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市廛裏君子采玉,府邸前佳人傷神
“你既無家室,又無子嗣,豈不叫我生生愧對先父?”
趙義說着,眼眶泛紅,情緒竟是有些激動。
趙雲心頭一震,還待再說,趙義卻擡手止住了他,道:“況且,楚楚有何不好?你不必再說,長兄如父,此事需得聽我。今日你且與她相處一番。錢都是家中予的盤資所賺,你自拿去用。”話落,不容趙雲反駁,将錢袋往他腰際一塞,背過身去不再看他。
趙雲見他神色沉痛陰翳,便不忍太過拂逆。隻将眉頭擰得很緊,道:“阿兄莫氣了,我自去與她拎拿物什便是。”
說着,朝甘楚那頭走去,步履有些僵硬,趙義回頭見甘楚含笑迎住趙雲,拉起他的衣袖,叽叽喳喳說笑不停,臉色才漸漸和緩下來。
何意百煉鋼,化爲繞指柔。
任憑阿弟偉岸男兒,心腸剛硬,有如此可人在側,耿耿芳心,溫香軟玉,哪有不動心的道理?且給他點時間磨合便是了。
然而趙雲卻不這樣想,此刻他站在甘楚旁邊,隻覺得渾身不自在,連她說些什麽都沒心思聽了。腦中隻不停回蕩兄長那些話,雙手垂在身側攥成拳頭,用力握緊。
甘楚并未發覺他的異樣,還以爲多年不見,趙雲性情有變,這會兒便神色冷峻,有些拒人千裏的樣子,她心中雖有不滿,臉上表現出來仍是微笑與欣喜。其時正值漢末禮樂崩壞,男女大防不比後世,她又生性放達,逛得累了,便在攤前駐足,嬌弱地放軟了身子緊貼趙雲胸膛站着,小鳥依人一般,和他挨得極近。
趙雲眉頭一皺,立時退了一步。甘楚眼角餘光輕閃,卻低下頭去,撚起一枚白色玉玦來。
“呀,”甘楚握起龍形玦,盯着上頭的雲雷紋,眼神微亮,“雲哥哥,你瞧,這塊玉好看嗎?”
趙雲看了一眼,見玉色瑩透潔白,泛着淡淡柔光,古樸無飾,天然隽秀,又有幾分滄桑之感。眸光不由凝駐一瞬,便道:“好看。”從甘楚指間接過細看,觸手生溫,竟是一枚異常珍稀的暖玉。
趙雲打量這塊玉,眼中閃過一抹微訝。
甘楚順着他目光看去,跟着“咦”了一聲,失聲道:“這玉裏頭的流光倒像是個字!”
擺攤的是個發丘的盜墓者,很有幾分文才,嘿然一笑,神神秘秘介紹道:“二位端的好眼光。細看來,這其中流動的,便是個‘寒’字。玉名爲寒,卻是一塊上古暖玉。相傳爲共工神怒觸不周山時崩下的一塊頑石琢成,寓意這世上人物,大多不可看其表面,要透過外在,察其本質。此玉以寒字爲表相,凜然難犯,蒙混世人,内裏卻是火熱溫潤,截然相反。這塊玉是鎮攤之寶,若非有緣之人,還真不賣。看将軍和夫人與它有緣,在下願賤價賣予你們。”
趙雲沒糾正他話語中的錯誤,隻望着那篆花般輕輕流動光澤的玉玦,心中一時激蕩,竟有些癡怔起來。
玉名爲寒,卻是暖玉……寓意這世上的人物,大多不可看其表面,要透過外在,察其本質。此玉以寒字爲表,凜然難犯,蒙混世人,内裏卻是火熱溫潤,截然相反……
這簡直,便是在說他心上的那個人。
甘楚被那攤販稱作“夫人”,似渾不在意,隻朝他斜勾唇角道:“你是個發丘人吧。這玉賣多少錢?”
攤販見她面露譏诮之色,開口便拆穿自己行當,臉色一白,連忙解釋道:“這玉可不是下面(盜墓)出的,乃出自終年寒冷,長年積雪的昆侖山西北,便是那上古不周山遺址……若非近日有人欺霸行市,盯上我了,恐遭人劫掠,這些寶物,輕易是不拿出來擺賣的。此玉最少需給我五百枚五铢錢。”
甘楚眼中水光潋滟,卻漫不經心道:“你說,若是我們報官,官家得知這裏有個發丘客,到時候,你這東西又值幾錢呢?依我看來,它現在不多不少,正值五十錢。”
說着,水眸輕挑,淺笑着睇向趙雲使了個眼色,此刻趙雲隻要掏出五十枚錢來,這美玉便是他們的了。
那攤販面色泛青,卻又不敢反駁甘楚搶劫般的壓價,恐她當場叫嚷起來,難以收拾。其時盜墓有專門的發丘令、發丘中郎将、摸金校尉等等官職,乃是當朝或地方軍-隊增加錢庫和軍資儲備的一種方式。名士之流譬如陳留蔡邕,也深好此道,以掘到古墓中的寶貝爲榮爲傲。因此大部分地方是不準許庶民盜墓的,一旦被抓包,便讨不了好去。
趙義在不遠處看着,見他們突然滞在一個攤前不動,還以爲起了什麽沖突,連忙跟來。詢問之下,去拽趙雲衣襟,誰知卻見趙雲自己擡起頭來,朝那攤販道:“我買了。”
那攤販不應聲,隻苦着一張臉,眼眶脹紅,咬牙不吭聲。
“好!買了,買了。”趙義心中大喜,暗道自己的阿弟終于開竅了。扭頭果見甘楚面頰微暈,唇角輕翹,似也頗爲開心。他心中那塊大石頭,這才落了地。暗想道,阿弟生得這般高大俊朗,英姿拔昂,市集中的女子無不暗自窺看,甘楚又不是瞎子,豈有不喜歡的道理?
