可察地一皺,點了點頭,面容平淡,似無波瀾,卻将玉雪龍的馬缰交到親兵手中,足下加快了腳步,徑自往軍帳走去。
蹙眉望向一眼空蕩蕩的營帳,趙雲緊繃的臉上終于泛起一絲苦笑。
火頭軍将飯送來,他因心有所念,食之無味,隻草草用了幾口,便出了轅門往刺史府馳去。
問過奴仆,說道祁公子還住在原來宿處,他便輕車熟路,去了先前那座偏院。誰知院牆中漆黑一片,不見半點燈火,顯然祁寒并未在屋中。趙雲信步走到門前推開,藉着月光掃視昏黑的房間,視線落在他整齊疊放的衣物上,眸色漸漸暗沉下去。
心中便是一窒。
——都這麽晚了,他還不回來,是在陪伴呂布嗎?
趙雲眉宇冷凝,決然轉身,向外走去。轉過兩道回廊,遙遙便望見呂布房舍處燈火通明,顯然又在飲酒作樂。
他心中的郁塞越發難受,便獨站在檐牙下靜靜伫了一陣。周遭的霧氣清寒萦繞,他卻是渾然不覺,仿佛老僧入定一般。片刻後他正要折轉,卻聽左邊小亭裏忽傳來微帶驚訝的輕呼:“阿雲?”
趙雲心神微震,聽到那道念茲在茲無比熟悉的聲音,登時回過頭去。
以他之目力,隔了重重濃霧也隻勉強分辨亭廊中有個黑影,卻不知那人是如何認出他的?
心中積郁一松,掩在袍下的拳握了握,他吐出一口濁氣,往亭子走去。
掀開濃霧的帷幕面紗,月光之下的人便清晰可辨了。趙雲不過隻看一眼,已覺心跳加速,呼吸又是一窒。
隻見那人倚着赭紅雕欄,沐在薄暈的月光之下,仰面擡頭望向天空,孤寂清冷的目光有些散漫,臉上說不清是何情緒。他光潔無瑕的肌膚,在月光之下仿佛透明,流泛着瑩潤的光澤,令人生出一種吻觸一試,是否能如美玉般冰涼沁骨的沖動。
“阿寒……”
祁寒聞聲側過頭來,沖他輕輕一笑。
墨黑眼眸微微眯起,颀長瘦削的身體攏在寬大的黑色絨袍之中,單腿弓懸,懶洋洋靠在暗色的闌幹上,仿佛與夜色融成一片。不羁的姿勢,令袍子半掀,露出裏頭素白泛着銀色毫光的深衣。他脖頸上圍了一圈白色的貂裘,絨毛托在頰上,襯得他的臉格外白皙,輪廓越顯精緻。
趙雲盯着他慵懶柔軟,卻又恣肆疏狂的身形,忽覺有些口幹舌燥。
深邃的眼眸瞬間暗沉起來,他閉了閉眼,壓下心底的沖動,走上前緊挨着他坐下,心中躊躇着要不要将他攬進懷裏偎暖。
這兩日發生了不少事情。贈玉,試探,溫泉,搬走……哪一件都有種莫名的感覺留在心間,導緻連男人間再正常不過的勾肩搭背,趙雲也不敢随意而爲,怕唐突了他。
“你的事,辦完了?”祁寒莫名歎了口氣,朝他露出一個稱得上溫柔的笑容。
趙雲側過頭,盯住他漂亮上挑的眼睛,仿佛想透過那雙剔透的虹膜,望進他靈魂裏去。
他明明是在笑,可眼神卻十分清冷。
到底在想些什麽呢?爲何會獨自在此發呆,露出這種孤單寂寥的神情。是不是因爲正在做的事情,不是他所願所想,所以才會如此落寞……他像是一個謎,在在充斥着難解的神秘,卻可以輕易牽動自己的情緒。
趙雲靜默了一瞬,才沉聲道:“恩,回來見你不在營中,便過來看看。”
祁寒笑着搖頭:“唉,貂蟬姑娘走了,卻将呂奉先托付給我。我便不好再繼續荼毒這位年過而立的‘孩子’了,正想去勸谏他莫再徹夜玩樂,行至此處,見到黃月白霧,光景殊異,因而一時伫足。”一邊說着,下意識便斜斜偎過去一分,似是想從他身上汲取些熱量。
趙雲聽他說貂蟬将呂布托付,心中登覺怪異萬分,眉頭便是一颦。
下一秒,他竟突然沖動起來,伸手掰過祁寒臉頰,直直望住他的眼睛,凜聲道:“我告訴過你,離他遠點兒。”
他的目光銳利如寒刃,溫柔如月光。裏頭仿佛蟄伏一團暗黑色漩渦,将人的思緒卷住,令人失神失焦。
祁寒被這個驟然霸道的動作怔住,一時不知緣故,便直愣愣望進他漆黑的眼睛裏。
幾乎是同一時間,他蓦地想起了那一夜的擁吻,想起他火熱的唇啃落在自己嘴上,那種熱烈狂肆的觸覺,突然從竭力想忘卻的記憶中蹿出來,令他心神俱震,唇上似乎陡然熱了起來,一直蔓延灼燒到臉頰。
“爲何?”
