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攜逐流終登岸,癡怨陋宇又逢卿
水流湍急,趙雲将祁寒托在懷中,盡力将他口鼻露出水面,随浪逐濤瞬間漂遠。黑山軍追之不及,兀在遠處喊叫喧嘩,趙雲回頭看了一眼那些明明滅滅的火把,知曉這些人此刻的目标并不在自己和祁寒身上,心神稍定,将所有的注意力放在臂中少年身上。
拐過幾個沖積彎道,軍卒火把之影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少年的頭軟軟耷在趙雲肩窩裏,吐出遊絲般的氣息,仿佛随時會斷,盡數噴在趙雲脖頸之中。趙雲一顆心揪得愈緊,奮力朝遠處河岸遊去,無奈祁寒昏迷之中身體來回颠倒極難掌控,水流又急,沖擊力極大,他幾乎遊得精疲力竭,方才成功抓住了岸旁水草登了上去。
趙雲扶起少年歪斜綿軟的身子正要上岸,正在這時,斜眸又瞥見河面上漂來一抹紅色。
他眉頭一皺,也未多想,順手便抓住了那襟紅衣,掌心吐勁一提,将另一個人也甩上了岸。
那人眉目細長,一臉青黑之氣,容貌甚是俊俏,竟是張燕。
趙雲卻是一早便猜到了是他,隻看了一眼,連他鼻息也未去探,抱起祁寒往不遠處一座破廟去了。
他小心翼翼将祁寒放下仰躺,拾起蒲團稍微墊高他的腳,這才急忙去摸他的脈門。祁寒的呼吸依舊輕緩,若非之前一直緊貼他頸旁,幾乎感覺不到。此刻捏起他手腕,脈動更是微弱細沉。趙雲心知不好,一雙眼眸血絲密布,疲憊的面容更加陰沉了。
他輕輕撕開祁寒衣衫,露出腹部一道外翻猙獰的暗紅色傷口,幸虧張燕匕上無毒,此刻祁寒失血過多,血勢已自緩了。
趙雲往懷中去掏傷藥,卻摸出那個祁寒自制的定畫液空罐子來,待摸出傷藥瓷瓶時,卻發現裏面都是河水,藥膏早被沖刷幹淨了。趙雲眉心緊皺,将兩樣東西飛快揣回懷裏,站起身來,抿唇看着地上垂然欲死的少年。
沒有法子,隻能先止血。趙雲強行定下心神,握緊拳頭,告誡自己:沒事的!他上次受了那般沉重的傷勢,倒在屍堆之中,還被馬匹踩過,仍然活了下來!祁寒福澤深厚,自有上天庇佑,絕不會有事的!
心神稍定,趙雲環顧四周,竟在牆角發現一堆幹柴,應是流民或乞者所遺。他連忙取了,又翻找一陣,果然找出了火刀火石,迅速在祁寒身旁燃起了一個火堆。又撕了自己白色的裏衣,置于火堆上烤幹,短厚的一層布帛先覆上祁寒腹間傷口壓住,長韌的布條則繞着他腰腹捆縛一周,固定包好。
一口氣做完這些,趙雲才松了松神。孰料,當他俯身去探祁寒鼻息之時,竟發現他沒了呼吸!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趙雲捧着他的臉,失态大喊:“阿寒!”
雙手所及,臉尚溫熱,脖頸間隐隐還有些輕微的脈動,趙雲雙眸赤紅,望着祁寒蒼白的唇,心中祈禱了數遍,深吸了一口氣,覆了上去……
無邊無際的噩夢,恍惚之中,周圍白茫茫的霧氣看不真切,虛空裏卻隐約有一個熟悉的聲音,用極爲陌生的方式呼喚自己。
一股股溫熱的氣流湧進沉寂的肺腔,冥冥中有一種感覺,有一個人,迫切地希望自己醒來,因了那人的殷切癡癡的祈盼,他在這詭怪陸離烽火交逐的東漢末年,再不是一個人了……
祁寒心神微動,猛地一嗆,呼吸乍複之際睜開了眼。
他虛弱已極尚反應不過眼前的一切。隻覺唇上一松,壓住自己上身的人驟然離開了。祁寒似乎并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隻迷惘然擡起眼皮,瞳孔失焦地四處掃了一掃,又疲憊合上。
“莫睡。”
低沉親昵的語聲傳來,祁寒眼皮動得一動,勉強睜開一道縫隙。
“莫要睡了,阿寒。”趙雲再度俯下身去,伸手将他臉旁淩亂濡濕的發絲抿起,“應我?”
