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風細雨歸仙長,晦景彤雲不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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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燕一回頭,正對上趙雲沖進廟門看到他拍擊祁寒雙頰的一幕,那人歡欣的面容登時變了。一雙赤紅劇怒的眼睛,恍若鬼神一般睨了過來!便是張燕心中無鬼,也被這一眼盯得心頭一震,觳觫悚然。
趙雲抿緊了唇并未言語,但飛軒緊皺的長眉卻昭示着他隐忍未發的怒氣。将銀槍往土壁上一置,他已飛快奔近祁寒跟前,伸手去探鼻息和脈搏。
趙雲何等聰明?
他心細如發,在氣怒交集幾乎對張燕動手的一瞬,瞥到了對方袒裎的後背,以及上頭的十字形血口和草藥痕迹。那兩處傷口,自己是無法反手劃開的。廟中隻二人,誰能幫他割開創口釋放毒血?不是他自己,那便是祁寒了。趙雲心頭訝異,是以才強行按下了震怒。
“阿寒……你如何了。”趙雲奔近身前,見祁寒呼吸脈搏微弱,明知對方聽之不見,還是忍不住低低一喚。張燕被杵在一旁,跟個木樁也似,不由皺了皺眉,望向一身雨水濕透的趙雲,心中卻已經沒有了從前那種悸動和波瀾。
“還不進來救人麽?”趙雲一聲喚,門外腳步聲動,施施然走進一個白鬓結髻的老者來。
那人手拄九節玉杖,素白衣袍,衣領上綴滿了大紅紋繡朱雀描邊,雲履上一塵不染,身上竟是半分雨水未著。
他須發蒼然,目光極亮,一張紅臉潤澤已極仿佛有光,再觀長眉長發,好似半百之齡,面容卻極爲年輕,眼中波光流轉,盡是狡黠靈慧之意,又似個不曉世務的孩童。
張燕一見此人,便驚噫一聲,訝道:“于吉先師?”
見到此人,才明白過來趙雲爲何那麽笃定趕回請人來救了。如此盛會,董奉不一定前來,但于吉先師,乃太平道創教鼻祖,當初授張角《太平要術》,便是望其助推亂世之終結,順應一段天命。對于黃巾乃至黑山的發展,于吉處在一種極爲重要的監察之位,今夜各方會聚此地,共襄大事,他定是要暗中觀察,親臨其間的。
聽到張燕呼喚,那童顔老頭登時笑了起來。一雙晶亮小眼在張趙祁三人身上來回滾動,終于憋之不住,撲嗤地一聲笑将出來:“哈哈哈……小燕子!我今夜可是親見你從那小子手中吃了大虧!當初老人是怎麽勸導你的?趙子龍與你命格不合,難成佳配,你偏不信,而今還與這人吃些風醋,惹得無數禍患。你真當他是個好欺的麽?可笑煞我也!”
說罷,右手拂塵抵住肚腹,竟是笑得涕淚交縱。
張燕被他說出心事,臉上一陣發燒臊紅,忿忿道:“誰有空與你玩笑,趕緊把人治好要緊!”
趙雲一聽,眉頭略微一挑,眼中閃過一抹訝異。
于吉狂笑不止,擡起袖口擦了飙出的淚花,看着張燕歎息一聲:“可惜,可惜老人不能強涉世事,否則也不能眼睜睜看你行此錯事。你可知道,這人身系天命,連我亦不敢傷他分毫。今日你捅他一刀,已自折損壽齡三十年,此生隻能活到四十五歲了?”