倆人對視,祁寒先敗下陣來。啪地一下拍開趙雲的手,皺眉望着他,一顆心卻怦然亂跳,不知在期待些什麽。
“他很危險。徐州之事,你莫要再管了。”趙雲歎息了一聲,用一種顫抖的近乎虔誠的心情,輕嗅着身旁之人的氣息,這一瞬間,仿佛連夜霧裏也加入了香氛,薰人欲醉。觸過他下颔肌膚的指尖火辣辣的,在對視的那一瞬間,兩人的唇隔得如此之近,隻要再近一寸,便能肆意将他親吻。
隻可惜,這件事,卻永遠不會發生。
祁寒沒有聽到想聽的答案,也并不覺得多失望,他原本便不認爲趙雲會對自己有旁的心思,如此一來,也隻是眸子微黯而已。既而點點頭,又搖了搖頭,道:“我答應貂蟬了。對呂布,還是能幫則幫。至少,在他面臨死劫之前,我要救他。”
趙雲見他全沒領會自己那句“離他遠點”的意思,卻又不知該如何啓齒,默然一霎,便道:“那我搬過來住。”
祁寒挑眉看了他一眼,“你是怕我獨自照顧不好自己?”他不耐地擺手,“别瞎操心了。劉備今已紮營羽山,徐州的天快要變了。這種時候,你還是呆在軍營爲上。”
趙雲心道,那些事如何及得你重要?
面上卻是不露,隻微微一笑,擡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好罷,那我每夜都來看看你,将火盆熱水置好,待你睡下再走。”
祁寒心中一熱,被他暖笑暖語打動,也跟着回了個笑容。
趙雲便道:“回去吧,這裏太冷了,恐要受涼。”
祁寒便攏緊衣袍:“恩,走吧。”
兩人從亭裏出來,并肩往宿處行去,一路閑聊了幾句。
“阿雲,你可知道,公孫瓒要亡了。”祁寒側目看他。最近北邊公袁兩家戰事吃緊,想已不是什麽秘密。
“我知。”趙雲神色不動,“可我無力回天。”
“他在易京高築樓台,棄将獨據,本就是自取其亡,不得怨天尤人,”祁寒搖頭,歎了一聲,“……我隻盼着,将來阿雲能遇一位明主,方可大慰我懷,這一趟來得便無遺憾了。”他的聲音有些缥缈,被夜風吹得隐隐約約,很不真切。
這一趟來得便無遺憾了。
趙雲聽了這話,一瞬失神,仿佛心尖上被什麽狠狠刺痛了一下,不覺一窒。
“說得什麽傻話。你年少才高,該當及早立下鴻志才是。”
祁寒邊走邊将手往袍子裏縮,搖頭堅聲道:“你得遇明主,得償夙願,便是我此生宏願了!”
趙雲一時覺得五味雜陳,竟不知是何感受。斜眸望着他明亮的眼睛,隻覺心血狂湧,深受震動,恨不得一把将人按進懷中,直嵌進身體裏去。
然而祁寒似是想到了什麽,眼睛複又暗了下去,變得平靜而渙散,他緩緩道,“我曾聽人說過,失去的痛苦會伴随人一陣子,但遺憾的痛苦,卻會追随人一輩子。有朝一日看你志酬,是我的願望,我不想留下遺憾。”
若有一天,趙雲娶妻生子了,他終于永遠地失去了這個人,他依然希望,趙雲壯志得酬。那樣,他便沒有遺憾了吧。
趙雲側過臉,望着他,搖頭道:“不,若我失去了最在意的,才會痛苦一輩子。”那才将是最大的遺憾。
祁寒下意識地問:“你……最在意什麽?”他轉過頭,在月光映照下,呼出一縷白色的霧氣。
趙雲抿唇,微笑不語。眼睛仍盯着前頭道路,手卻朝旁邊一擡,精準無比地揉上了他的腦袋。
這一次祁寒沒有躲,任憑他溫暖而幹燥的大掌,将自己頭發弄亂。心頭滋生起一縷近乎甜蜜的電流,被那寵溺無聲的動作取悅了。他甚至想入非非——也許,阿雲對我,也是有一絲特别的吧?隻是他并不知道而已。
“喂,幹什麽不說話,快告訴我啊……”
“你最在意的,是指的人,還是事?”
“阿雲,你這鋸嘴悶葫蘆,該不會一早就有了喜歡的姑娘,一直瞞着我吧!”
祁寒酸酸的想着,撩起眼皮乜了趙雲一眼,趙雲眉峰一挑,漠然回視過去,卻似完全不打算辯解什麽,前者見了更覺喪氣,連秀颀的長眉都皺了起來,一臉沉思之狀。
趙雲心中默歎,我最在意的,不就在眼前嗎?
可惜你我的在意的方向不同而已。
此事若是可說,他早已說了;偏偏它盤旋喉舌,可念,卻不可說。
待兩人回到房中,祁寒的腳早已凍得僵了。趙雲二話不說,先升了火盆,提到他跟前暖着,又将他靴履褪下,隔了層白襪幫他搓得回暖。這才往竈間燒了熱水,命偏院的仆人再送了兩個火盆過來,忙完這幾樣,方才坐回榻前,靜靜看了祁寒一眼。
祁寒看他忙上忙下,唇角漸漸揚起笑容,似是十分樂見。看他走過來,便丢了一冊書給他,自己捧着艱澀難通的太平要術,窩在榻上看了起來。趙雲也拿起兵書,坐到他身邊,靜靜看着。
室内火盆溫暖,燈火輕晃,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彼此的存在仿佛帶着溫度,暖煦着身心,契合得仿佛這一刻會隽永到天荒地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