似乎終于反應過身邊的人是誰,祁寒徹底松懈下去,在他溫潤美好的聲線裏意識漸迷,輕輕嗯了一聲,卻又極不聽話,重新合起眼皮來。正當這時,腹部卻湧起一股劇痛,潮水般漫向四肢百骸,竟似連頭發尖都顫抖起來。他嘤咛一聲,眉心皺起,一張俊臉瞬時煞白,額頭蹿起一層細汗。
趙雲見他疼得全身輕輕抽動,喉中一陣接一陣低低地呻|吟,好似垂死的幼獸,不由攥緊了拳,恨不能以身相替。卻又因這纏綿劇痛,知他頃刻間不會再昏死過去,趙雲心疼之餘稍覺放心,擰了巾子擦了他面上汗水,俯下身去輕輕抱住了他。
祁寒雙目緊閉意識混沌,被一雙溫熱有力的手臂環住,似是尋到了依靠慰藉。喉中悶哼一聲,順從本能往那暖熱上靠去。他失血過後,渾身冰涼,脖子腦袋盡數抵進趙雲臂彎中汲取熱量。
然這一動作牽動傷口,包紮的布條上登時溢出一抹鮮紅。趙雲眉頭皺得生疼,眼中浸滿憂色。心知如此下去不是辦法,雖極不想放開手中之人,卻也不得不低聲安慰着,将他死死扣住自己的手指一根根掰開。
失了倚靠,祁寒的眉頭不滿地輕顫了幾下,喉頭低嗫一聲,複又打起抖來。
趙雲扒拉火堆往祁寒跟前湊了湊,又固住他手腳,确定他不會亂翻亂動。這才起身走入破廟中查看,竟自廢棄的耳室找到一隻破損的鐵镬。他眼睛一亮,提着鐵镬出來,看了一眼尚在與劇痛鬥争的祁寒。俯身在他耳畔叮囑:“阿寒,我去打水,你答應我不可睡去。”
祁寒迷糊又低低應了一聲。趙雲知他尚未完全糊塗,登時放下心來。
起身正要出門取水,卻見破廟門邊倒着那一抹紅影。
趙雲眉頭微皺,他急着救醒祁寒,竟未發覺張燕什麽時候到了門口。
張燕撲倒在地上,背心和後肩還插着箭矢,半邊臉埋在泥土之中,卻拿一雙棕褐色的眼瞳望着他。眉宇間一抹青色彎曲的豎紋,顯是中毒已深無法動彈了。真不知他是怎麽撐着走到這破廟的。隻見他緊抿青色的口唇,望向趙雲的眼睛裏閃動一抹深深的嘲諷。
趙雲隻在見到他那一瞬微微一怔,旋即立刻不再理會,提起鐵镬往外走,經過他的時候,見他毒箭兀插在身上,已是垂死可憐,便一言不發蹲下身去,把那雙矢起了出來。
張燕咬緊了牙,一聲未吭,隻唾出一口牙血沫子,可見悍狠。他的身體完全麻木了,已是不能動彈。
這俯身拔箭不過瞬息之事,趙雲毫不停留起身便走,孰料,張燕卻冷笑着用極爲難聽粗啞的聲音道:“子龍兄長,我看到……你親他了。”
“又如何?”
趙雲眉頭微蹙,微一沉吟,反問道。他本想說那是在救人,轉念卻又覺懶得多說。難道自己還要跟他解釋,翻過仲景金匮,知曉這救人法門?當下最要緊的之事,是救治阿寒,其餘不必廢言。
“你!”張燕猛咳起來,見趙雲提足從自己身旁邁過,竟是全然不理會自己的話,不由急怒,“你還真是……厚顔無恥……”
趙雲好似未聞,踏步朝遠處走去。
張燕惱極反笑:“可惜我看你是夾火之鉗,一頭熱……我倒要看看,那人知道你輕薄于他,又對他滿腹龌龊時,你将如何自處?咳咳……”說着咳着,竟是忍不住狂笑起來,“想不到啊想不到……報應循環,你如今也要嘗嘗這求而不得的苦果了……哈哈哈!”
撕破臉來。命不久矣。
張燕心中長久盤桓不去的怨意竟爾消了不少。他破罐子破摔地譏諷趙雲,臨死之際放聲大笑,狂枭之姿這才顯露出來,胸中驟然沒了那股纏綿不去女子般哀愁的癡怨,這番大笑果真暢快無比。一雙俊眸盯着趙雲倏然停足的背影,邪肆而深彎。
“小褚,這才像你了。”
孰料,他瘋狂刺激的話語,趙雲卻絲毫不惱,稍一頓足後,轉身睨向他,眼底倒是溫和了許多,“情令智昏,你往日太過偏執,所求所爲皆已超出本心。我與你不同,我不求得到。”
“你要笑便笑,切記小聲一些,莫要吵了他。”話落,他往廟中躺着的人看了一眼,皺着眉眼中盡是擔憂,唇角卻又因看到那個人,而勾起一抹輕淺的笑容。一時間,暖陽一般俊美的面孔蘊滿難以言傳的溫柔。
張燕的笑聲戛然止住。
他呆呆望着那張念茲在茲,爲了别人而輕笑溫柔的臉。
望着他轉過身去,疾步走向水邊,心中久違的情絲震顫起來,最終化爲一道不可觸及的歎息。
趙雲很快回轉了,把打濕的幹糧取出與鐵镬中燒開的水一道煮成湯糊狀。他吹涼了粥糊,往祁寒口中喂去。幸而張燕短匕刃淺,祁寒雖因乍見趙雲失神被刺,但匕刃著身的瞬間,他還是條件反射地退了一下,因此并未刺破腹腔。這道開放性的傷口雖然嚴重,所幸還能進食,已算不幸中的大幸了。</p>