卻見趙雲從錢囊中掏出五百枚錢,遞到那攤販手裏,那人深深一愣,旋即恍然,登時喜不勝自,連忙挑了一條精緻漂亮的绀色雙股如意繩串上,又以紅布把玉玦擦拭幹淨,這才小心翼翼遞到趙雲手中,滿臉真誠地道了謝。
趙義唇角一抽,甘楚殺好了價,他還出原價來買,這豈不是冤大頭?但轉念又想,阿弟能開竅已算不錯了,買物殺價這種事,還是留待以後再教吧。
甘楚臉色亦不太好,但卻不是對趙雲,而是因那攤販。
那販子開口便叫自己“夫人”,顯然是個有眼力的,怎會不知這玉是買來送她的?卻不将玉遞給她而遞給趙雲,擺明了便是對她壓價之舉不滿,當真不識好歹。
趙雲拿到玉玦,轉眼便納入懷中,甘楚和趙義不由怔住,旋即便雙雙釋然——是了,他定是要尋個安靜無人之所,私下鄭重交予甘楚,二人大感欣慰,覺得趙雲能有這番心思實屬難得,不想他一介武将,竟然還懂得這些個溫柔小意。
甘楚盯着趙雲無俦如刻的側臉,無聲輕笑了一下。除卻初見之時,趙雲對她言笑和柔,還伸手揉頭表露親昵之外,今日再見便顯得有些疏遠冷漠。然而,即便他再冷情冷面,她仍然覺得心動。這些年來,登門提親的人快把門檻踏破了,各式的殷勤谄媚,數見不鮮,唯有趙雲英俊潇灑,氣質絕倫,與那些凡夫大爲不同,打從城門口第一眼望見他,她便已芳心暗許。
接下來的采買過程,趙雲全不參與,就跟在一旁站着。甘楚幾度回眸,都見他神色朗朗,眼中噙了一抹笑意,似乎心情頗好。她便也跟着竊喜,借機也同他搭話詢問钗環奁物是否好看,趙雲每次都含糊說好,眼神卻缥缈而渙散,似有些神思不屬。
待采買完畢,将兄長和甘楚送到呂府門口,趙雲掉頭便走,趙義見了大驚,這人是不是忘了什麽?連忙三兩步追了上去。
“阿弟,刺史府極爲清淨,你去亭廊園子裏同甘楚走動走動,順便把東西拿給她。”趙義道。
趙雲神情微訝,不及思索便道:“什麽東西?”
趙義瞪圓了眼睛,一指點向他懷裏:“這玉玦難道不是給甘楚買的?”話一問出,心中忽然有種不妙的預感。
果然便見趙雲皺了皺眉,搖頭道:“當然不是。我給祁寒買的。”
趙義腳下一晃,差點絕倒:“你說什麽……你,你給誰買的?”
趙雲面不更色,容色淡淡:“祁寒。”
說着,還将錢囊掏出來,遞還到趙義手裏,氣死人不償命地補了一句,“兄長,除他以外,我不想贈旁人禮物。”
說完轉身便走,竟毫不停留,頗有些急不可耐,要将東西快些送出的樣子。徹底淩亂風中的趙義望着幺弟挺拔軒昂的背影,以極大的力氣捏緊掌中錢袋,覺得整個人都不太好了。
他一臉悲憤,有點不敢面對身後迎上來的甘楚。
甘楚果然善解人意,上前便拉了拉趙義的袖口,笑道:“兄長,雲哥哥買那塊玉,原來不是送我的啊。”
趙義擡手扶額,臉色尴尬:“……阿弟說那塊玉不夠好,回頭買個好的給楚楚。”
甘楚望着趙雲背影,輕輕“哦”了一聲。眸中光芒閃動,唇邊一抹輕淺的弧度漸漸凝固起來。
沒想到,她還真的目光如炬,未曾看錯。
當時在城門口初見祁趙二人,她便已覺出了不對。那兩人同乘而來,神态親昵,又都衣衫不整,凡對此敏感之人,便會有所臆測猜想,更何況,她的目光一直落在趙雲身上,而趙雲的目光卻始終鎖定祁寒不離。她因而著意讨好接近祁寒,倒不是真對他有什麽興趣,而是看上了他身邊的那個人,想伺機接近那個人罷了。
若甘楚生在抗戰年代,她這曲折迂回的動作,便可用一個詞來形容——曲線救國。
世間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她随趙義來尋趙雲,也做了不成事的準備,卻萬萬沒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