張燕雙目遽張,滿是驚詫。他瞥了一眼地上垂危的少年,眼光黯淡了幾分。趙雲聽了,也吃了一驚,望向祁寒的目光變得幽深探究起來。
張燕心中跌宕起伏,一時難以平歇。暗歎道,自己果真沒有看錯,這祁寒來頭不小,不是尋常之人,将來定有鴻途。但所料未及卻是,自己竟因傷他損了壽長。
幸虧今夜的張燕已非從前,他認主之時,心中已立下了志向。人之一生本就且短且驟,以短暫一生爲一番事業,方不負來此世間一遭。既已決定追随祁寒,心中對壽齡之事反而沒那麽在乎,當即勾唇一笑:“那也還有二十多年,早着呢。”
于吉見了倒有些詫異,若依張燕個性,聽聞如此噩耗必會勃然大怒,說不定當場報複,要将祁寒斬殺,卻不想如此淡定。他骨碌着小眼看了看祁寒,又看了一眼張燕,忽而像是明白了什麽,撫須而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燕子好有眼光,不枉我當初贈你步法刀法!當年那卦終究也步入了正軌,可謂前途大妙……”
張燕聽了,不置可否,卻垂首谏言:“先師,閑叙且先停下,爲公子治傷罷。”
于吉說得正歡,卻被他打斷,登時黑了臉,孩子氣地冷哼一聲。扭捏的表情與他面容極不相稱。
“于吉先師莫惱,隻因祁寒傷勢實在太重,請先爲他看視一二!”趙雲知道此人氣性奇大,脾氣又甚是古怪,生怕得罪了他變意不治,忙給于吉讓開道來,拉拽他的袍袖,到祁寒身前看視。
于吉拿拂塵挑開祁寒衣襟,露出少年光潔蒼白的前胸,盯着上頭隐約可見的舊傷痕,唇角溢出一抹玩味的笑容:“嚯,我師弟可療得一手好傷!愣把個死人給救活了。”
董奉乃太平道教中醫仙,與于吉并稱,地位極尊。曾承過少年趙雲人情,自然是不惜藥材,盡心救治了祁寒。于吉眼中似笑非笑,也不知有無看出祁寒前世今生的來曆,隻是眉梢一直抖動不已,似看到了寶貝一般歡喜雀躍。
趙雲見他仍在扯東道西,心中更急,又不好過多催促,隻得絞緊了眉頭,一雙俊眸緊緊盯着祁寒的臉。
“放心放心,此子命不該絕,就算我不救他,也死不了的。隻須沉睡數月,無知無覺,如同草木一般……”
于吉挑起長眉,手指在祁寒周身要穴點拂一陣。祁寒渾身一顫,爾後眉目舒展松開,冷汗亦止,如同睡着一般安詳下去。腹部的輕搐明顯平息,似是也不滲血了。
趙雲卻皺眉道:“如草木一般,無知無覺,沉睡數月?那對他身體可有損害?”
于吉撫須:“對身體殊無妨害。隻是,若是我不出手,任他沉睡數月,屆時異魄奪舍,待他醒來之際,便不會再記得你了。”
趙雲心頭劇震,啞聲道:“你說……什麽?”
于吉點頭:“此子之命貴不可言。身在此間,猶如龍騰霧隐,躍于深淵,暫不得出。他一生之中有三大劫數。頭一劫,便在宛城淯水之畔;這第二劫,乃應在朱雀禍星,”說罷,瞄了一眼張燕,後者聞言瞳孔一縮,面露羞慚,“至于第三劫嘛……咳咳咳,其時未到,自是天機不可洩也。”
張燕急道:“先師你著疏《太平青領道》,救人無數,功德無量。更立志終結亂世造福生民,将青領道與上古秘術一并合爲《要術》,傳于天公将軍,成就了我教精義。先師神通廣大,如今何不将話挑明,告知那第三劫究竟何時何事,以幫祁寒公子防患未然?”
于吉卻皺臉搖頭:“不可!不可!天機若漏,鬼神共譴!那第三劫是絕不可說,打死我也不說的!”
張燕見他癡狀又發,心知這次就算将他捧上了天也沒用了,便隻好聽他下文,“唉,第三劫……難也,難也!此三大劫數,若應在其他空間,這孩子連第一劫也不能平安渡過!可謂堕龍之身,空有貴命,難得貴運!但在此間,他卻因緣際會趁時空交錯之機,百世重臨,成功渡過了首劫,實屬運氣!……至于這次的第二劫,适才我在廟門處蔔了一卦,竟也是必過之象。但中間波折,卻不足與爾等道來……話說回來,喂,子龍娃兒,你是要我出手救他,還是待他自行醒來?”
趙雲聽不懂什麽時空交錯之類詞藻,他腦中一直懸着于吉的話——“待他沉睡再醒之際,便不會記得你了”,隻覺腦海嗡聲不斷,心頭如中錘擊,酸澀難抑,悶痛橫生。
“你出手救他。我欠你一條性命。”我不欲他忘了我……
趙雲深深望了一眼地上之人,雙拳握緊,顫聲道。
其實,聽完于吉所說之後,他隐約有了一種感覺。
若是任憑祁寒沉睡數月,當他醒來之後,便再也不會像從前那般對待自己了……他們不會成爲知交,甚至不會再度成爲朋友。他們會變得非常陌生而疏遠……也許,是趙雲不敢想象的那種疏遠,乃至某種對立。
他甚至覺得,若是此刻不趕緊求于吉救醒祁寒,當他醒來的時候,也許會像是變了一個人,連靈魂和性情也會變掉……
那一刻,趙雲想起了淯水畔渾身浴血的少年。他爲什麽會出現在那裏,爲什麽受了那麽沉重的傷勢,爲什麽……他們相交至深,自己卻對他的過往一無所知……
這種隐隐的擔憂,如同一片厚重烏雲籠罩上了趙雲的心。陰影沉重而壓抑,令他不敢去深入思考。于是他隻能求助于吉,趕緊施一道靈符妙水,救醒那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