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點而明文和奠故,發而幽孟德思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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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修一拍腦袋:“我知道了!那時剛在西鄂吃了敗仗,全軍上下心意灰頹,丞相更是精氣萎靡,但那晚失蹤多日的妙才将軍突然輕騎回轉,丞相便神采煥發,當夜大設宴席,犒勞三軍……”彼時他還以爲那是曹操激勵士氣的一種手段,卻沒想到,那是激勵手段,更是一種慶祝。
所以……
曹昂其實根本未死?!
夏侯淵的失蹤,一定跟曹昂有關,在西鄂戰敗那晚,他應該是帶回了曹昂平安的消息,所以丞相才歡喜無比,大宴三軍!
楊修這下終于想通了,卻恨不得以袖掩面——這下可真丢人了!他向來自诩聰明無雙,在曹操身邊混了這麽久,居然比不過一個初來乍到的賈诩……而且,不僅僅是丢人那麽簡單,如果不是賈诩向他挑明,他蒙在鼓裏定然還會犯錯,到時觸怒了曹操,才真正後患無窮。
楊修一臉怏然,忙朝賈诩作了個大揖,歎道:“文和兄,你也不必說是丞相托你來的。閣下神機妙算料事如神,德祖拜服了。這人情先行欠下,将來必定還你。”
賈诩高深莫測地點點頭,扯出一個笑容,卻是默而不語,不置可否。
他不在曹軍之中,對這件事情,隻能有個大緻猜測。故意提點楊修一番,其實是爲了證實自己的猜想。沒想到楊修一股腦都說了出來,夏侯淵離營回歸,曹操陡然振奮,這一切,都說明了長子曹昂确實未死。
手中竹扇輕搖,賈诩轉身回帳,卻是避開左右,望天燒了三柱高香。
垂琉扇柄在地上劃下一個模糊的“張”字。
待香柱燒燼,他終于哀聲一歎:“張将軍,是文和害了你!若是泉下有知,在天有靈,望請原宥文和之罪!”
言罷,将酒水淋于地上,哀戚無限。
他輾轉投過許多人,跟随過西涼董卓,獻計過李傕郭汜,唯有張繡對他信賴有加,禮遇非常。他也不負厚望,每計必成。卻沒想到,偏偏這最後一次獻策,卻是害死了張繡。
他的策略本來毫無問題。
曹昂已死,死者已矣,曹操心胸何等壯闊,收了張繡的城池、殺了胡車兒等罪魁禍首,便算爲長子和愛将報仇了,絕不會再因爲一個死人而跟有用的生者置氣。身爲英雄,爲攬天下之心,反會顧全大局,選擇将張繡招緻麾下,列将封侯。
這,便是賈诩勸張繡納降的原因。
孰料,人算不如天算,誰能想到,公子曹昂竟然未死!
身爲最攻心計的謀士,賈诩感覺自己簡直被老天狠狠耍了一把。
曹昂尚在人世,曹操心思詭密深沉,爲了保護愛子安全,蒙混世人,故意将報仇之事坐實,殺了張繡。此舉甚至隻爲了給生者出一口氣。反正将來曹昂回來繼承衣缽,也絕容不下張繡的——就算這位世子氣量非常,能原諒将自己害得重傷瀕死之人,張繡也不敢侍奉這位險被自己害死的主公,安心做他的臣下,膽戰交疑之下,勢必再度反叛。
曹操是英雄,更是枭雄,他自然要爲兒子掃清一切障礙,大手一揮,便下令斬了張繡。
賈诩套取了楊修的話,也證實了自己的猜想,這才回轉營帳向西南遙拜,好好奠了張繡,告慰其靈。畢竟這是天意,非人謀能改,他再能謀算,終也算不過天去。
是夜,曹操果然在水畔祭祀陣亡将士,拈香涕淋,吟詩爲賦,使得三軍欷歔感歎。他首祭了典韋,再祭陣亡将士與子侄,連坐騎絕影以及曹昂那匹大宛馬也都緻祭。
祭祀子侄之時,他臨風擊節而唱:“伊上帝之降命,何修短之難哉?或華發以終年,或懷妊而逢災。感前哀之未阕,複新殃之重來。方朝華而晚敷,比晨露而先晞。感逝者之不追,情忽忽而失度。天蓋高而無階,懷此恨其誰訴?”
卻絕口未提長子之名。
三軍上下皆以爲丞相痛失愛子,因此無限惋惜。祠奠罷了,曹操方回營帳與幾位心腹商議後事。
望了一眼躬立在旁的夏侯淵,曹操面有幾分不虞,問道:“妙才何故獨歸?”
自從那時高奂傳來訊息,說見到了神似公子之人,他悲痛之下雖然萬分不信,卻仍派出了擅于千裏奔襲的夏侯淵,暗中往北新城刺探。
自己則挾仇南下,揮師讨伐張繡。孰料初戰之時,卻是頻頻哀思愛子,以緻無法定心對戰,士氣低落,敗多勝少。及至西鄂兵敗那次,夏侯淵單騎回轉,卻是帶回了長子尚在人間的消息,曹操驚喜振奮之下,便與張繡展開了一場大仗。
又聞曹昂以祁寒之名,在北新城退敗烏桓,以少勝多,立了一點聲名。曹操心中雖然百思不解,不明愛子用意,仍令夏侯淵帶了一隊人馬前去馳援。孰料今日午後,夏侯淵卻帶了人馬回來,隊中并無曹昂身影。曹操心中不愉,又恰臨淯水,思子之情大起,便下令住了兵馬,祭奠亡人。
一番忙碌,至此方得了空,即喚過夏侯淵詳細詢問。
夏侯淵抱拳禀道:“有負丞相所托。妙才率軍趕到北新城時,公子已經離開了。”他早已慣了長途奔襲,此刻一身風塵仆仆,雙眸卻依舊燦亮。
曹操眉頭一皺:“他又去了哪裏?可是回轉了許都?”
夏侯淵擡起眼皮,莫名低聲道:“聽說,聽說公子與趙子龍前往徐州襄助劉備去了……”
“胡鬧!”話音未落,曹操啪地一下拍在案上。
荀彧上前理了掀翻的茶水,淺笑道:“丞相何必動怒?公子自幼便極有分寸。他此番籠絡公孫瓒與劉備,又親往徐州,定有自己的計較。”
夏侯惇等人都覺荀彧說得有理,也在一旁頻勸,曹操聽了,臉色才稍霁一些。隻是右手仍支扶額頭,似有些疼痛之狀。
他想了想,仍是搖頭歎息,“不成,不成。子脩文才武略,自是最佳。可他那副體格,自幼嬌弱。他母親又着意寵溺愛護,本就不濟,又在宛城受過那般的重傷……”
說到這,他臉色一白,太陽穴瞬間抽搐起來,不由死死捏握住額頭。眼前又浮現起了那一夜火光沖天,驚心動魄的情景——
四面喊殺聲跌宕起伏,血人一般的曹昂跪在他面前,哀聲請他上馬。那時,他沉吟着不肯,心口巨痛。痛恨自己的過失,痛心将士的慘亡,痛苦這必死的局面。
他記得自己伸出手,麻木地撫了一下曹昂的頭,便見愛子擡起頭來,臉頰濺滿鮮血,早看不出原本姝絕的面容。而瘦削的曹昂又不知從哪裏生出的力氣,竟将他一把推上馬去,一匕紮在馬臀之上,口中喚道“父親你快走,兒臣斷後!”,爾後,那匹大宛馬狂馳若風,曹操沒敢回頭。
他聽到後方嘶殺聲重疊如同惡浪,他此生最疼愛的兒子,就撲倒在了刀光劍影的塵埃中……
他僥幸逃出了一條性命,卻發現十歲的曹丕竟然逃得比兔子還快,早早就到了上遊安全所在。隻是一見到他便投進懷裏崩潰大哭,嚷着要找他的子脩哥哥。
從那一刻起,曹操就覺得長子蠢不可及了。
連年幼的子桓都知道奪馬而逃,他卻蠢到要把自己的戰馬讓給父親。可見是枉活了一十九載,白白承了他許多教導。
然而,曹操又不得不承認,正是曹昂這種“蠢不可及”的反哺情義,使他無比思念和疼愛這個兒子。這種哀思,逐漸演變爲一種深刻而矛盾的執念,恨不能将傾覆張繡手刃仇人,爲子複仇,連夜夜噩夢之中,曹操也在嚼齒怒罵着“愚子!”。
作爲一名父親,他巴望着能早點見到安然無虞的兒子,卻沒想到對方竟似全不思親,轉眼又混迹到了劉備那裏,還跑到了徐州。
“丞相,我帶人去迎公子回來?”夏侯淵身材高大,行事卻極爲靈活,察言觀色下便問了出來。
曹操揉了太陽穴,擰眉道:“罷了。我兒不宣姓名,此番離了公孫,又隐在劉備軍中,定是有所圖謀。強行帶他回來恐有不妥,明日一早,你自去徐州暗中相護于他即可。”
曹昂還在世的事情,曹操處理得非常小心。當初他收到高覽密函,便派人查證,所派之人自是親信無疑。夏侯淵乃他宗族堂弟,心腹臂膀,又善奔行,成了最佳人選。
見夏侯淵領令去了,營中便隻剩下曹仁、夏侯惇、荀彧等人,衆人見曹操臉色不好,知他頭疾又犯,便問是否喚來軍醫歇下,孰料曹操眼中卻是精光一爍,道:“子孝,傳喚諸人,今夜有要事相議。”
曹仁便命人擊柝傳令,不一刻,武将謀臣盡皆到了。曹操點出地形圖,沉聲道:“張繡甫敗,我料其殘部必糾結劉表,截我歸路。”
賈诩眸光一閃:“丞相所料不差!軍行數裏,文和已有所感,正欲求見相告。”心中暗自感歎,曹丞相果非尋常主公,張繡等人絕不能比。</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